许久没见娘子笑得这么开心了。
东院以外的宁王府很是热闹,几乎王府里所有下人都出来了,他们急着扫雪,将府中所有道路都清理出来,个个面色沉肃,见到喻沅纷纷行礼后又避开。
喻沅心中疑惑,正要去寻孟西平。
远处灰衣男子看见她,脚步一转,向她走了过来。
剑雪木着一张脸,说话直接:“世子爷说今日便去寒山寺上住上几日,请娘子回去收拾好行李。”
喻沅抬头看天,灰云低垂越来越暗,这场雪酝酿许久,怕是会连绵下一段日子。
她并没有立刻答应,蹙眉看剑雪:“今日去寒山寺,这样急?”
不等剑雪回答,喻沅先看到了剑雪额上狭长的血痕,伤口不深已经凝固,像是被什么碎瓷片划过的痕迹。
喻沅很少见孟西平生气,他也不像是会拿下人出气的性格,凝重的目光不由得在剑雪额上多停留了几刻。
连莹玉都注意到了这道伤口,眼神开始变得奇怪。
在主仆两人往更奇怪的方向想去时,剑雪打断了她们的思绪:“宁王早上从道观回来,召见世子爷,发了好大的火。”
“您放心,世子爷没受伤。”
孟西平现在身上的伤都是喻沅留下来的,她的匕首,和她的牙齿。
想起昨晚孟西平身上刚添的新鲜牙印,喻沅目光游移一瞬,摸到了袖中藏着的匕首。
剑雪将消息送到,转身欲走,被喻沅叫住。
喻沅扣了扣手指,想着莹玉拿着的喻家书信:“喻九娘的事,是不是孟西平做的?”
剑雪肯定知道,果然他老实回答:“喻九娘找了杀手,想对您下手,被世子爷知道了,略施教训。”
喻沅唇角绽开清浅的笑:“她真的痴傻了?”
剑雪:“亲眼所见。”
莹玉听见早已憋不住笑意,叉腰小声笑起来。
喻沅要伺候的丫鬟们走远些,才问:“孟西平在江陵可查到了些什么?”
剑雪面上没有一丝波动,冷静地摇了摇头。
喻沅心中有些失望,挥手让他离开。
剑雪走了,她带着莹玉慢慢往后院走,后院有一片地方,因荒凉而无人打扰,十分清静,只有脚下踩中积雪细碎声响。
走了一会,山石之间越发冷寂。
脚步声之外,喻沅突然听见两道细微的声音,她凝神听了一耳朵,立刻拉着莹玉躲在假山后面,示意丫鬟闭嘴,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她从假山缝隙里看见了来人。
是宁王和孟西平,父子俩连侍卫都没带。孟西平落后半步,冷冷的目光盯着脚下,两人对话很古怪。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快要靠近她藏身的地方,喻沅只好往假山里面缩了缩,整个身体快趴在山石上,姿势别扭地偷听。
宁王爷身形瘦削,那张和孟西平有些类似的脸无端阴森起来,更具压迫感:“你翅膀硬了不听话,漕运的事也敢惹。”
孟西平淡淡吐出四个字:“皇命难违。”
宁王突然站住,他脾气暴躁,在孟西平面前从不掩饰:“好一个皇命难违,老子来好好管教管教你,你晚上就将喻家小女娘先送到慧宜公主府上去,明日就和本王去喻家,取消这门亲事。”
他中气十足地喝问完,扫了一圈,发现周围没有什么东西能用,只能取下腰上玉佩,朝儿子的脸狠狠砸了过去。
喻沅及时捂住自己喉间压抑的惊呼。
孟西平偏身躲过,任由那玉佩嘭的一下撞在假山上面四分五裂,声音依旧冷淡,将宁王的话都顶了回去:“这门亲事,当初是您订下的,我已经将十二娘接到宁王府,您现在反悔,迟了。这门婚事,您认最好,不认也罢,喻沅迟早是宁王府的主人。”
宁王看不听话的儿子,语气微沉:“当时是本王喝多了,一时糊涂,才答应了喻家的娃娃亲。”
他故作大方道:“你娘很喜欢那个裴三娘,本王虽不喜欢裴家的人,但你也可以在帝京里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女娘,本王替你去找皇帝赐婚。”
孟西平自然不同意,父子两人是不欢而散。
宁王本是得知孟西平将喻沅带回来的消息才回府,和孟西平说不通,又叫管家给他准备上道观的行李,气冲冲地离开。
喻沅听完,怪不得每次喻三爷说起来总是支支吾吾,原是灌醉了宁王才换来的亲事。
她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想起来一件事。
“孟西平,我们去寒山寺。”
喻沅笑眯眯地从假山里面出来,喊住孟西平,她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细碎的雪花和枯草泥屑。
孟西平眼底的冰彻底解冻,原本阴沉的神色化为春水,他笑了出来:“好。”
不成想,他们的马车前脚才到寒山寺,后脚便有一个人追到了山上。
孟西平被宁王在书房摔了几个杯子,幸好关键时候剑雪替他挡住,没破相,不过他胸前的伤口还是崩裂开来。
喻沅只得放弃去山上看梅花的想法,留在庙中客房里看着孟西平上药。
他身上大伤小伤不断,都快被清苦的草药腌入味了,连累地她衣衫上也时常带上苦药味道。
喻沅疑心是孟西平故意的,瞥一眼他胸前惨烈的伤口,握拳忍了一忍。
等着大和尚给她泡茶。
外面一阵喧闹,守在外面的剑雪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犹豫片刻,附在孟西平耳边悄声道:“裴三娘来寒山寺了,现在就等在寺外,怎么劝也不肯离开。”
喻沅隐约听见裴三娘几个字,唇角笑意变淡,接过大和尚递来的茶杯,茶水滚烫,溅了一滴在她手背上。
孟西平合上衣襟,声音听不出喜怒:“我不是和你说过,以后裴三娘来,都将她赶走吗?”
剑雪脸上现出为难,余光偷偷瞟喻沅。
喻沅转着茶杯,突然插话:“剑雪,你大声点说,我也听听。”
剑雪:“裴三娘没进来,可……可裴家的人将寒山寺门口都堵住了,不见您出去,他们就不放人走。”
喻沅转头望向外面,这还真是裴三娘能干出来的事情,有时连她都敬佩裴三娘的执着,将面子丢在地上任由别人践踏。
追孟西平追的帝京人尽皆知。
反正没人敢当着裴三娘的面笑话她,她无所忌惮。
大好机会,喻沅都想出去看裴三娘的热闹。她改主意了,凭什么要主动避开裴三娘,这样岂不是正如裴三娘的意。
她就该顶着宁王世子妃的位置,站在孟西平旁边,狠狠气死裴三娘,最好能将裴三娘和慧宜公主都气死。
孟西平没什么耐心地说:“她不走,你就将她扛走。”
喻沅手指动了动,突然想出去看剑雪怎么扛人的,那场景一定好看得紧。
大和尚目光在几人之间悄然转了一圈,给喻沅添完茶,终于起身:“我去劝裴三娘子。”
裴三娘坐在外面的马车上,健壮的裴家奴仆将寒山寺大门都堵了起来,和寒山寺的僧侣对峙。
要下山的都是些平民百姓,一听是帝京权贵,敢怒不敢言,拿了裴家打发的两三枚铜板,盼着裴家等候的人出来。
裴三娘等了一会,不想出去见那群低贱的百姓,不耐烦地问站在马车外面的丫鬟:“西平哥哥还没出来?”
宁王府的人将王妈妈送回来,还附送一句尸体,气得慧宜姑姑大发雷霆,上门找喻十二娘要个说法。
她今早好不容易安抚住慧宜姑姑,从公主府出来去宁王府,又听说孟西平带着喻沅来了寒山寺,连忙赶过来。
丫鬟突然兴奋地对裴三娘说:“娘子,世子爷身边的护卫来了,准是知道您来,要接您进去。”
裴三娘欢喜地挑开车帘。
剑雪摇摇头,冷漠地请裴三娘离开。
没想到孟西平连见都不准见,裴三娘攥地手里帕子都变形了,她心中一直有种微妙的直觉,就是从四年前起,孟西平突然变了许多,帝京宴会再难看到他的身影,连慧宜姑姑都开始抱怨,她这个侄儿越来越不听话。
裴三娘不甘心就此离开,试探着问:“喻十二娘也在?”
剑雪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裴三娘咬紧牙关,随即委委屈屈地说:“那你和西平哥哥说,慧宜姑姑这回是真的很生气,请他一定要带着十二娘上门赔罪。”
目送剑雪离开,裴三娘沉下脸,落下车帘:“走,我们回去,去公主府。”
裴家的马车下山时,在山道上和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擦身而过。
马夫不甚在意的扬了扬鞭,突然被拦下。
裴三娘的丫鬟发现马车停了,探出身子正要大声喝骂,谁敢拦裴家的马车。
对面那辆马车上下来个人。
丫鬟喝问憋在胸膛里,脸都憋红了,看着从马车里面出来的风流郎君。
裴三娘心情不好,这下子更是生气:“怎么停下了?”
眼前一暗,那风流郎君钻进了裴府马车。
裴三娘心道不好,但还是对来人说:“三皇子。”
孟定杨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
三皇子孟定杨身材高大,眼下一片乌青,看着就是欲纵过度,他如今正和其他几个皇子争夺太子之位,手段高明,可就是有些风流韵事在身上,听说他府里有些姿色的婢子,都被他糟蹋了个遍,凡是他看上的女娘,都逃不过他的魔爪。
早些年,孟定杨还曾经干过一桩霸占他人小妾的荒唐事。
孟定杨打量她片刻,目光看得裴三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裴表妹越发水灵了,好不容易见表哥一面,怎么急匆匆就要走。”
裴三娘很不喜欢他,他借着慧宜公主名义,表妹长表妹短的,裤子里面的那点心思都挂在脸上。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她没忍住,往后退了几步:“三皇子请自重!”
孟定杨欣赏她面上的害怕,片刻后轻笑两声:“看在慧宜姑姑面上,这次就饶了你,裴表妹,下次咱们好好聊聊天。”
裴三娘脸色一变,突然想起什么,镇定道:“喻家娘子现在就在寒山寺中,她可是江陵第一美人,我自认姿容不及她半分,三皇子一见便知。”
孟定杨定定打量着裴三娘:“她可是未来的宁王世子妃,裴表妹休要害我。”
裴三娘幽幽看他:“三皇子害怕了?”
孟定杨呵呵一笑,捋了捋鬓边头发,自认帝京第一风流:“裴表妹说的我好奇,我倒要看看,被孟西平看上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第59章
不过在寒山寺中过了一夜, 乌云悄然溜走,草木上挂着消融的积雪,被太阳一晒, 便悄然消逝于晨曦之中。
喻沅站在僧房的庭院之中, 无意识地盯着树梢上最后一捧残雪渐渐消失。
丫鬟担心十二娘的身体,絮絮叨叨地在她旁边说话,劝她进去休息,忽的目光一转, 喃喃说了几句话。
喻沅回过神来, 也好奇地往外看了看, 发现僧房人来人往,寒山寺今天多了许多生人, 且看衣着打扮都是一些世家的杂役奴仆, 来往搬运着东西, 声势十分浩大。帝京达官贵人们都偏爱在寒山寺和相国寺上休养,正值寒山寺上梅花盛开, 赏梅的人络绎不绝,好生热闹。
孟西平站在门口,过来找她。他今日难得穿了身极为相配的银白外袍, 上面光华流转,腰间挂着鸳鸯荷花玉佩并一个天青色玉络子, 衬得孟西平如松如月,那双桃花眼潋滟生辉。
喻沅和他眼神一碰, 唇角那点微末的笑意也消失了,就要往屋里头走。
眼下虽说她暂且原谅了孟西平, 但昨天裴三娘来过以后, 她转眼之间就翻脸不认人了。
小女郎实在难哄的很。
孟西平抚了阵痛的胸口, 心说难不成还要再想方设法被捅一刀,好讨到她的心软,只得无奈地跟在她后面。
他正要迈步进院中,一个还没他腿高的小东西眼巴巴望着孟西平,走不动了。
女童约莫只有七八岁,被裹得如同一只粉色团子,笑起来天真烂漫,有如观音娘娘坐下仙童,扒着墙壁偷看孟西平和喻沅,水灵灵的眼睛骨碌碌转。
喻沅看女童的样子觉得眼熟,想不出来在哪见过,脚步停了停,和女童两个人大眼瞪小地对视好一会,僵持片刻。
孟西平走到喻沅身边,扫了一眼那女童。
女童跑了过来,抓着手指,乖巧地说:“舅舅,你也在寒山寺。”
孟西平蹲下去,摸了摸女童头上的小发包:“和家人走丢了?”
女童趴在孟西平耳边叽里咕噜说话,一边说还一边看喻沅,可可爱爱的样子。
可惜小孩子说话漏风,喻沅能听见小童一本正经地问孟西平:“这就是喻家娘子?”
喻沅听到挑了挑眉,帝京里的人还是如此关心孟西平的亲事,她到帝京这几天,已经够他们打听清楚喻家究竟是何情况。
孟西平对着女童,认真回答:“是喻十二娘。”
女童再看大美人,对着喻沅惊天一喊:“那我是不是该喊她舅母。”
孟西平摸摸女童的脸蛋,同她耐心解释:“现在还不是。半年后,你再喊她舅母。”
喻沅看着孟西平带笑的目光,不自在地移开。
他真是摸准了她的软肋。
女童又凑在孟西平耳边,这次说话的声音大了些:“舅舅早日成亲,我喜欢她,比那个爱吃醋的裴三娘好。”
喻沅看女童乱瞄的眼神,想着不愧是帝京里的小女娘,古灵精怪。
孟西平起身向喻沅介绍:“这是长阳公主的女儿,王瑗。”
怪不得有些眼熟,前世该在宫宴上见过,喻沅也和王瑗打了个招呼。
王瑗好奇地看着她,躲在孟西平身后,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孟西平的衣袍,可爱极了。
小女童身边并无人跟随,亦不见来寻她的人。
孟西平担心地问:“瑗儿和谁一起来的寒山寺?”
王瑗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很是忧愁的样子:“舅舅又干坏事啦,被皇爷爷赶到寒山寺,娘和我来替舅舅祈福,让他少招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