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的人越来越多。
胤G与胤z在人流之中,成为唯一的逆流者。
兄弟二人默默地瞧着平头百姓逃难似的出了城,有人中途丢了老娘,有人不顾妻儿,有人分了分家当要一拍两散,还有那些个家禽牲口,猫狗鸡鸭满街乱窜。
兰考还未被汛期压垮,内里却已经乱套了。
胤G沉默看着,也说不准为何要带着幺弟一起来。
或许是因为曾经见识过,无力过,屈服于天,才下意识想要幺弟能够帮帮自己,哪怕只是陪在他身边。
胤小z似乎察觉到皇兄情绪不对,紧紧用小手抓着胤G的两根手指握了握。
胤G回神,苦笑:“四哥没事。”
他这伞几乎全都偏向幺弟这半侧,肩头打湿一大片。
小团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四哥,索性拉着四哥先出城,脑海里不断缠着二筒问东问西,想要帮四哥做些什么。
不知不觉,二人上了黄河大堤,兜头就碰到亲自来巡查河坝的田文镜。
老头儿没撑伞,也没披件蓑衣之类的在身上,瞧见雍正,还不敢相信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诚惶诚恐就要跪拜,想起微服出巡一事,忙又止住了。
胤G沉着脸,叫苏培盛给田文镜递了把油伞,田文镜接了,挥退手下人,这才小声的口头问了主子安。
君臣撑着伞立在河坝上。
胤G问:“总河衙门明知汛期,竟未派人过来?”
田文镜压低声音答话:“世祖爷时,治所设在山东济宁,到了圣祖爷给搬到江苏清江浦,治理京杭运河倒是便利了,河南这头……鞭长莫及啊。”
雍正冷着眉眼,已然决定立刻叫京中拟旨,在河南设立副总河衙门,驻武陟,那地方时常要抢修,离得近些最好。
胤G又问:“藩库没拨来治河专用银子?”
方才城中那老翁的态度和言辞,他可记得清楚。
田文镜脸色变了变,叹气:“皇上,河南上下可比山西还要严重,臣不比您早来几日,便是有心整治,也得需要时间。”
胤G又七七八八问了几句,见田文镜显然是操劳了大半日,还没来得及用吃食,索性拉了老头儿往车驾处走,要他一同先回开封再说。
这日夜里,兰考县被黄河大水淹了半座城。
堤坝要抢修,河水褪去且得几日工夫。
雍正震怒,命田文镜大刀阔斧的去办事,不必怕他河南巡抚,把他办下去,你田文镜就擢升河南巡抚!
田文镜得了这句话,心中总算是有了底,一面着手治河,一面清查积欠。
而胤G呢,刚带着三小只和允K出了驿馆,就碰上开封府官差借道,许多人抬着两卷草席子,里头臭味熏天。
胤小z这几日鬼故事虽然不敢看了,那影响力可不是盖的,缩到了两个侄子身后,扯着四哥的大手,小声问:“不会是冤死鬼吧?”
胤G拍他脑袋:“瞎说什么呢。”
话音落,就听到旁边官差叹了口气:“兰考水落下去,冲上来这么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听说是半年前一桩大案,牵扯官员众多,田藩司要亲审呢!”
胤G:“……”
胤小z耳朵尖,全都听到了,吓得瑟瑟发抖:“不会,不会还穿着红衣服吧?书上说红衣鬼可是厉鬼。”
胤G不信邪:“绝无可能,这是人命官司。”
旁边另一个官差又道:“晦气,这两人还都穿着红嫁衣,老子回去可得拜个佛。”
胤G:“……”
胤小z终于哼唧着扑向四哥大腿:“要是孪生姐妹,一棵小人参都不够吃呜呜。”
两位官差一齐看向小团子:“还真是孪生姐妹,你怎么都知道?”
胤G无言,瞪一眼官差。
他禁不住想,人参成精以后,莫非都是乌鸦嘴?
作者有话说:
胤小z:(白天)我四哥会鬼吹灯,可厉害啦!
胤小z:(晚上)这里有鬼,那里有鬼,四哥救我呜呜
进入查案抄贪官环节,明天也是日一万二吧。
说起来,他们家是真的抄家小能手,乾隆对这一套流程也很熟。
第74章 74
开封府的衙役也就是看这几位出入驿馆, 当是公门中人,这才搭了句话。如今胤G不给好脸色,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抬着人走了。
打头的那个还嘀咕着:“最近发大水死了不少,老邢这个仵作可有的忙活喽。”
另一个臊他:“人家邢闫有徒弟呢, 我听说徒弟还是巡抚特地关照塞进来的,可能是个远房亲属家的小辈。”
一群人嘀嘀咕咕走远了, 小团子眨眨眼,终于敢从四侄子身后探出头来,正好瞧见草席子没裹紧,从里头耷拉下一截手臂来。
只看手臂,这人确实是个女子。从小臂到手指已经泡的稀烂, 腕子上还带着一只鎏金镶珠扁口镯。
胤小z“呀”的一声叫唤,等哥哥和侄子们看过来,他又弱弱疑惑道:“那个女鬼是宫里的吗?她的镯子好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话一出,惊到了胤G和允K。
老九连忙低声:“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可看仔细了?”
“当然啦, 但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我就记不清楚了。”小团子十分困扰,“毕竟每日都在东西六宫转悠嘛。”
不管是宫中的东西流传出来, 还是民间跟风仿个花样,必然都跟京中权贵脱不了干系。
宫里的形制, 也只能是这些最得脸的王公命妇们得以窥见了。
小幺才几岁,他能记住的首饰, 想必也就是近三年宫中流行的。
一个河南兰考县冤案的死者, 如何能这么快就用上?
胤G总觉得不对劲, 等人走远了,问允K:“九弟怎么看?”
允K思谋半晌道:“咱们到底人生地不熟,对这案子前情不了解,还是得去问问田文镜,叫他拿了卷宗出来,瞧瞧半年前到底是一桩什么大案子,竟然被河南这头压下来,叫朝中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胤G也是这个意思。
这么过去实在有些显眼,况且一行人原本是要去各县底下视察“摊丁入亩”的推行进度。略一思索,他便将弘历弘昼交给允K,叫他们去田区瞧瞧就好,有什么事记下来,回头一起清算。
允K得了差事,带着依依不舍的两个侄子,驾着马车往城外奔了。
胤G这头带着幺弟,身后遥遥有许多扮成平常人家的暗中护卫跟着,不多时就寻到了坝上草棚子里。
汛期的雨时不时就能落一场。
兄弟俩刚进棚子,豆大的雨点就砸落下来,初时还只有两三点,没一炷香又密集到起了雨雾,泥地里很快就汇起了泥泞小河。
田文镜卸了官帽挽着袖子正吸溜一口凉面,抬眼瞧见万岁爷跟他幺弟又来了,差点噎住。
这位干瘦清癯的老大人连忙起身,打发左右都去后头棚子里吃点喝点休息,这才亲自搬了两个小马扎放在雨淋不到的地方,请雍正和小阿哥坐下。
胤G笑道:“前些年又不是没治过河,比这苦的多的阵仗都遇上过,你又何必惊慌。”
他拉着小幺过来,按在相对干净的马扎上,自个儿随意坐下,招手示意田文镜就坐在方才的位置上继续吃。
田文镜立在原地没动:“还是站着舒坦。”
胤G无奈:“不能我们兄弟上门,反倒叫你站着吃饭,坐下。”
胤小z也帮腔:“对呀,田大人,你不坐下来,我怎么好意思蹭饭呢?”
君臣闻言沉默片刻,胤G瞄一眼幺弟:“没规矩,在驿馆还没吃饱?”
田文镜忙道:“不打紧,这些菜还没碰过,就是不知……嫌不嫌弃……”
小团子不好意思的拍拍肚子,眼神看向小木桌,上头摆着几样凉拌菜,田大人吃一半的凉面,一条清蒸鲤鱼,几样饽饽外加一大壶茶水。
胤小z看出田大人的饭菜份量不多,可是话都说出口了,连忙道:“我就是馋大人的饽饽啦,想尝一个呢。”
于是,田文镜看着小家伙吃勃勃,总算放松不少,三两口将自个的凉面吃完,菜和鱼倒是没有动。
胤G也不强求,知道自个走了这老头便舍不得浪费,直接开口问:“今日开封府抬回去两具女尸,朕听说你要亲审,到底什么事?”
田文镜心中隐隐猜到万岁爷是为这事来的,此时心中落定,叹气将自己从卷宗中了解到的,一一告知胤G。
这两具女尸,原先本是两桩案子。
第一桩是孪生姊妹中的姐姐大赵氏,半年多前死于谋杀。
大赵氏是渔女,十七岁便嫁给了陶二郎,这陶二郎是在兰考县城内做死人葬仪所用的人俑的,虽然不是体面活儿,手中还算有些积蓄,婚后二人十分和睦,邻居说从未听见过争执声。
大赵氏死时才二十三岁,已有身孕。
还是邻居们晚上扫到鬼影重重,第二日过去推门,才发现大赵氏穿着嫁衣吊死在家中。
那几日,陶二郎为了给兰考县知县之母准备送葬用的人俑,一直在店铺和县衙正堂往返,又有县衙的仆役一直看着,压根没有回过家门。
大赵氏都有孩子了,应当不是自杀。
邻里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大赵氏的亲爹赵东宁直接状告陶二郎谋杀女儿,害死自个的亲生骨肉,却被陶二郎反咬一口,说他“吃喝嫖赌吸干了女儿的血,保不准就是他害死的大赵氏”。
公堂之上,各方有理,但都没有什么关键性证据,成了狗咬狗一嘴毛。
这案子原先是由兰考县知县亲审的,只是审到一半,上头传话说“他府中百事牵涉此案,不宜再审”,案子先后转手换了临县三位知县来审,都没审出个所以然。
事情的转折在赵东宁身上。
一月之后,赵东宁突然不告了,收拾包袱离开兰考从此再无踪迹,临走之前,他还把二女儿收拾收拾,一抬小轿抬走给人做了妾。
谁知,送嫁没几日这二女儿便失踪了。
由此开始,仿佛梦魇一般,牵出了开封府衙役们所说的大案―― 兰考人口失踪案。
这些失踪者无一例外都是会水的年轻人,有男有女,集中在汛期前后没了踪迹。
官府派人跟进许多次,都查不到什么后文,没多久,民间便流传出“河神献祭”的说法。
田文镜一口气说完案情,只觉得有些口渴,正要去拎茶壶,便看到瞪圆了眼认真听故事的小阿哥“嗖”地站起身,手脚麻利给他倒了一碗茶递过来。
胤G低头瞧了一眼,说是茶汤却没茶叶,反而是黄河滩沙窝里的浑水本色,想来,田文镜也忙得顾不上用明矾澄清了再喝。
小团子没注意到这些,心急道:“然后呢然后呢?”
田文镜:“……没了。”
胤小z不可置信,双手划了好大一个圈:“那――么多人不见了,怎么会没了呢?官府都不害怕是鬼来了吗?”
胤G拍他脑袋:“什么鬼不鬼的,怕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又转向田文镜,满面严肃道:“这案子要严查,保不齐能连根拔除坏种。陶二郎,赵东宁,这些人一个不能少,全都带回来重审。”
田文镜犹豫着道:“陶二郎倒是还在,可这赵东宁确已下落不明。”
胤G叹了口气,想想又问田文镜:“那个小赵氏,可查过是嫁给谁做了妾室?”
“这便是……此案难办之处。”田文镜告一声得罪,靠近雍正耳边小声道,“臣遍寻卷宗,又问过了所有主审此案的知县知府,都在装糊涂,说赵东宁跑了小赵氏又死了,查不到的。”
胤G冷笑:“办案时赵东宁分明还在。看来是个他们惹不起的人物。”
田文镜见话意思传达到了,圣上的态度也十分坚决,松了口气。
胤小z听着四哥跟田大人讲悄悄话,自个却一点都听不清楚,连忙从后方蹲身挤到两人中间,一边脸颊贴着胤G,一边脸颊贴着田文镜。
“什么什么,我也想知道,四哥~”
田文镜:“……”
从未想到,还能跟阿哥有零距离接触的一天。
田文镜,一个板起脸吓得全河南“夜哭郎”不敢吱声的酷吏,此时完全酷不起来了。阿哥的脸蛋儿软乎乎的,蹭在他的大胡茬上,还挺舒服?
胤G将老田的心声都看在眼中,双手一抱,将幺弟揽在自个腿上坐好:“你乖乖坐好,回去四哥告诉你。”
田文镜摸摸鼻子,连忙退了个身位,不再言语。
该问的事情问到了,外头的雨声也没那么大,胤G起身要带幺弟回去。
棚外地上,已是一片泥泞,好在这伙人都穿着官靴,踩了不打紧。
胤G心里想着事,完全不管自个跟幺弟如今脚上蹬的是平底布鞋,辞了田文镜凑出来的两把伞,弯身将小幺拎起来扛在肩头,大跨步出了草棚,往回走去。
肩上的胤小z挥舞着四肢:“四哥,放我下去,你这是扛猪呢!”
胤G笑了,挥手一拍屁股蛋:“小猪崽子别乱动,不然把你丢进泥地里打滚。”
兄弟俩人极其幼稚的拌着嘴走远。
小雨酥润,淋在身上虽有些黏腻不适,阴雨天的那份压抑却已然淡了下去。
小团子知道,天总会放晴的。
*
夜间,允K带着弘历弘昼从武陟县赶回来了。
胤小z看着面前三个大泥人,笑得前仰后合,尤其是弘昼呲着大白牙,连胤G都忍不住笑了。
当阿玛的,总不好看热闹嘲笑儿子。胤G轻咳一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
允K一边叫人打热水梳洗,一边摆摆手:“别提了,这武陟县的豪强乡绅简直就是土匪做派。表面上看,他们的“摊丁入亩”制表面上推行的已然像模像样,但进到村里一了解,还是做做样子,也不知他们许了官府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