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再次深吸气:“不会。”
“那不就好了,多谢将军。”
平安说完这句话,转头又拿了一把羊肉串放到火上,
“感谢将军的不骂之恩,我请你吃羊肉串?”
哼,说了半天终于说到重点了吧,还不是他怕他绝食饿死派来的说客,鞑子果真无耻,竟然派一个小孩子来。
洪承畴方才稍微放下了一点戒备,马上又重新提了起来,
“你是谁?”
“将军不妨猜猜看?”
平安举起手里的羊肉串晃晃,又指指整个架子,
“猜对了我请你吃烤羊肉串,或者这上面的随便挑。”
洪承畴这回偏过头去,连一声冷笑都欠奉,重新恢复了刚才那副板正不屈的坐姿,
“哼,小鞑子。”
平安知道他在心里肯定会大骂自己,但真正听见时还是稍微愣了一下。
来时岱钦就同他说了,此人不仅水米不进,还油盐不进,看来仍旧不到时机,于是平安不再管他,接着自顾自的烤肉吃。
人一个人呆着时其实很寂寞,用意志抵抗本能也很艰难,闭上眼睛时间都变得漫长,洪承畴觉得过去了很久,其实平安也就只是再烤了两轮肉。
烤肉的味道疯狂钻入鼻端,肚子咕咕作响,虚弱的身体兴奋的做出了反应,唾液分泌,洪承畴再度开口,
“明军怯懦,将领溃逃,二年守城之功,溃于一夕,我既然兵败,一心求死,绝不会被你们许下的高官厚禄策反收买,你回去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吧!”
正在烤肉的平安抽空抬头,
“嗯嗯,将军高义。”
你说这话时哪怕抬头看人家一眼,也算不显得那么敷衍了。
于是洪承畴接下来的话全堵在了喉咙口,噎得不上不下。
发誓不再同这个孩子讨论气节问题,能说的话也就只能围绕烤肉了,洪承畴好心指导,
“烤肉不要放那些乱七八糟的香料,一点盐足矣,肉的本味就很鲜美。”
平安举起烤好的肉朝着牢房里递了递,只伸进来一只胳膊,但脚步没有跨过门槛,
“可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好吃,将军你要尝尝吗?待会儿我可以给你烤一串只放盐的,你比较一下。”
还不待洪承畴严词拒绝,平安已经先一步收回了手,
“哦对不起,我忘了,将军是要绝食的。”
洪承畴:“……”
虽然他本身也没想接,但就是觉得有点生气是怎么回事?
平安吃,洪承畴看,看着他吃完烤肉吃烤红薯,再吃烤玉米,然后烤蘑菇,烤各种菜,看到最后洪承畴都佩服自己的定力。
很快过了午时,平安让他们过来熄了炭火,自己捧了本书读。
他上午没去听学耗费脑力,烤肉吃得也很高兴,洪承畴又不怎么搭理他,并不累,所以不打算午休了。
洪承畴本来是要睡的,几日不吃不喝,若再不能休息一下,身体虚弱不堪,马上就会到达虚脱的边缘。
脱掉外袍躺下之前,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孩子手中的书,只这一眼便再也睡不着。
那鞑子小孩手里拿的是《素书》,黄石公所著,张良辅佐刘邦定江山的奇书,这书在关内的学堂里都不常见。
然后洪承畴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孩子的汉话竟然如此流利,方才和他对答自如,交谈中他竟然没察觉出一点不妥的地方。
自己一直在提醒自己他是鞑子,但因为语言,内心仍旧把他当做汉人小孩看待,甚至
还拿他类比了自己女儿,他的内心突然极其复杂。
申时平安的烧烤架就重新支起来了,文火慢慢的烤土豆、番薯和玉米,味道温暖。
左右无人,只有面前一个小孩,洪承畴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讲自己在明朝做官,讲他这些年镇压农民起义、对抗关外的清军,颇得崇祯帝器重,也讲自己对明朝的忠心不二,唯有效死以报……从太阳偏西讲到月亮东升。
洪承畴半生戎马,所历之事精彩至极,平安听得激动不已,但也没忘记自己的任务,热泪盈眶的递上了手里的羊肉串,
“将军的气节实在是令人动容,我没有别的武器可以助你,唯有几串羊肉串,这烤羊肉串的签子用力些也能扎死人,你既然诚心求死,也应该不会在乎这一口半口的吃食了。”
平安给他比划了一个大致的位置,
“吃了之后用这签子的尖头部分在脖子上密密的扎一圈,或许有个百十下,流血应该能死……吧?”
洪承畴:“……”
他沉默着,穿羊肉的签子上面被削成了尖头,可能是怕扎到孩子,尖头被磨掉了最尖的部分,只剩一个钝头,用这个自杀恐怕比刑具还折磨。
哪怕,哪怕给他一把匕首……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想殉国,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这些天他一直自己在心中博弈,叫嚷着活下去的那道声音总是会压倒一切。
他是个有软肋的人,他也贪生怕死,他有家眷亲族一家老小,他不能死。
看到平安在看素书时他的震惊简直比看到他手下的将领们仓皇逃奔的时候更甚,关外的孩童在看汉书,学习他们的文化,这种变化比战事失利更让他感到惶恐。
前有崇祯帝多年器重,后有皇太极独一无二的优待礼遇,为了劝降他使尽办法,他既想要忠贞气节,也想要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这怎能两全?
他在两朝间犹豫不定,在生与死之间无法抉择,于是他看清了自己的懦弱,如今又被一个孩子看透。
“将军又不想死了吗?”
那孩子眨眨眼睛,眸光清澈,可现在的洪承畴绝对不会认为他单纯得只会吃。
今天的一切都是他的计谋,从最开始气味浓郁的烧烤,敷衍不经意的态度,到一步一步引诱他开口说话,甚至他不大不小的年龄、那本书,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好的,说来可笑,自己竟被一个孩子算计得团团转。
平安一边斟酒一边道,
“我父派我亲往,若是将军还固辞不肯,他便要亲自来了,好在我也算不负所托。”
“提携玉龙为君死,劝人去节实为下等,我深知之,但实在是因顾惜将军之能,不忍英才去国,才出此下策,无奈之举,还望将军海涵,我自罚一杯。”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翻空展示给洪承畴看,又劝道,
“何必就死呢,我父看重将军,朝中又缺能臣,将军日后大有可为。”
洪承畴怔然半响,面前这孩子实在是转变得太快了些,上一句还是孩子话,转眼肃正神色,又能温言劝降,十分通情达理,他倒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精致的瓷酒杯递到面前,平安笑吟吟的举杯,
“我敬将军一杯,祝将军平步青云。”
洪承畴入口便尝出来了,这不是酒,是参汤,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像喝一杯真正的酒一样一饮而尽。
后面的一切事情都已经顺理成章了,他没有守住自己的气节,降了清,区服于一个总角孩童。
平安拿过他手里的羊肉串,
“别吃这个了,将军多日水米未进,肠胃虚弱,羊肉油腻,还是先喝点汤水垫垫。”
或许人在堕落时总要拉上同伴才肯放心,看着有人跟自己
一起堕落,仿佛就不算堕落了。
洪承畴第一个问的就是昔日同僚,
“祖大寿呢?”
平安微笑,
“将军不必管他,他降与不降,在旁人眼中都已经是我大清的人了。”
“这话怎么说?”
“大凌河一战后也有十多年了,当年他降后又叛,随他归降的子侄却没有走,如今都已身居要职,他一族都为我大清效力,即便是他再次跑回南边,你们的皇帝还会再信任他吗?”
言尽于此,却也言深于此,祖大寿回不去了,他又何尝不是一样,洪承畴缓缓闭上眼睛。
第114章
松锦之战的降将们给大清的朝堂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平安在关外所作出的一系列改变也逐渐呈现在他们面前。
女真原是蛮族,如今不仅在生活上向中原趋同,政治上也逐渐汉化, 这一点在大清的朝堂结构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除了少部分仍旧带着浓厚满族属性的官职名称, “三院八衙门”之中,原本三司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的职责都已经完备。
明朝后期禁海, 市舶司名存实亡, 清朝这边却设立了商贸司,专管对外贸易和商业经营, 会同馆管理朝贡贸易的职能则给了礼部。
大部分的官制与职能于明廷基本类似, 他们适应起来很快,唯独对朝中的一个部门有些不太理解。
这个商贸司名字听起来没问题,职能却有点像闹着玩,部中将对外贸易和国营的商业产业一并管理,职能明显混淆不清。
由国家出面经商本来就够离谱的了,这商贸司还相当于代理了明朝督饷馆和市舶司两部的职能。
而且这半年来, 他们竟然从来都没有在朝堂之上见到商贸司的承政露过面,只听说是和其他几部的满族承政一样, 由贵族挂名代职。
不知这位传说中的承政究竟是何许人也, 竟然有这么大的架子。
更离谱的是,这样混乱的职能分配, 竟然还没听说过出过什么岔子。
他们时常看见商贸司上朝的两位参政缩在朝堂最后,既无事启奏,上方也没有旨意示下, 仿佛只是个不起眼到会被忽视的养老透明机构。
除了每隔两月便会给国库交上一笔数量不菲的大额税款, 顺便承包了所有年节他们这些大臣们的节礼, 在朝堂之上存在感极低。
按照这个生钱的速度, 怪不得清军围城困敌底气十足,国库充盈,多少粮草买不来。
也难怪关外明明土地面积和粮食产量应当都远小于关内,这场举国之力,历时两年的消耗战,皇太极也能跟他们打得下去。
这不得不让松锦之战后降清的官员们感到诧异,而他们比早来一步的同僚,大凌河之战后归附的官员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算什么,等他们看到条条平整通达的街道、肥沃的黑土地上丰收的作物、盛京城外那座辉煌的学城和散播在大清各地的工厂时还会更惊异。
八阿哥有这样多新奇的点子,短短几年时间利农业,兴商业,搞建设,开民智,败在他手上不算亏。
・
人是自己劝过来的,平安得空也常带着王左去洪承畴府上缠着他继续讲故事。
这位新科状元郎是他给自己找回来的大麻烦,几位先生爱惜王左的文采,对他的归宿始终争执不下,最后把选择权交给了他自己。
点翰林,入内阁几乎是每个明朝举子的梦想,但如今大清翰林院未置,与其职能相仿的只有内三院。
于是王左进了内秘书院,领学士职,既是侍读也是侍讲,还得了皇太极特旨,成了平安随身的“智囊”。
与其他几位先生相比,王左比平安大的年纪不算多,又与寻常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不同,经逢战乱,十分老成持重,其后崇德八年正月,始置太子詹事府,更是以其为少詹事,颇得今上器重。
过了最初的那点变扭,洪承畴适应得很快,同僚们好奇的问题他也同样好奇,只是文官与武将到底有些隔阂,他也无人可问,只能在心里憋着。
某一天和八阿哥在街上溜达,讨论军中火器和大炮的配备问题时路过商贸司官署,洪承畴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八阿哥可知道,这商贸司的承政是谁?”
他十分想弄明白供给清军强大粮草后援的人到底是谁,听说每年商贸司交的税就够国库收入的
一半以上了,这个比例实在是过于惊人了。
平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难得有些得意,
“怎么了,将军想见商贸司的承政吗?”
他们如今尚未入朝,却早在民间听说了商贸司的名声,若能同这位商贸司的承政相交,自然是极好的。
洪承畴因为是在求人,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面上露出几分局促神色,
“是,可否请八阿哥引荐,听闻商贸司执掌我朝经济命脉,承政是一位高人,行事却十分低调神秘,甚至连朝都不上,不知是哪一位显贵宗亲?”
低调神秘倒不至于,他只是要听学没空上朝而已,岁数也不够,瞧这些新归附的官员们都把他编排成什么样子了。
平安浅浅装了一把,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不等洪承畴反应,他脚步一转,带着人往商贸司的官署里走去,笑道,
“将军随我来,我带您进去逛逛。”
洪承畴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八阿哥在逗着他玩,毕竟他深知这孩子伪装的技巧有多么高明,装起什么来也像模像样。
但当他看到官署门口的守卫对他们行礼过后并没有任何要去通传的意思,而是由着八阿哥把自己大摇大摆的带入其中时,他心里也悄悄打起了鼓。
这副完全视若无睹的模样,看起来八阿哥这回不像是诓他的。
真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统管这样大的部门,捏着国家的一半经济命脉,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夸赞八阿哥敏智过人,还是该说皇太极胆壮心雄,任人唯能。
官署设置与六部一般无二,从大门直入,当中正对的就是主殿正堂,两侧则是一排排大小整齐、规制相同的陪殿。
左边挂牌“贸易司”,右边挂牌“商事司”,将商贸司的两门职能分列开来,侧边的各个房间门口还挂着一个小牌子,每间屋子细分到具体的职能。
听见声音,平日里上朝的两位参政分别从两边距离正堂最近的那两个房间里迎出来。
“这……”
洪承畴面露惊异,
“八阿哥莫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远的不说,明廷三百年也没有十三岁的皇子总领一部事务的先例,八阿哥就算是再年少有德,也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了些。
商贸司的人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八阿哥并不是在开玩笑。
两位参政迎上来后瞧着他有客人在,立刻将洪承畴体面恭维了一番,那种生意人的精明样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