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仰望寄托于他的时候,是否有人考虑过,他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进入危机四伏的枪林弹雨里,他再把控大局,也是拿命做赌注,谁能确定每一颗炸药子弹的流线,都与他无关?
许然垂了垂眼,沉声说:“因为三哥心急,只有他,对这件事一刻不能等待,蒋家自己也清楚,这是他们珍贵的机会,如果蒋勋要冲你来,也必然就是最近,放任不管,那他假身份私自入境,还是买凶,谁能知道呢?”
“所以三哥一定会去,他要把这件污染你二十多年的事,彻底连根拔除,”他笑一笑,“嫂子,他愿意。”
“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都不成立,就只是因为……”
“他心甘情愿。”
姜时念握着厚厚资料夹,坐在沈延非桌后的办公椅里,望着对面墙边的沙发,她曾经坐在那,拆开他背上染血的绷带,小心翼翼涂药,沾了满手鲜红。
她扶着桌面,身体伏低,胸口起伏困难。
许然转过头按了按心绪,凝重说:“三哥确实做好了一切准备,他身边人很多,我相信不会有事。”
可他确实已经断联超过二十四小时。
铂君集团内部结构稳定,三哥临行前交代得也详尽,不会有影响,但再持续下去,三天五天,他也好,沈家全家人也好,都会被逼到临界,何况姜时念。
在此之前,他们没有想到,沈延非会失去联系太久,而某些无关集团和生意的局面,也正在因此失控。
姜时念一刻没有停歇,争分夺秒上集中培训和疯狂学习,如饥似渴地掌握着所有能用到的东西,培训组里其他媒体人难免愁云满面,只有她贪婪一般,拼命吸收。
她本身英语极好,有过不止一次随校随台出国正式采访的经验,几天里学会能够用来交流的阿非利卡语,尽可能学一切战地记者的经历和经验,认识所有将面临的局面,熟悉气候环境风土,了解内政结构冲突。
她把自己掰成几瓣,留下其中最小的一片,日日夜夜守着她的电话,企盼有人第一时间打来,隔千山万水,峰峦重洋,叫她一声穗穗。
秦栀作为常年出国的摄影记者,义无反顾加入团队,被姜时念强烈反对,秦家也强行把人抓了回去,秦栀急得发疯,口不择言:“姜时念你就不能学学电视剧,哪怕去求神拜佛都好啊!你要把自己摆在第一位!”
姜时念浅浅笑。
满天神佛都不肯保佑他,他只有她一个。
这世界上,有谁愿把他摆在第一位。
“我不是去冒险送死,”她重申,眼睛里漆黑幽亮,“但如果他有万一,我也不会为了所谓安全懂事,在家里无尽地等下去,自欺欺人地,再让他孤身一人。”
仿佛一语成谶。
因为目前国内记者深入内部的很少,大多消息靠当地自有的外媒获得,塞提亚的情况在平稳了五天之后,毫无预兆的,陡然之间冲突升级,在北部矿区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大型爆炸,占满新闻头条。
流出来的影像资料很少,但为数不多的录像中,其中一段画面的边缘,在盖着白布的担架上,露出一截垂落的手臂。
裹着脏污白色衬衫的,修长手臂。
情景一闪而过,有什么在他无名指上微微折出光,如同那天她在露台上俯身,深夜看到某个人坐在车里,指上那一枚从不离身的婚戒,映着月色路灯。
这段画面公开的时候,距离沈延非断联,已经整整六天。
了解的人都明白。
担架上的,即使万分之零点几的可能,也无法完全排除,那是不是沈先生在□□洪流中已然静息的尸骨。
所有消息辗转滞涩,驻南非大使馆筹备撤侨,媒体团正式进入临行状态,总台经过多个部门严格审核之后的最终名单也下达,北城电视台四人,最后一个是姜时念。
因为她本身已经出类拔萃,英语够好,采访主持经验丰富,成绩卓越,前期培训中表现太过扎眼,理论知识丰富,走过的外景多,当地本土语言掌握最快,缺点是身体素质不高,容易生病,没有战地历程,怀揣私事。
但从来没有哪一个记者或主持人,生来就穿行过危险,也不是带着私事,就其心不纯,在职业之前,她首先是一个人。
一个人狂烈的七情六欲,才能无畏征战,一如她翻山越岭要去见的那人。
目前塞提亚全面封锁,任你权势再高,在外面也难以再渗入,唯一的渠道,除了军方,就是大使馆会派人同行保护的官媒团队。
名单和出行的事瞒不住沈家,也瞒不住宋文晋和俞楠。
沈家要阻止轻而易举,但姜时念连夜去见沈济川,出来的时候,沈济川眼底殷红,握着拐杖一言不发,只吩咐尽一切能力派人随行,全程不惜所有,为沈家女主人保驾护航。
宋文晋在物理学领域地位超然,有他自己不能撼动的权利和渠道,他阻止不了,他看过那副画面以后,就明白什么都没用了,哪怕真的结局已经注定,他的女儿也不可能待在家里,等一个不知道多久回来的人,或者一副残缺沉眠的身骨。
宋教授第一次使用自己拥有的特权,在出行通关上一路打通,铺垫她每个所到之处,同时收拾行装,跟妻子一起前往。
姜时念激烈抗议的时候,宋文晋说:“我跟你妈妈,就到约翰内斯堡,绝不往前再进一步,我们在最近的地方等你,等你们,我一生没有作恶,我不信我的家人会再颠沛流离。”
等到第七天,她的爱人像泯灭于这个空茫世界。
第八天一早,姜时念盘起长发,素面朝天,理智做好万全筹备,戴上胸牌,跟北城电视台三个年轻同事一起,和总台大部队二十几人汇合,在北城国际机场登机。
团队里超过半数,都是第一次踏上这种行程的新人。
经验不是生来就有,谁也不会骨子里就该去冒险,大家站在媒体人的位置上,都不过一副简单身躯,为了带回报道,去亲眼记录真正的残酷世界,去触摸去见证,和平安泰背后,有多少悲天怆地和流离失所。
也要把真实带给所有人看,危机中的大使馆,怎样不遗余力护着国民脱离苦难。
姜时念随团队中途转机,再直抵约翰内斯堡,转机途中,她打开手机燃着最后一簇期望时,余光里蓦地一闪,有个身影在人海中快速经过。
她愣了一会儿,才缓缓意识到。
……商瑞?
还是她眼花。
姜时念皱眉看了一圈,没找到,她抿唇沉默少许,立即给留守北城稳固集团的许然打电话报备这个情况,让他掌握的人以防再微小的额外麻烦。
挂电话前,许然已经极度紧张,带出哽咽:“嫂子,你还好吗?”
“我很好,”姜时念说,“担架上那个人,不可能是他,他答应我很快回来,说好以后去哪都要我陪,我这次过来,只是一个合格媒体人的身份,我想更好,无所畏惧,让他也有一点骄傲。”
姜时念清晨随团到达约翰内斯堡,武.装冲突最早从这里爆发,但战火已经转移,目前安全,一座应有尽有的城市,在车疾驰而过时,也擦不掉尚未愈合的创伤痕迹,难以想象此刻塞提亚,是什么人间炼狱。
不适应的气候,整个空气窒闷燥热,目之所及都是隔世一般的陌生,带着当地口音的语言,与自身大相径庭的装束,都在把气氛极致抽紧,一举抛入无数人的生死存亡间。
姜时念在约翰内斯堡与父母告别,宋文晋和俞楠谁都没有哭,看熹微晨光里,女儿换上当地衣袍,跟国内最专业的媒体团队一起,是他们中重要一员。
她剥掉那些脆弱的柔软的,她挡住过于艳丽的脸颊,只露出一双类似于沈延非的,不可见底的眼睛。
是谁挣破最后的一层薄膜。
是谁在这些天里脱胎换骨。
谁如所爱一样,点燃自己年轻生命,去灼烧去投身,无论如何要抓一只手,找一个人,无所谓他身在何处,可以抛开从前的躯壳,从昂贵旗袍翡翠,换成一身土色尘埃。
她从两三岁跌撞走路,摇身一变成为此刻无所畏惧的大人,好像只用几分钟,好像只用一个碎裂满了她整个人生的沈延非。
生死又能如何,反正能一起面对。
有一小部分成员留在约翰内斯堡驻守接应,其余十几名媒体团在册成员,在驻南非大使馆的带领,和当地政府军的护送下,一路穿过热浪烟尘,顶着当空烈日,从单独开辟的渠道进入塞提亚城市边缘。
透过车窗,外面残垣断壁,空气里还有散不开的刺鼻硫磺气味,街区大片损毁,处处都能见到新鲜血迹,不远处还能瞥到烟气升腾,或远或近的枪击声。
这是与现实生活完全背道而驰的天地。
活在新闻里,电视剧里,短视频里,每一年每一个月都在发生,却在这一刻,真实撞进这些生于平安,长于康泰的黑发年轻人眼中。
目前塞提亚信号中断,电力系统大片损毁,很多人居无定所,不知明天能不能活命,区域内的国内企业都已停摆,华人被有组织地聚集在同一地点,准备交通安排好后,最迟后天就由大使馆护航,全员撤离。
车上有一名大使馆接待员,姜时念一路上手狠狠抓着座椅,等能够让自己开口说话了,一出声,才知道颤得多厉害:“您见过十几天前到这里的国人吗,姓沈。”
“铂君沈董,是吗?”对方立刻点头,眼中流出仰慕和无奈,“他抵达的时候,有幸跟上级一起碰面,他是我见过最游刃有余的人,大概也是最可怕的人,很优雅,但言谈举止的决绝,超过那些常年浸淫战场的雇佣军。”
他摇摇头:“就一面,他很快带人进了塞提亚,听说铂君钻矿被仇家破坏,具体不清楚,我这个级别问不到,后来他们断联,我们派人进去也不容易,机会很少,没有找到,前几天那场大爆炸,我听说……沈董人在里面。”
姜时念额头抵在前排椅背上,咽喉像是被摁断,她手指往掌心里扣着,扣出湿意,才喘过一口气。
在里面而已。
什么都代表不了。
他一定好好的,他不可能让自己有事。
只是从看到那个视频起,始终封闭起来,强制着不允许波动的心,越往塞提亚深入,听到越多他的消息,姜时念越要承载不了。
她咬自己,停止发颤,清醒镇定下来,紧跟团队脚步,一起去塞提亚内部提前安排的落脚点,就在华人聚集区的附近,相对安全。
那根绳索在她脑中抽着,紧绷着,一指一指牵拉,不肯丝毫放手。
当天收整行装完还没到午后,姜时念立即跟分配的组员一起,深入等待撤离的华人中间了解记录,现场虽然乱,但那么多人情绪都稳定,因为相信大使馆,拍摄也进行得顺畅。
其中有人咳着说:“那天爆炸,我还没到这儿,在附近,死太多人了,也有国人,我看见一个特扎眼的男人,以为明星,还叫人一起看,没等瞧清楚,整片区域都差点炸光了,在现场的估计幸存不了,遇难者尸体都在政府会议中心那边,不知道怎么处理的。”
姜时念当天晚上跟同事们一起用睡袋,深夜里听远处轰隆声,手臂挡着脸,咬死了不肯流泪。
哭什么。
他一定在。
就跟她踩在同一片土地上,很快就能相见。
隔天要分成小组深入塞提亚更内部,去直面不能回避的更残酷场面,姜时念紧随团队,成为小组行动力最靠谱的主力之一,在政府军车辆掩护下,惊险完整一天的计划。
而第二天晚上,就是大使馆预计的撤侨时间,专机将抵达。
傍晚准备返回落脚处时,姜时念小组通过对讲机,得到团队总控的通知,当地政府会议中心又有新的华人遇难者,他们距离最近,希望能过去。
小组服从安排,没有异议,司机是大使馆安排的当地人,对路线熟知,跟随政府军护送的两辆车,转道往会议中心开。
姜时念的头脸都包裹着,在车辆颠簸中紧闭上眼,她不能细想那个代表死亡的地方,视频里的左手,始终梦魇一样扎在眼前。
她抵着车窗,听外面或远或近的隆隆声,捂了捂耳朵,无法设想沈延非的右耳,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里停留十天以上。
整个城市街区一片狼藉,人群糟乱,不分肤色人种,随时有人持枪,上膛就能取命,血液在地面脏污纷飞,全世界炸响。
他在哪。
他到底在哪。
她今天走过那么多危险地,没有他的任何痕迹。
姜时念俯下身,喘息艰难,越是靠近会议中心,别人口述的,她噩梦里爆炸伤亡的画面就越是控制不了,折磨她早已岌岌可危的神经。
她握住车门扶手,紧紧抿唇,不要服输,直勾勾盯着前方,喉间却翻出浅淡血腥气。
夕阳西下,血红铺满天际,随时要转向昏沉。
目的地就在两条街之外,五分钟不到就可抵达。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车里的媒体团成员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就亲眼见到前面引路的政府军车辆被突然冲出来的一辆车侧面顶上,根本来不及转舵,在高声怒吼里,那辆车猛然间被引爆,火光刹那赤红冲天,烟尘滚滚。
政府军车辆在巨响声中淹没,后面隔着一段距离跟随的媒体团车辆被气浪掀飞,颠簸几下后,斜撞入旁边的巷口,顶破车头。
司机首当其冲,受着伤变调大喊:“下车!先躲开!”
媒体团成员虽然经验缺乏,但瞬时反应都很快,立即踹开变形车门,果断下车,借着混乱尘埃往巷子里冲。
主街上爆炸燃烧的还在沸腾,只能选这个方向,中间刺鼻的烟雾弥漫,遮挡视野,车上几个人在紧急之下,已经看不清彼此具体位置,全凭声音往前撤离,有的拐入小路。
姜时念提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往前跑,听到自己剧烈心脏搏动声。
她不会有事,她会好好的,这种情况演练数次,只要躲过,就能活下去用对讲机确定位置,回到团队。
姜时念顺着巷口的方向不断往前,旁边没有能隐蔽的障碍物,直到一脚踏出烟雾最浓的范围,她才看到已经通向巷子的另一边。
而前方街上,有陌生车辆横行而过,里面的人举枪穿陌生肮脏的制服。
她胸口窒住,去抓对讲机,狠狠按下之后,发现通话暂时失灵,她要反身往回跑,却骤然听到巷子深处传来射击声,她脊背贴在墙面,抓着自己包裹的头巾,听枪声似乎在逼近,却看不到全貌。
姜时念咬牙,决定冒死选择主街,主街才可能会有政府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