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着哲哲的手臂,
“格格,咱们还是进去吧,这阳光虽然看着好,但还是冷着呢,仔细染了风寒。”
哲哲却不肯动。
她侧耳听着崇政殿方向那边的动静,抓住苏日娜过来扶她的手臂,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苏日娜凝神听了片刻,摇摇头,
“没有,许是格格听错了。”
汗宫的人都去赴宴了,崇政殿离这里远着呢,哪里能听到那边的声音,苏日娜只想早早安抚了哲哲回去。
哲哲却执拗,
“我真的听见了,你仔细去听,是不是他们在笑?”
她眼神发直,细瘦的手指用力攥着苏日娜的手臂,俨然已是一副癫狂神色,苏日娜眼眶发热,强忍着泪,
“格格……”
两人还在门口僵持,却突然听见后门处传来几声微弱的敲击声。
“谁?!”
苏日娜警惕的凑近,门外的人适时出声,
“今日宫中守备松懈,都在宫宴上,公主派我过来给福晋送些过年的东西。”
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跳上墙头,递上一个包裹,立刻又无声无息的远去了。
哲哲扑过来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壶酒,还有一只不知包裹着什么的纸包。
她将那封信死死攥在手心,手指都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并不急着看,而是将那只酒壶一并攥住。
哲哲笑着,拉着苏日娜,好像整个人都活泛过来,
“走,新年辞旧迎新,我们去喝酒。”
第58章
除夕守岁, 过了子时,宫宴终于散席, 依例是要去老汗宫祭祀, 一队车马早已在大清门前等待,贵族宗亲各自上了马车,汉臣们则可以各自回家了。
因为去年出了刺杀这样大的事, 沿路跟随的亲卫都比去年翻了倍,诸位宗亲贝勒仍是骑马,也颇为默契的各自带了兵刃。
一路向老汗宫行去, 马车排列也需依照女眷们的品级,国君福晋因病休养, 连除夕宫宴也没能出席, 去老汗宫祭祀自然更不能成行, 走在最前的马车就变成了海兰珠的。
平安与母亲同乘一辆车, 依旧掀开旁边小窗的帘子, 对着外面热闹的街道探头探脑。
盛京寒冷,冬季时常落雪,今日也是如此, 雪片纷纷扬扬的从天穹上落下, 将地面盖得白茫茫一片, 干净得叫人不忍破坏,连踏上的马蹄、车辙印都有些不合时宜。
海兰珠望着窗外的雪景, 微微叹了一口气,
“瑞雪兆丰年, 希望来年能有个好收成。”
人的希望总是美好的, 但这两年来天公不作美, 时常降下灾害, 莫说是关内几乎颗粒无收,关外的农田也大量减产。
幸而依山傍水能得些渔获,还可以去山林间捕些野物来补贴口粮,关外百姓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去。
平安默默趴在窗沿上没有吭声,明末小冰河期温度骤降,灾害只会一年多比一年,丰年只不过是人们的美好愿景罢了。
关内去年推广了番薯种植,勉强缓解了饥荒,局势目前尚且还可以控制,等再过些年小冰河期温度触了底,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多地农民便要起势,乱世里百姓的日子只会更为艰难。
他也随着海兰珠叹了一口气,只盼着春天能快些到来,暂存在多铎庄子里的那几枚番薯能多发些新芽,种过了这一季,种薯的数量也该能翻了翻。
老汗宫前燃着无数的火把,明亮的火光让一切阴影都无处遁形,几乎每隔五步远就有一名佩刀侍卫,密密麻麻的将此地守卫起来。
平安被抱下马车,拉着海兰珠的手一同步入正殿。
祭祀年年都没什么新意,只不过今年轮到平安时,皇太极突然上前一步站在了他身侧,轻轻将平安往前推了推,
“去给你汗玛法再磕个头。”
这些礼仪平安并不太懂,皇太极说什么他便照做,两人便再次一同祭拜了天命汗和爱新觉罗氏的先祖。
除了最开始让他磕头,皇太极一言未发,底下的宗亲们即便心中有所猜疑,也不便提到明面上来问。
豪格瞧着这一幕,也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父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落寞的退到一旁。
祭祀过了祖宗,还需赶紧回宫去,晨起还要祭拜萨满大神,今年祭祖顺利,回到汗宫时辰尚早,天色还是黑沉沉的。
诸位宗亲贝勒一同跟随到大清门前,再各自回府休息,然后再过不了两个时辰,诸位贝勒还要同去清宁宫西侧神堂祭神。
这时间说来宽裕,但若是想寻隙休息,还是有些不足的,恐怕刚合上眼睛便又要起身,多铎夫妇便跟着多尔衮一同回了十四贝勒府,待会儿收拾齐整,便再一同入宫。
达哲年纪小,已经同多铎成婚一年了,如今的年岁却还没有当年布木布泰嫁来盛京时的年纪大。
布木布泰有时看着她也觉得她颇为可怜,科尔沁大妃此生都难以再离开草原,她铸成这样的大错,即便她们日后再回科尔沁探亲,也不会再与科尔沁大妃相见。
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妹妹也不是她真正的亲人,整座盛京城里她唯有多铎一人可以依靠,多铎又是一副少年心性,恐怕不懂得如何疼惜福晋。
方才在宴席上,自己同姐姐亲亲热热的坐在一处,达哲只能睁着
双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倒叫她同海兰珠都觉得于心不忍起来。
科尔沁大妃固然有错,达哲毕竟年纪还小,不似她额吉,既然已经嫁给了多铎,也没必要再拿她母亲的错处疏远她。
所以布木布泰笑着将达哲叫到身边,故意称呼她道,
“姐姐站得这样远,莫不是日后不打算亲厚我的孩儿了吧?”
达哲嘴笨,顿时羞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先询问她的称呼,还是辩解自己并没有这种意思。
布木布泰只是名义上假称为自己的妹妹,不说年龄,辈分也比自己大上了一辈,怎么能叫自己为姐姐呢?
“不,不是的……”
“不是就好,”
布木布泰亲热的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高耸的腹部,继续同她玩笑,
“你这个做婶母的,若是得空也来府上多走动走动,别只有十五弟带着你才肯过来,好像我是什么吃人的老虎似的。”
她这样说,倒叫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达哲的脸蛋更红了,多铎走到达哲身侧,也是笑道,
“嫂嫂饶了她吧,我福晋脸皮薄,你这样说她更不好意思了。”
往日里达哲也知道自己母亲做了错事,不敢再亲近海兰珠和布木布泰,比起之前也常常进宫的多铎,自己同两位姑姑倒还不如他同两人亲近,布木布泰突然的示好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多亏了多铎过来解围。
科尔沁大妃做那两桩错事时,多铎恰好都在场,弄得他也不敢跟两位嫂嫂说达哲同她母亲不同,只好不时宽慰达哲。
今日不知为何布木布泰突然转变了态度,不过不管为什么,那真是太好了,他连忙替达哲应承下来,
“待我同十四哥出征去了,嫂嫂若觉得无聊,可千万记得叫她过来同住。”
“那是自然,”
布木布泰笑着望了多铎一眼,仍是亲热的牵着达哲的手,
“你若有空便常来府上走动,反正我一个人呆着也是无聊,咱们姐妹能说话聊天也好,过些日子我若生下孩儿,恐怕就不得闲了,你进宫去找海兰珠姐姐玩,找平安玩也是行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疏远呢。”
达哲小心的伸手摸了摸布木布泰圆滚滚的肚子,郑重的点了头。
・
距离祭神的时刻也近了,多睡这片刻也是无用,安顿好了海兰珠母子,皇太极独自一人踏进了清宁宫的大门。
和正在筹备着即将到来的祭神仪式的西侧神堂不同,清宁宫正殿十分冷清,听见响动,苏日娜急匆匆地跑出来。
行礼端正,言语却有些期期艾艾的,
“大汗,福晋、福晋她已经睡了……”
睡了?
殿内燃着灯烛,哲哲的侧影被光打着在窗纸上留下剪影,虽然看不清是在做什么,但仍然坐着没错。
皇太极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苏日娜,在宫中关了这些时日,并没有老实些,这侍女倒是愈发胆大妄为了。
他不再理会苏日娜,径直走进殿内。
“来、喝酒啊……人呢?”
殿内有些淡淡的酒气,哲哲带着醉意的声音传来,还在招呼着苏日娜一同饮酒。
皇太极半勾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自己这位大福晋,看来在软禁中过得也还算不错呢,还有人记得过年来给她送酒喝。
苏日娜方才在外面扯谎拦着自己,原来是因为哲哲醉了酒,他瞥一眼跟在身后进来的侍女,
“我同福晋说话,你去给哲哲煮一碗醒酒汤来。”
苏日娜站在门口一时两难,哲哲这般醉了酒,如何能见驾,自己若不跟着又怎么能放心?可皇太极这般说就是让她离开,要同格格单独说话。
不待她想出对策,皇太极已经进到了内殿,站在哲哲面前。
还是酒好啊,喝醉了便能见到想见的人,从科尔沁回来后,这还是哲哲第一次见到皇太极。
她喝醉了,并不起身行礼,仍旧摇摇晃晃的给自己倒酒喝,不断的发出呓语,
“你是谁?罢了…过来一道喝酒……”
“哈哈哈……”
“这酒可真是好东西,喝醉了做着梦,竟梦见大汗过来……”
醉酒的人疯疯癫癫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语言也颠三倒四,看着哲哲如今的样子,已经是醉极了。
皇太极却站在原地,突然开口打断她,
“你酒量极佳,不必在本汗面前演戏了。”
肆意的笑声戛然而止,哲哲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双手捧杯,举到皇太极面前,
“请大汗满饮此杯,臣妾祝大金江山永固,大汗早日夙愿得偿!”
酒杯递到了面前,皇太极却只是静静的站着,沉默的注视着哲哲同面前的酒杯,半点也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等了几息,哲哲终于恼怒,
“来啊,你还怕什么,我如今落到这副田地了我都不怕,你连我的一杯酒也不敢喝吗?”
斟满的酒被她一滴不剩的喝尽,给皇太极展示过空杯后,哲哲用力甩掉了杯子,银杯在地上撞出几声锐响。
她借着酒意撒疯,仿佛要将这些年来的委屈不快一并倾吐,
“……哈哈哈,这些话臣妾说了这么多年,臣妾做了这么多年端庄贤淑的国君福晋又换来了什么呢?”
哲哲神色癫狂,一步又一步的凑近皇太极,
“换来大汗将我软禁宫中,将我的一切都给了我的侄女!”
她咬牙切齿,恨声道,
“大汗你说,臣妾又怎能不恨呢!”
皇太极垂着眼眸,一步未退,却也没有扶住哲哲,只是道,
“随你去恨,只是莫要行差踏错,枉送了性命。”
哲哲仰头发出一声冷笑,
“大汗如今还说这些话做什么,没了我,不正好给你心爱的海兰珠腾地方。”
皇太极轻轻转着指上的扳指,并不以为忤,
“孤不愿海兰珠伤怀,你们毕竟同出于科尔沁,她求我留你一命,还望你也能好自为之,马喀塔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在她出嫁前,我不希望你这个做额吉的再出什么状况。”
“哈――”
哲哲再度短促而尖锐的发出一声冷笑,
“海兰珠,你心里就只有一个海兰珠!”
确实如此,皇太极没法反驳,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酒具上,
“谁给你送的酒?”
“谁送来的酒重要吗?”
哲哲慢慢走回去坐到榻上,并不再看皇太极,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轻轻放在面前的矮桌上,
“大汗今日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东西吗,给我送酒的人是你的亲皇姐,这纸包里的东西也是她送来的,大汗不是早就知道吗,何必非要听我亲口说出呢?”
哈达公主的小动作哪里逃得过皇太极的眼睛,哲哲将那封信一并交出,
“大汗拿去自己看吧,既然不愿我们再有所勾结,何须故意让守卫留下破绽,一再试探呢,不若将我们一并处死,以绝后患。”
皇太极将那两样东西都拿到手里,此番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留恋,转身之际还是道,
“本汗已经答应了海兰珠会留你性命,便不会食言,莽古济我自会处置,你好自为之。”
第59章
今年过年时的诸般祭祀活动, 同两次重要的宫宴,国君大福晋都因病未能出席,海兰珠站在皇太极身侧, 俨然已将哲哲的位置完全取代, 是一位周到得体的大妃了。
诸位宗亲看着, 竟然也未觉得有何稀奇,观皇太极对她们母子的态度,只要海兰珠盛宠不衰,八阿哥平安长大,便知早晚也会有此一日。
如今来看, 只不过是皇太极犹为心切罢了。
总归是皇太极和科尔沁的女人们之间的事, 皇太极继位多年,根基日稳, 哲哲当年虽然被天命汗亲口夸赞过,也已经是过去了。
对他们这些宗亲来说,反正都是科尔沁的人,换成谁来做这个大福晋都是一样的, 总归是满蒙联姻没有变, 连向来以长兄自居的代善也没有过问一句。
过了新年, 热闹的过年气氛刚刚散去, 学堂也复了课,满珠习礼不着急回去,大金也暂且没有战事, 于是学堂里仍旧又热闹了两个月。
“唉……”
复课第一日,好不容易捱到学堂散学, 学生们相继离开, 范文程站在自己的桌案前叹了一口长气。
休息了将近一个月, 学生们交上来的大字课业便有厚厚的一摞,他虽说是身强体健,壮得不像个文人,但是若要抱着这样厚的一摞子作业离开,未免也显得有些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