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萍萍拿了一起捏在手里尝了一口,脸上的笑又深了几分:“范闲曾经与我提起过,许姑娘厨艺过人,果然如此。这牡丹糕……在京都也许稀罕些,不过在江南……有个叫‘牡丹亭’的园子里,正正是做这种糕点的吧?”
许朝暮眯着眼睛一笑:“若是将来陈院长有空去江南一游,不妨去牡丹亭瞧瞧。那里专门请精于莳花的匠人精心栽培了数十种不同的牡丹品种,花开时分整个园子都是形态各异的牡丹,江南那一带的文人最喜欢在花开的时候去牡丹亭一游了,当然,那些大户人家也喜欢过去,经年累月下来,虽然每年都只是一季盛放,但这收集花瓣做干花,花酱,或是特别的香粉胭脂的生意还是不错的。”
许朝暮说得透彻干脆,尤其是状若不经意地在“文人”之后又提起了“大户人家”。
这是毫不遮掩地告诉陈萍萍,这牡丹亭的的确确就是许朝暮的产业。
而点明了文人和大户人家……
范闲在京都春闱一事的名声已经传开,江南也有听闻,正是声名最旺的时候。虽然下江南接了圣旨任务整理内库,但太刻意结交请人上门也着实不妥。倒是正赶上牡丹盛放时节的牡丹亭,每年都会聚集大量文人学子,又常办诗会文会,趁着这个功夫范闲不论是自己去还是让别人帮忙接触这些学子文人都十分自然。
同时,那些会去牡丹亭赏花的大户人家……也是个自然又合理的接触契机。
而显然,作为许朝暮暗地里产业之一的牡丹亭,能够提供给范闲的便利远远不止如此。
至少在范闲决定见或不见之前,牡丹亭的人绝对有能力帮他把人筛选清楚调查明白。
今日范闲写来的信,大概是知道内容多半保密不了,于是并未点明,只是感慨了一下他分明人在苏州却感觉像是置身洛阳,下一刻就能瞧见微醺的天后。
大约这世上除了同样心知盛世大唐故事的许朝暮,旁人看不懂这短短两句之内的含义。
不过显然,鉴查院的这位陈院长,即便并未彻底查出却也推测出了,范闲如今和林婉儿特地在牡丹亭附近租了宅院安置下来,方便时时去游览赏花这件事的背后,有许朝暮的推动。
自然,今日特地抱来一盆牡丹花的许朝暮这是干脆地省略了陈萍萍的猜测和试探过程,直接承认了。
虽然许朝暮一直在说“合作”,也一直在为范闲提供各种帮助,但陈萍萍还是对许朝暮的坦诚程度有那么些惊讶。
“许姑娘还真是……坦诚。”
许朝暮喝了一口茶:“因为我一直在努力获得合作资格。”
陈萍萍微微垂下眼:“许姑娘倒一直坚定地认为……我需要与人合作。可我有什么事……一定要与人合作呢?”
许朝暮睁大眼,一时间有点儿惊讶。
她以为他们之间关于这个“合作”的话题虽然内容一直没有挑明,但是也算是彼此心知肚明很有默契了。
但是现在陈萍萍突然这么说,说得好像……
眼睛转了转,许朝暮突然有点儿猜测。
这是在范闲之后……也要跟她切割的意思?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对于许朝暮这个基本上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也并没有提前布局的人,他是用不了对范闲那样的切割手段的。
所以用这种堪称“拙劣”的办法,其实也是在深入地表态。
他不需要她的加入。
许朝暮觉得她自己是肯定没有这个分量的,不过嘛……
也许又是沾了范闲的光,作为能在陈萍萍的势力范围之外给范闲提供诸多帮助,又有能力不被庆帝察觉的对范闲抱有极高好感的朋友,陈萍萍大概觉得让她能够全身而退留给范闲作为后盾,是比让她掺和到自己的计划之中极大可能暴露出来,更划算的做法。
许朝暮叹了口气。
她跟陈萍萍挑明牡丹亭的事儿分明是为了加大筹码获得信任,怎么反而起到反效果了?
只能说……
对范闲,陈萍萍还真是疼爱啊。
不过既然陈萍萍这么“拙劣”地装糊涂,她也不是没法应对,索性挑明算了。
许朝暮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突然提起另一件事:“说起来……陈院长,费老应该已经告诉您我跟老头子的关系了吧?”
许朝暮说的老头子,就是费介口中的那个凌老疯子。
原本费介是打算保密并且让范闲也不要跟人提的,但是不久之前给去江南范闲和林婉儿送行的时候,许朝暮特地跟一道前去送行的费介说了一句,她跟老头子的关系可以不用瞒陈萍萍。
虽然因为范闲在北齐的事情,费介跟陈萍萍闹了些不愉快,而后来陈萍萍想要与范闲切割的时候将费介也列在范围之内,许多事情他并不知道,但毕竟是多少年的同僚战友,情谊不是那么容易卸去的,在确保不伤害范闲而许朝暮本人也毫不介意的情况下,费介到底还是告诉了陈萍萍许朝暮跟那个凌老疯子的关系。
陈萍萍听许朝暮突然主动提起这件事,眉头动了一动:“凌夜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恐怕未必是个好师傅。”
许朝暮笑了笑,也不介意。而她提起老头子自然也不是为了跟陈萍萍“追思”这个人,而是想要借此说起另一个人。
“我早年从老头子那里知道不少事,留下了印象,后来自己行走的时候也出于好奇和在意,查了不少跟当年那个人有关的事情,知道得……大概比陈院长以为的稍稍多上一点儿。”
陈萍萍目光一厉。
他已经知道许朝暮指的是谁。
提起那个人,他若不是一下子软下心来,就是一下子提起全部防备。
许朝暮像是没有察觉到陈萍萍的变化,捧着自己的茶杯轻声继续道:“这个世上记得曾经出现过的那个惊艳了一个时代的人的,有很多。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还会心心念念着她,会不顾一切为她讨公平讨答案,不计生死为她报仇的……如果有,那么鉴查院的陈院长,一定是其中之一。”
陈萍萍脸色淡了下来,但是按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却收紧了起来。
许朝暮抬头看着陈萍萍微笑:“陈院长是想问,我知道多少么?”
陈萍萍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许朝暮自然也不是很在意对方的反应,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道:“虽然有很多事情早就被抹掉了痕迹查不到什么线索了,但是只凭着……猜测,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比如……在了解了如今这位陛下的处事风格,雄心壮志之后……只需要看看鉴查院门口那块石碑的内容,就完全能够猜到立下那块石碑的叶轻眉,到底死于谁人之手了。”
这话一出,陈萍萍身上的气息陡然低沉了下来。
不愧是各国畏惧不已的暗夜之王,一下子气势全开,连早有准备的许朝暮都差点儿没忍住哆嗦。
许朝暮说的,陈萍萍自然也是知道的,甚至那些许朝暮没有查到的事情,陈萍萍也是查到了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真相。
但是对于许朝暮也知道真相,还是只从一块石碑推测出的骇人真相……
气势惊人的老人声音有些发哑,带着浓重的郁气和低沉:
“……愿闻其详。”
这是陈萍萍一直放在心中的心病,他一直想要问问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杀她?
<hr size="1">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加更,下午还有一章
PS:还有人记得62章鸳鸯锅的时候暮暮在院子里侍弄牡丹花的情节吗?(*^▽^*)就是那盆牡丹花~~~
第67章 鱼片粥
为什么,要杀她?
这个疑问横亘在陈萍萍心头已经许多年了,也许他不是完全不明白,只是不能理解,只是还想要问一问。
只有一起经历过当年那些美好的日子,才会对那个真相格外痛心和震惊。
也许陈萍萍并不能够理解,那人将那道光湮灭掉的心情,分明那是……会让他愿意用性命用一切去守护的光。
陈萍萍一直觉得,她死得悲哀,想必,也死得疑惑。
那也是他的疑惑。
如今面对许朝暮,这个跟范闲交好的,与当年的她有那样相似却又不同的特制的,偶尔能让他恍惚觉得跟她很像的人正在他面前,陈萍萍突然有些恍惚地,想要问一问。
不知是想要问另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的猜测,还是想要去问另一个像她的人的想法。
他只是……忍不住,想要问一问。
许朝暮叹了口气。
“任何时候……社会的制度形态的变革,都是因为内部的矛盾激化或者外部的压力迫使,要么自上而下由统治者本身为了能够继续维系统治的存在牺牲部分利益进行转变,要么自下而上受了种种压迫不甘的人们揭竿而起想要构建新的制度和规则。通常来说……后一种成功的概率不高,要么是被强硬的统治者压下,要么是本身觉悟不够在得到权力成为既得利益者之后不能继续推行他们最初想要的变革,要么……想要能成气候,需要足够有力坚定的领袖,同时……啊……这个就不说了,我们说回庆国的情况。因为后一种艰难而又……嗯……容易流血更多冲突更多,所以当年想要实现自己志向和抱负的叶轻眉,选择的是第一种,她希望这种变化能够从上而下推行下去,以一种和平的没有流血的方式转变。”
所以,叶轻眉没有成为什么起义军的领袖,也没用她所有的资源和知识创造一支崭新的力量,她选择了支持曾经她以为能够完成她的理念的人上位,将当年的诚王世子,如今的庆帝一手推上皇位。
“只是……要是没有内部和外部的压力,一没有本国百姓对现状不满的抗议,二没有其他国家的侵略打压,这种情况下,已经在最高位置上的统治者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手上已经得到的权力呢?没有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圣人一般的眼界和觉悟,尤其是已经享受过至高王位之上俯瞰众生滋味的人。”
尽管许朝暮说的话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但是坐在许朝暮对面的陈萍萍始终没有出声打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至于守在门口应该也能听到许朝暮说的这些话的影子和花烛……
花烛是没什么的,作为许朝暮的心腹她一直知道许朝暮对于皇权没有多少敬畏,甚至对于如今在位的这位庆帝陛下也多有……不敬之意,该是习惯了。
倒是影子……
留给陈萍萍吧。
“相反,站上高位的统治者只要知道他不去做那些国家也不会动荡,仍旧可以安安稳稳下去,那他会做的只会是更抓紧了手里已经有的权力,并且想办法不断放大这种权力,做到真真正正的说一不二,至高无上。”
其实,许朝暮说到这里,陈萍萍已经明白了。
或者说,陈萍萍其实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先前也许还只是个模糊隐约的想法,许朝暮如今却是清清楚楚地将整个事情挑明,再无遮掩余地。
陈萍萍的手再次攥紧了轮椅的副手。
“陈院长应该知道……那位叶轻眉,想要做的是什么。鉴查院门口的那块石碑已经将她的志向清清楚楚表达出来了。她要的是平等,是公道,让更多的普通百姓底层民众,拥有能够主宰自己的能力。但是说真的,这个梦想,是跟皇权的追求对立的。当高高在上的那一位满心都想着怎么抓紧更多的权力,而叶轻眉却想着怎么分更多的权力给普通百姓的时候,这种矛盾已经不可化解了。在这场矛盾的冲突之中,没有两全,必定有一方,输掉的那一方,要付出血的代价。”
许朝暮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下来。
小院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甚至微风拂过桌面上那盆牡丹花叶片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陈萍萍低着头,让对面的许朝暮看不清他的脸色神情,只是能感觉到这位轮椅上的老人身体绷得死紧,像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情绪。
过了许久,许朝暮听到低着头的陈萍萍哑着声音问了一句:
“……你说的这些……你觉得……她……”
许朝暮知道陈萍萍想问什么,此时叹了口气:
“我没有见过叶轻眉,也许不能准确说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怎么样去想。但是……”许朝暮微微顿了一顿,看了一眼陈萍萍紧紧攥着轮椅扶手已经露出青筋的手背:“我猜,这个道理,她也是明白的。”
所以,她才想要生下范闲。
所以,她才会提前就准备好了“遗书”交代一切。
所以……
从叶轻眉一开始的选择,就能看出她大概是个理想主义者,她想要给这个时代带来的变革没有用循序渐进的办法慢慢摸索,也没有想要用隐晦的手段一点点去影响人们的观念,大概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做太慢,也或许是因为叶轻眉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但尽管如此……
作为同样有那个时代记忆理念的人,即便叶轻眉明显是工科出身的身份,许朝暮也愿意相信,她至少是对历史大事有些了解的,那些她许朝暮能说出来的道理和历史经验,叶轻眉不会一点儿都不知道。
所以,她是清楚自己的处境,清楚自己与皇权的对立的。
所以……
鉴查院建立的初衷,是节制皇权。
许朝暮说完那句话之后,陈萍萍沉默了好半晌,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
他低着头笑声越来越大,坐在他对面的许朝暮却听得出这笑声里面满满的悲凉。
所以,叶轻眉,她死得并不疑惑。
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甚至更知道,真真正正藏在最后想要她死的人是谁。
但这,反而才是最悲伤的事情。
……
许朝暮带着花烛回到许宅之后,一直有些沉默。
脑海之中,那位老人坐在轮椅上笑得眼眶微红的样子,她始终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