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因何叹气?”
本以为除了自己再无旁人的安静书房里突然传来一句童声,范文程闻声抬头,却见说话的人正是每日散学第一个跑出教室的八阿哥。
平安往日最是坐不住,仿佛在学堂多待半刻都是亏了玩耍的时辰,今日却不知为何,还在桌案前端正坐着。
时间过得真快啊,八阿哥进学也有两年了呢,范文程看着他,不免生出一句感慨。
犹记得八阿哥刚被大汗送进学堂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点高,跟十五爷一起坐在最后一排,坐下后只比桌案高那么一点点,露出一点漆黑的额发,连眼睛都看不到。
转眼却已经窜高了许多,从还不能拿稳笔,到能写一手端正的字迹,处事说话也更像个大孩子了。
只不过范文程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因为要批改的课业太多而叹气,而是道,
“夙夜忧心,唯恐教习不足,多生缺漏,臣至今日方晓得先生当年授业解惑的辛苦。”
平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从后排绕到范文程面前,仰着头眼神晶亮,
“那先生觉得,若是能多几位同僚一同分担,会不会好些?”
“那是自然,不过……”
范文程巴不得有人来和他一起分担这些需要批改的课业,再一并分担给诸位宗亲阿哥们上课的重担,只是,该上哪里再去找几位汉文先生呢?
平安笑眯眯地冲着范文程招手,要他弯下腰来听自己讲,等范文程半信半疑的附耳过来,他神神秘秘的开口,
“去年四月的时候,父汗带咱们出去郊游,先生不是也同去了吗?”
去年四月,孔有德、耿仲明来归,皇太极率众出迎,亲迎至浑河,只不过这在八阿哥看来,仪仗随行颇为隆重,鼓乐欢歌,一路游玩,又可不用进学,自然就是一场欢乐的郊游了。
只是,怎么好端端的说起来这件事了呢?
范文程低下头去,正瞧见八阿哥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那眼中分明全是狡黠。
他突然恍悟,年初传来消息,尚可喜即将带部众来归,这样一来,去年同今年都有明廷新附之臣,带来军民数万之众,确实是可以再开恩科了。
能不能给学堂添上几位教书先生倒不打紧,若是有识之士自该归入朝堂,为国效忠。
八阿哥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智,他再看平安的眼神都变
了,只不过平安却仍旧装作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向范文程提出建议,
“不若范先生向父汗进言,咱们再去郊游几日,先生们少留些课业,也免得之后的批改之苦了。”
亲迎尚可喜来归是必然的,但课业不可能少留,不过还要多谢八阿哥提出的建议,范文程点点头,
“多谢八阿哥,臣这就去向大汗进言。”
看平安仍旧站着不动,只是笑眯眯的瞧着自己,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范文程突然心中一紧。
他总觉得八阿哥不会这般好心,留下只是为了给他提个建议,于是缓缓问道,
“不过八阿哥今日怎么没急着离开,可是课业上还有问题不太明白?”
终于等到了范文程主动开口,平安忙不迭的点头,
“课业上的问题倒不着急,总归我和先生学习还要许多年,只是……范先生说动父汗开科举,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在里面也挑选些种田的人才?”
天气一日又一日的暖和起来,多铎庄子里的管事将那几枚番薯小心保管,放的位置也温暖些,前日里遣人禀报,说是已经发了芽,可擅长种植的人还未找到,平安哪里还能再沉得住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范文程派回家乡的人没找到当年的同期秀才,派去关内的人打听回来,也带来噩耗,徐光启已经于年底病故,农政全书也因为他的逝世暂且搁置。
关外的皇庄管事就算是再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从北美来的番薯,更是不知该如何种植。
平安自己也是会吃不会种,所以他免不得打起了,跟着几位明廷降臣归附的民众的主意。
八阿哥眼巴巴的抬头望着自己,模样煞是可怜。
范文程:“……”
何必去问呢?
他就多余多这一句嘴。
读书人重信重诺,在汉学文化熏陶下的人更是如此,自己方才又已经先帮了范文程,所以平安其实半点也不怕他不答应。
所谓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就是如此,何况八阿哥刚才的建议还热乎着,范文程缓缓闭上眼睛,
“……臣知道了。”
目的达成,平安喜笑颜开,伸手拍拍范文程的肩膀,
“多谢先生!先生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先生!”
说完这些,他已高高兴兴的拎着小包袱跑出了门,徒留范文程站在原地,看着那一摞课业,再想想要如何游说皇太极,又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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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来,平安最小的哥哥也到了能上骑射课的年纪,天暖和了,骑射课程随即恢复,随着阿哥们年纪见长,原先隔日的骑射课程也变成了每日的下午。
进了三月,满珠习礼回了科尔沁,多铎和豪格也需到城外军营练兵,皇太极决定于月末在盛京城郊阅兵,所以两人这几日一直都在军中练兵,不再进宫来。
上个月布木布泰姨母替多尔衮生下了嫡子,十四叔也早就没心思上学了,平安只在小阿哥生下的第二天同额吉一起过府去看望时,见过他们一面。
哥哥们该学骑射的学骑射,姐姐们则跟着掌事女官学习管家理账,学堂里下午甚至只剩了平安一人。
偌大一个书房,阿哥格格们都不在座位,屋里顿时冷清了不少,只剩下平安和当堂的先生四目相对,他还坐在最后一排,先生便从最前面走过来,站在他的书案前一对一指导。
往日里听课也只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都知道八阿哥来听课就是个添头,不指望他真能听懂些什么,先生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现在只剩了他一名学生,再算算年纪,八阿哥的岁数也差不多了,先生们突然就严肃起来了。
突然变成了被先生们紧盯着学习,平安浑身都不自在,
尤其是宁先生总是拿着一把戒尺在他面前晃,更是格外的吓人。
这日子哪里还过得下去?!
坚持了十天,平安实在是受不了了,于是在某一天晚上吃过饭后,他便坐在自己的小圆凳上没有再动。
这小圆凳是根据他的身高特制的,比寻常的椅子要高些,他坐着几乎只比大人矮一点点,吃饭也方便。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皇太极看一眼坐在原处的儿子,再看一眼窗外的天色,颇有些惊奇,
“怎么今日没着急跑去玩?”
往常这小子吃过饭就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在研究些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还不许旁人进去,今日却有些反常。
平安一副严肃神色,
“汗阿玛,儿臣有事要跟你谈谈。”
平安难得这幅样子,皇太极也勉强压住笑意,摆出一副面对朝臣时的稳重样子,
“你说。”
他正襟危坐,直直面向皇太极,言辞恳切,
“汗阿玛,儿臣觉得,每日都叫先生们去学堂轮值是一种浪费!”
皇太极沉着脸的点点头,配合道,
“嗯,此话怎讲?”
平安当即向他罗列出先生们在学堂轮值,却只有自己一位学生的种种弊端,顺带控诉了一下宁完我的严厉。
坐在旁边瞧着父子俩说话的海兰珠没忍住笑出声来。
随着学生们的年纪增长,课程也确实要发生一些改动,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自然不可能为了平安这一个学生发生改变。
这几日知道了平安每到下午要一个人面对多位先生,不仅平安会觉得十分紧张,对先生们来说也是种负担。
皇太极本来已经决定做出些改动,没想到倒是让平安先说了出来,他沉吟一瞬,反而把解决问题的任务交给了平安,
“那平安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平安:我觉得我可以牺牲一下,下午就不去上学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
他偷偷看一眼皇太极的脸色,忍痛道,
“不若改成每日只需一位先生轮值,儿臣无所谓,这样先生们也能轻松些。”
这是宁愿面对一位严厉的先生,也不愿意面对一群,皇太极也笑起来,
“难为你这样替先生们着想。”
平安的额发仍旧很软,他不由自主的伸手上去呼噜了两把,
“瞧把我们平安委屈的,这样吧,你若答应阿玛每次都好好听课,下午便可以不去进学了,给你和先生们一起放假。”
“真的?”
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平安顿时双眼发亮。
“当然,”
皇太极点头,将他从圆凳上抱起来颠了颠,
“君无戏言。”
再过两年就到了正常进学的年纪,皇太极也不想将平安逼得太紧,跟着哥哥姐姐们一道去随便听些课也就罢了,反正人多,也不需先生们搭理他。
现在情况变了,若真是要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先生,恐怕平安也吃不消,再让平安快乐的玩两年也不是不可以。
就这样,平安晕晕乎乎的晃出了关雎宫正殿,直到睡觉时都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
皇太极雷厉风行,第二日上午散学时范文程特意叫住平安,
“八阿哥下午便可以不用来了,可千万莫要忘了,过来扑了空。”
再开科举的事也定了下来,月末要阅兵,尚可喜带部众归附大致是在四月里,考试时间便定在了六月十五,此时去传达旨意的亲兵,应当都已经到了辽阳。
两桩心事都已落定,平安当天下午便出了汗宫,直奔多铎的庄子。
第60章
此次即便没有多铎跟随同来, 庄子的管事仍旧对平安十分恭敬,行礼后小心的从屋里捧出来一个木匣子,又亲自揭开展示给平安看。
木匣底部铺着一层柔软的绸缎, 五枚番薯分开排列, 旁边偎着层层羊毛,活像是什么礼品套盒,又防摔又保暖。
平安:“……额。”
倒不必如此小心保护。
庄子的管事净了手,小心的捧出一枚番薯, 捧到平安面前,
“八阿哥您瞧。”
不待他再指给自己看,平安也已经看到了,那只番薯上出着一根光秃秃的紫红色芽尖,老长一根, 没有叶子。
他比管事送信那日晚来了几天,几枚番薯都出了芽, 或是在一头一尾, 或是在中间, 个个顶着一根光秃秃的芽尖。
几人头顶着头研究半响, 也不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是该如何种植,但平安总是隐约觉得,番薯皮实好活, 不必如此小心呵护。
现在这般小心,恐怕事倍功半, 反而起了反效果,瞧着那根细长的芽尖有些孱弱的样子, 也不似土豆出芽那样, 一出就是好几撮。
他斟酌着语言,
“或许便将它随便扔在这屋里的哪个角落,反正屋里比外面暖和些,总不至于冻坏了,赖些才好养活。”
庄子的管事立刻应是,将木匣里的番薯都捧出来递给平安,显然这意思是让他在这屋里随便放,还道,
“这屋子是一间暖房,哪里都不冷,哪里都放得。”
平安:别这样,他也没种过东西啊。
他并不接那几枚番薯,还把手藏在袖中飞速摆动,
“不了不了,还是你来,你们有经验些。”
管事:“这怎么能行,还是八阿哥您来。”
这没听说过的东西如此金贵,连八阿哥也只得来五枚,他们怎敢随意的处置。
两人推来阻去,拉扯中,一枚番薯轱辘着从管事怀里滚落,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平安:“……”
啪,我烤山药没了!
管事:“……”
啪,我命没了!
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管事哆嗦着腿跪下去,将番薯和好巧不巧被碰断的新芽一并捧过头顶,
“奴才该死!”
平安:“……你站起来。”
连求饶也不求,一根芽而已,断了还会再长的,哪里就这么严重了。
不过现在番薯这样珍惜,一根芽也不能随便放弃,他把管事拉起来,
“这样吧,你找个花盆来把它种进去,我带回宫中养着,剩下的随便找地方放着就行。”
剩下的番薯仍旧放回那个木匣里,不过把一些旁的东西都清出去了,就端正地摆在暖房正中,管事恭敬的一日来看五回,轻易不许人再靠近。
这一趟皇庄之行没什么收获,除了带回宫一根不知能不能活的番薯芽。
平安坐在他的矮脚小马上叹了一口气,将希望愈发的寄托给之后尚可喜带来归附的民众,和孔有德的海船上。
想着有些日子没把自己糟心的系统叫出来说话了,不知道它会不会又自动休眠了。
平安微闭了眼睛,在心中默念道,
“系统系统,你在吗?”
等了两息,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豁然响起,
「嗨!宿主下午好!」
平安快乐点头,“你也好你也好,”
大家都有事做,就他一个闲人,自己玩未免有些无聊,系统有空的话就太好了。
“我们来聊天吧!”
「系统:话唠牌贴心小助手竭诚为您服务,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无所不知
,请问宿主想聊些什么呢?」
平安眼睛发亮:“那你会种番薯吗?”
「系统:……对不起。」
平安:“……”
他就知道!
别人家的系统无所不能,他的系统就是个废物。
可能是他怨念的表情太过明显,系统停顿了两秒,突然道,
「不过我这里有番薯的百科词条,宿主你想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