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确实是真心的,只不过平安目前只能借由一个幼儿的口中说出。
在古代若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自己和亲人,便要一遍一遍的重演老汗宫前刺杀时,他看到冷剑冲着额吉刺去时的无力心惊,复现莽古济谋反,军队逼进关雎宫来,他束手无策求救无门的痛
苦。
皇太极不可能永远做他们的保护伞,百密尚且有一疏,他需要自己的人,不管是谋士还是军队。
长庆眼睛都瞪圆了,范文程手一哆嗦,好悬没有端住手中的茶盏。
瓷器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慌忙将整副茶盏搂进了怀里,也顾不得茶水会不会弄脏衣裳,低着头再不敢抬起。
皇太极却一时没了话,打算把正蓝旗给豪格的事,他尚且没有决定,不知是平安怎么知晓的。
豪格的嫡福晋乃是莽古济的次女,莽古济谋反被诛后,豪格为了表态,直接杀了自己的嫡福晋,莽古济的另一个女婿岳却拼着前程不要,也想让他饶自己的福晋一命。
两相对比,便显得豪格格外的绝情了。
如果要做一个杀伐果断,不被情感作用的上位者,豪格确实够格。不能怪他猜忌,一个如此冷情的人,手握一旗兵权,日后若真生了反心,又怎知不会挥刀向他这个父汗?
即便是现在不会,在自己百年之后,豪格若有野心,对平安来说也是个麻烦,他不能容忍任何的危险有机会发生在平安身边,所以迟迟不能决断。
“你怎知我会将正蓝旗给豪格?”
皇太极缓缓坐直了身体。
因为历史上就是这样的呀,豪格是正蓝旗的旗主,难道距离莽古济谋反之后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正蓝旗还没交到豪格手上吗?
想到还有这种可能,平安的眼睛也瞪圆了,他悄悄后退了一步。
救命,要完!
此时此刻唯有先下手为强一种办法,他吞了口口水,立刻胡搅蛮缠道,
“那不给大哥,难不成父汗还能是把正蓝旗给我吗?不如还是给我吧,平安也想要人。”
皇太极对这个问题本就不能决断,又不好当着范文程的面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臭小子还只会胡搅蛮缠的捣乱。
这回绝对不能再纵容平安了,皇太极沉了脸色,厉声呵斥道,
“正蓝旗给谁是本汗的事,与你无关,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滚回关雎宫去。”
平安张张嘴,还不待他吐出一个字音,皇太极瞥过去一眼,沉声警告道,
“若再多说一个字,前面答应的全不作数,你乖乖的滚回学堂去念书,什么都不必做了,我让先生们下午单独教你。”
这是真生气了,平安捂住自己的嘴,乖乖滚了。
送走糟心的儿子,皇太极方才气急之下外放的情绪又收敛回去,缓缓叹了口气,直白发问,
“范先生也觉得要开民智?”
方才只说是学堂,教百姓们读书识字,八阿哥和自己都刻意回避掉了开民智的问题,但显然,皇太极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范文程沉吟一刻,妥帖应对道,
“如今朝堂目前正值用人之际,若能有新的人才填补空缺,自然是利国利民,于社稷有益。”
这话冠冕堂皇,无论如何也挑不出错处来,皇太极面上辨不清喜怒,只是轻轻扯了一下唇角,轻描淡写道:“是吗?”
八阿哥都不怕,他怕什么,想到生民困苦,范文程胸腔也不由得涌起一点热意。
在皇太极的威压之下,范文程一揖到地,
“臣说实话,民智一日不开,国一日不能真正的富强,但开民智同样伴随着极大的风险,愚民之策几乎是历朝历代统治者为了更容易的治下所以推崇之道。”
他想起方才八阿哥说话的艺术,补充道,
“大汗是英明之君,想来不会畏惧……”
皇太极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说话艺术,
“知道了,你退下吧,本汗会好好考虑的。”
他自然不会畏惧,开疆拓土守
城治国,成与不成,要看他的本事,之后还要看平安的智慧。
平安小小年纪早慧明智,开海贸,寻良种,已展现出不同寻常的天赋,日后必定大有可为。
他既然想要盛世,自然不畏民智,
那么,何不放手一搏?
第90章
皇太极的生气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尚不得而知, 但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想要支开他是真的,反正这种事急不得, 如今才是天聪九年,他还有得是机会。
塔娜出门拿点心,正好撞见八阿哥进了关雎宫的大门,正往主殿这边来,她顿住脚步, 帮平安掀起遮挡冷风的布帘,
“阿哥直接进来吧,福晋见您回来肯定欢喜。”
关雎宫里, 海兰珠正在和布木布泰、达哲打马吊牌, 三个人当然是没办法玩的, 但旁边有一个座位却是空的,想来正是出去拿东西的塔娜。
平安进去转悠了一圈得出结论,额吉见他是否欢喜目前还看不出来,但估计应该是没空搭理他。
额吉笑吟吟的托腮得意, 布木布泰姨母皱着眉冥思苦想, 达哲婶婶思考时无意识的在咬手指, 左手的食指已经啃秃了……现在三人哪一个都无暇他顾, 连古尼音布都自己在炕上玩,更别说她们能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看起来明显还是马吊牌更吸引人。
溜了溜了,回房间去画工具图了。
平安回到偏殿铺纸研磨,然后呈“大”字形往床上一瘫,
“统啊, 我好累, 你自己去画图行不行。”
额勒每找到一种新的作物,他就要把百科词条中有用的信息抄下来,比如生长习性、种植条件、养护方法等,如果只是抄写性的东西,倒难不住他一个前世要写到考试结束铃声响起前最后一秒的文科生。
但这次不一样,织造丝绸需要的是纺车之类的工具,脑海中系统已经给出了大致的图纸,看起来照葫芦画瓢还是挺难的,他画图不太在行。
工具统:……
「宿主,是这样的,你是不是忘了我只是个系统,没有手……怎么画?」
平安:“呜~”
把我的手借给你,不必还……
什么脚踏缫车、南络车北络车、轴架式整经工具……光是名字就听起来怪得很,其中最简单、看起来长得最普通的竟然是织机。
然而这最简单的织机也不能到民间去采买,织丝绸的工具有专门的尺寸,细微之处和寻常织布机又有差别。
几张简单的线稿草图而已,但为了追求精度,真画起来却并不轻松,只能临摹,不能拓印,真的把他难倒了。
平安在自己的偏殿里一直画到日落西山,最后一抹夕阳隐没,连两位婶婶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更别提额吉是什么时候踏进了他的房中。
海兰珠进到屋内,差点被满地揉成一团的宣纸绊倒,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
揉成一团的宣纸从平安的书桌前一直蔓延到殿门口,纸团被揉的乱七八糟,其中隐约能看到一点墨色,想来是写得并不顺心。
“平安在做什么呢?今日先生们留的课业很难吗?”
海兰珠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那主意比天大的儿子出游方归,已经好几天不曾去过学堂了,哪里来的课业。
平安蔫蔫的趴在桌子上,抬眼见到是额吉进来,整个人又瘫了回去,全然不顾脸上已经蹭得满是墨迹,有气无力的跟海兰珠撒娇,
“额吉救我……”
脏得像只小花猫一样,又蔫乎乎的一副小可怜样儿,海兰珠忍俊不禁,
“洗干净了再救吧,现在太脏了,额吉下不去手。”
听到这里,平安扑过去立刻开始假哭,
“脏怎么了,脏就不是额吉的宝贝了吗?额吉不爱我了呜呜……”
小孩子柔软的身体扑进怀里,到处都软,还带着一股小孩子独有的味道,不是奶香,更不是香粉的味道……她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会让人不由自主的产生爱怜,海兰珠的心也随之又软又暖。
“好了好
了,平安脏也是额吉的宝贝,额吉当然爱你。”
“平安也好爱额吉呜呜……”
海兰珠轻轻搂着怀中的小身躯,从额头一直捋到后背,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笑意从能表达情绪的任何感官流露出来,或许天下母亲都是如此,被孩子的一句撒娇轻易的俘获。
她看着桌上的一片凌乱,笑着把平安埋在自己肩膀的小脸抬起来,
“平安哪里需要额吉救了?说说看,我去帮你求你父汗。”
皇太极方才回来,第一眼没见到平安似乎还有些惊异似的,想来是下午两人还有些事没说明白,海兰珠拦住了去传膳的塔娜,独自来寻平安。
怀中的臭小子眼中确实是湿润的,眼圈红成一片,不过平安是画不出图愁得,他仰起脸,
“额吉……”
找海兰珠去吹枕头风,确实是最有效率的说服皇太极的方法,甚至他可以完全确定,有海兰珠出马,皇太极一定会答应,最快明天早上他就能得到好消息,但平安不愿意。
他说不太清楚为什么,他可以去坑范文程,坑宁完我,坑那些叔叔伯伯们,坑起来甚至毫无愧疚之感,但他不愿意同额吉的感情中掺杂进任何带着利用的因素,哪怕只是一点点。
于是平安只是仰起脸摇摇头,重新绽开一个笑脸,
“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和额吉撒娇,这几日不见,额吉方才也只顾着打马吊牌,都不理我。”
海兰珠将信将疑的放下桌上平安刚才临摹的半成品,
“真的?”
平安点头,
“当然,额吉我好饿,我们去吃饭吧。”
“好吧,”海兰珠的指尖轻轻划过雪白宣纸,指着纺车的一处线条,“你从哪里找来的图,这里有点怪,再倾斜一点会不会更好?”
这图他怎么画怎么别扭,一架织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空间立体感,平安照着海兰珠说的改了一笔,然后用手指捂住原先的线条,突然感觉这一部分活过来了。
虽然这一整架织机都还是平板僵硬的,但是改动的这一部分已经能看出一点立体的效果了。
平安:???
平安:“额吉你懂几何?”
他正想着如果实在画不出来,就明天去找那个传教士,看看西方现在的数学进展到哪一步了,完全没想到原来在他身边就有几何高手。
“什么盒?”
海兰珠之前虽然不曾见过平安画的这些奇怪工具,但她会刺绣。
绣书上那些繁复细致的图案纹样,非得有一双空间感极好的眼睛,才能将花朵的每一个层瓣都绣得栩栩如生,将鹰隼的每一根细羽都仿得纤毫毕现。
图案的空间感是互通的,所以她一眼便看出了那图中的不合理之处。
平安捉住海兰珠的袖子,双眼放光:
“额吉我突然不饿了,我们来改图好不好?”
海兰珠:?
“怎么又不饿了?”
孩子的食欲突然消失了怎么办?
平安张嘴便胡乱诌出个理由:
“精神食粮富足了,人也就不饿了,理由不重要,来,额吉我们还是来改图吧!”
这些图一改就是半个多时辰,有海兰珠在旁指点,原先画起来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图纸,连平安这个外行,也能在脑中想象出了大致的形状,进展飞速。
皇太极从酉时等到戌时,刚开始只是以为平安在跟海兰珠告下午在书房的状,后来甚至怀疑两人背着他偷跑出宫去玩了。
晚膳凉了又热,最后不得已,他只好亲自去旁边的偏殿捉人。
.
第二天,平安如愿以偿的带着他的宝贝草图找到了工部承政裴国珍
。
裴国珍是昨天晚上接到的旨意,说是旨意,其实就只是大汗的近卫前来传话,让他可以免了这几日的小朝会,随时听从八阿哥调遣,在盛京城郊选址筹建一个丝绸工厂。
工部官署在城南,昨日接到这个奇怪的旨意,裴国珍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早早便来到官署,等候八阿哥到来。
八阿哥出行没什么排场,只带了两个随身侍卫和岱钦,裴国珍看着这个奇怪的阵容,感觉更迷糊了,这两个侍卫看着不像是要主事的,八阿哥年龄又小,难道他筹备建厂要和大汗的亲卫商量?
岱钦跟他们完全不是一套系统啊。
裴国珍将几人迎进官署,目光跳过主座上的八阿哥,小心翼翼地发问:
“岱钦大人,不知大汗所指是要在何处圈地建厂呢?”
岱钦:“……”
他对着主座使了个眼色:
“裴大人客气了,岱钦不敢当,建厂之事乃是八阿哥的提议,我随行八阿哥另有别事,不为建厂而来。”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问我干嘛?
你问八阿哥呀!
裴国珍:“……”
他是真的十分不愿意相信,大汗就这样放权给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这不是胡闹呢吗。
但显然,八阿哥的表现完全按照他所想的最坏的一方面走。
“裴大人,选址的事就多劳烦您啦,我还要先跟岱钦去两黄旗,最快的话也要午时之后才能回来,您先斟酌出几处适合的选址,到时候我们再去实地勘察。”
平安笑眯眯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掰着手指头一一提出要求,
“首先选址要求场地开阔,旁边能容纳大面积桑树林的种植,然后最好还能临近河流下游,方便用水,但不要太靠近村庄,这样不会扰民。”
交代完了丝绸厂的选址需求,平安又从怀中掏出他的宝贝图纸递过去,
“还有这个,请裴大人帮忙找些工匠看看,能不能复刻出这图上所画的工具,所有的尺寸我都已经在上面标注好了,照着图来做应该不难。”
根本没给裴国珍拒绝的机会,八阿哥将手中的一卷宣纸塞进他手中,领着两个侍卫和岱钦转身出了官署,还抬起手来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