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川澜【完结】
时间:2023-01-22 18:20:26

  她迈出脚步的一刻,心底倏然做好一切准备,她手上已无婚戒和手镯,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证明沈延非爱人的证据,她抿紧唇角,还有自己。
  她自己要活着,要找他。
  天际残阳淌血,昏沉夜色正在压下,姜时念一身狼狈和孤勇,转身踏出安危未卜的主街,两侧长道全是炸毁的废墟,危机四伏,她眼睁睁看到两盏雪亮车灯大开,一辆军用越野,正在呼啸朝她逼近。
  她没时间思考,身体的本能极其迅速,要转另一个方向逃开。
  然而身后轮胎戛然停止,剧烈摩擦地面,声浪极度慑人,车门被人暴力推开,巨响声震耳,一道脚步像索命的凶煞,在身后铮然踩上她已到尽头的神经。
  姜时念抽出怀中的刀,在被扣住后颈的那一刻,猛的将刀刃横到身前,在不可能抗拒的控制下转身,恶狠狠抵向对方。
  她的刀尖,几乎悬在对方凸起的喉结之上。
  那道颈项,肤色冷白,被衣领束缚,青筋隆起,动脉鼓胀,颤抖时极细看,侧面还有已经浅淡到隐没进昏沉的一小片齿痕,齿痕边,是一道流弹割出来的暗红伤口。
  姜时念的手在战栗,胸腔中的那根线,在全无准备的这一瞬,被最狠烈的扯断弹开,破入肺腑。
  她不能呼吸,不敢抬头,目光就定在她的刀尖上,已经忍耐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眼泪,在最不该的时候,顺着眼眶无声急涌。
  巷子里枪声好像消失了,烟雾还在,一切氤氲不清。
  她被粗暴地一把拉进巷中,身形完全被遮蔽住。
  站不住了,脚是软的,她能上天入地,她也会在唯一某个人的面前,脆到不堪一击。
  “抬头。”
  她终于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嘶暗的沉哑的,浸了无尽粗粝砂石,把他咽喉刺破。
  “姜穗穗!抬起来!”
  姜时念的下颌被重重捏住,那只手颤得太厉害,冰冷刺骨,她很疼,疼到泪如雨下,倚靠在坚硬脏污的墙面上,几乎要往下滑。
  她被迫仰脸,这个人就在咫尺,她隔着太深水汽,在异国动乱的街头窄巷,在即将奔赴生死的恐惧关头,看到她梦里夜夜出现的影子,恍惚以为是一场幻象。
  男人棱角太过锋利,刀锋出鞘,弓弦拉满,气势能将她骨肉拆分,撕开温雅矜贵,他黑瞳在渐深夜色里炽烈噬人,透着硝烟弥漫的暴戾,不像他,也太像他。
  她好像见到十八岁山中的那个他。
  她这样全副武装,世界上烟尘弥漫,她一道侧影,他又怎样在傍晚昏光里随意一瞥,就确定街头狼狈的身形是她,疯狂冲上来把她摁在巷口。
  “你怎么会来……你怎么能来!”
  沈延非瞳中尖锐的冷光已经全然砸烂,就这样死摁着近在眼前的人,一瞬不错着魔地盯着她,扯开她脸上的包裹,失去控制的手重重抚过她湿润脸颊。
  梦吧。
  他真的已经疯了是吗?
  不然怎么可能看得见,触及到。
  他狂乱跳动的颈脉就抵在她刀尖上,划出血痕,他根本毫无所觉,还在往前,一双去拥她的手臂爆出不能置信的痛感。
  姜时念手指僵冷,刀扑通掉下,激起满地尘土。
  她喘着,大口呼吸,往前一撞,轻轻抱住他。
  “我来找你。”
  我来找你。
  我来见你。
  允许我这一次任性,向你奔赴,你还活生生存在于我眼前。
  让我碰一碰,伸出手真实的能够触摸……
  那个踽踽独行了十年,不计代价,为我逆天改命的人。
 
 
第59章 
  姜时念口唇上沾满灰尘和爆炸后飘落的碎屑, 她每下鼻息,都往胸腔里扯着火辣的烟。
  明知不合时宜,压抑太久的眼泪却克制不了, 她失去力气的手抓不住沈延非的衣服,一次次去握, 又往下坠,脸贴在他冷硬的肩上,跟上次见面,机场遥遥相望的分别,像隔了翻山越岭的一辈子。
  除了“我来找你”, 她再也说不出别的, 刚才跑得太拼, 如果一直处在生死边缘的刀尖上, 她还能坚持,为了见到他, 一条命无论如何也要撑住, 但现在他已在眼前, 早就超过承受极限的绝望和恐惧,终于把她压弯。
  他好好活着。
  他跟她还有未来白首的一辈子。
  他从前说过, 穗穗金口玉言, 她认定视频里那只惨白的手不是他,就一定不是。
  姜时念哭出声音,仰着头艰涩吸气, 腿几近失去知觉, 整个人只是片轻飘羽毛, 灰蒙蒙狼狈着, 从他疯震的胸前往下滑。
  沈延非钝痛到要涨开的手臂, 从坚硬封死的冰层里猛然挣脱出来,把滑脱的人箍紧,筋络绷得狰狞,他往上提,往窒息的心脏处按,手指嵌在她腰上背上,要揉坏捏断,绞进自己骨血。
  他脚步彻底混乱,把她搂着往后面压,她蝴蝶骨再次撞上墙壁,燃着热度的颗粒在半昏半明的空中腾起漂浮。
  她被碾得酸楚,沾尘的睫毛黏成缕,哽咽着张口,无声求救,他怀抱更剥夺喘息,紧得逼人濒死,他扣着勒着,环着抱着,却连稍稍抚平都不能做到,万金重锤敲在男人坚.挺的脊梁上,让他弯腰,把单薄的人用自己身体完全罩住。
  没有对话,没有吻,只是不断的,要彼此碾进对方生命的拥抱,哭泣和惊惧的颤息在炸.药和枪炮声中纠缠,穿插进他五脏六腑,在骨骼深处抽缩成团,酸得满腔融化,炼尽思念到癫的涩苦。
  姜时念眼前发黑,除了他闷重的热息,耳边其他声音都消失,她裹着的长头巾垂下,绕在他身上,她一肚子的话都成了锋利的小刀,倾吐不出来。
  前后不过几秒钟。
  她犹如沉进海底,迷失时间。
  姜时念抬了抬手,去揽沈延非的腰,但还没等找回力气做出动作,她就突然被换了姿势,迅速从墙面离开,随着他踉跄两步,头被不容抗拒地摁在他冰凉肩窝里,视野全遮挡住,除了一片黑,她什么都看不到。
  刺耳声响在某一刻同时掀起。
  车轮声,乌糟人声,这两天听过很多次的,盛行于武.装叛军间惯用的当地脏话,脚步,焦灼热浪,枪支上膛声,都一股脑交杂在一起,汇成刀锋,割裂她的心神。
  姜时念拼命攥住沈延非的衣摆,试图伸臂护他,而严丝合缝揽着她的那只手,在巷子两端包围性的环伺中依然极度稳定,找不到丝毫匆促。
  他体温像在某一刻降低,她被固定在一尊坚冷冰雕的怀里。
  没有多余交流,在这座已经沾满鲜血和悲剧的城市里,语言甚至是累赘。
  第一声枪鸣响起,姜时念口中激得满是血气,眨眼都不到的短促刹那,她被那双钢铸的手臂原地抱起来,他敏锐闪身,拿后背挡着她,大步离开巷口,逼到敞开的军用越野车门边。
  而冲突声近在耳旁,姜时念在移动时抬起了眼,她抵达塞提亚两天,以为自己见过够惊险的场面了,也从同胞口中听了无数描述,但此时此刻才是真正在面前几米不到的位置爆发。
  她晃眼间看清,就是那辆她冲出巷子时碰到的持枪车辆,又折返回来,之前在巷子深处开枪的人闻声也来接应,她跟他前后停留不超过一分钟,就已站上生死的风口浪尖。
  沈延非不是独自一辆车来的,他后面紧跟着三台越野,上面分秒待命的人极其训练有素,都是外籍脸孔,早在第一时间就跳车举枪瞄准。
  姜时念再次被沈延非深深按下,磕在他坚硬胸前,遮住她所见的一切,她被庇护着推上车,脚踩上踏板的一瞬,身旁紧密相连的男人倏然抬臂,笔直指向前方。
  她凝固半秒,意识到沈延非在做什么,而紧接着枪声骤响,后坐力让他身体微震。
  她头脑刷的一下极寒,眼前耳边,全部都是沈济川在病房里叹息的那一句:“他要为你杀.人。”
  从前在夏令营的山上,他赌命。
  如今在塞提亚的街头,也是因为半路抓住她,才让他身陷险境!
  而下一秒,她湿透的双眼就被一只手抬起来拨了拨,沈延非的声音就在耳旁,低沉冷冽,看似咽下了之前那股暴虐似的动容:“穗穗,不能做的事,任何时候我都绝不会做,你睁眼看,我只是打穿他举枪对着你的那只手掌。”
  夜色已然黑沉,她鼻端沁满腥气。
  沈延非说这话时,语气堪称是慢条斯理的,晃神间,他像挺拔站立在国内的任何安定场合,觥筹交错,只是随意开了一把哄人的射击枪般,就让人血流飞溅。
  她目睹了,别人口中他游刃有余,又太可怕的模样。
  姜时念被他把控着后脑,直勾勾往前看,那个武装叛军正倒地哀嚎,上膛的枪血糊糊扔在一边,跟其他同种衣服的人一样,都已被制服,解除了危险。
  沈延非喉结在紧涩地滑动,他把目光已经失焦的姜时念压在车门边,收拢住她的头巾,把一张脸蒙得干干净净,只露一双眼,隔绝掉周围若有若无被吸引过来的视线,他回眸短暂扫过,再也无人敢往这边瞄。
  沈延非冷晦问她:“看见了,怕我吗。”
  他在她面前,尽可能回避着自己这幅脸孔,可他怎么可能想象,她会出现在塞提亚残垣断壁的街头。
  抵达塞提亚城内后,他就始终与外界断联,但收尾还没有完成,他不能走,不能给她留任何后患,他日复一日在被焦躁啃咬,今天已经是失去她消息的第十一天,他濒临极限,无法去勾勒她在国内等不到他,会是什么心情。
  他从前在美国救援组织进丛林会朝伤人的猛兽开枪,如今也会。
  在那场爆炸里,最后一刻他才踩着血脚印,全身而退,稍晚半步,就是大火里的一抹灰烬。
  踩在死线的那个关头,他脑中被她临别前用力挥手的样子占满,幸好穗穗还不了解更多过去,幸好她对他心无所愧,总能走得出来,还会过悠长安稳的一生。
  他曾想过,如有万一,穗穗会用多久来忘记他,会不会恨他食言,都不肯给他扫墓。
  今天傍晚,他得知有一组国内来的媒体小队,要奔赴政府旁的会议中心,他清楚傍晚那里有叛军武.装车经过,恐怕会有危险,本打算拨人去帮忙解救,然而心脏像被针刺,根本不能平息。
  他开车带头,在炸响声里开过那条街时,巷口混在雾气里的身影,一眼就让他理智全无。
  什么都没有了。
  他视野在阵阵发黑,翻涌的血顶在舌根。
  只剩她。
  他如果今天晚来一步,没有开向这条街,那他为什么还要活,要到哪去找他的穗穗。
  姜时念闭起眼,圈着沈延非的腰,那股想放声大哭的难过快憋不住,她总算找到一点正常声音,气若游丝说:“我不怕,我怎么可能怕你。”
  她怕他十八岁让蒋勋昏迷?
  还是怕他二十六岁护着她的命?
  刚才她跑出巷子,不是他及时出现,她根本无处可躲,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最后只是一纸让人唏嘘的新闻,写女记者在境外战区死于武装叛军枪口。
  她整个人,被他一次一次,亲手从悬崖底捞出。
  沈延非带姜时念上车,把她安全带绑好,他视线掠过后座,看见绳索,合了合眼,甚至极端地想把人用绳子捆住,拴在他身上。
  他身边人深入巷子,把其他几个媒体团成员和司机救出来,大家躲得及时,加上烟气重,里面的人又被这边的声音吸引,没有造成大的伤亡,只有两个受轻伤。
  沈延非穿过夜色,走安全路线,把车开到媒体团的落脚地,这里环境有限,基本全天处在断电状态,靠睡袋过夜。
  他让人跟负责人交涉,负责人和姜时念很熟,一见对方是铂君沈董,她的爱人,就心中大石落下,明天跟完大使馆撤侨,媒体团任务就将圆满完成,今夜最后落脚的一晚,他们随着沈董,有了更好的住处。
  负责人话多,虽然沈董过份冷锐,他也还是把姜时念怎么加入团队,怎么来的流程,大致给沈董描述了一遍,只是看他越来越沉抑难测的神色,最后到底是老实地闭了嘴。
  几辆车混入漆黑,把团队统一带到相隔并不远的另一个街区,进入大楼,这边整体相对安稳,和平时期,是塞提亚刚刚落成的图书馆,空间足够,楼上有充足办公室可以休息,独立发电机,必要时能用电。
  媒体团的人被安排在楼下,沈延非扯过头巾遮住姜时念的整张脸,托起她径直上三楼。
  三楼无人打扰,十几天来始终是他独自居住,房间里极简单,外面大厅还摆着一顶备用的军需帐篷。
  姜时念的心紧得受不了,这一路上辗转,从离开街边到回来这里,沈延非基本上一言不发,沉默得过份,有时一个眼神对上,她像被他抠挖进心底,又胀又涩,死咬着唇。
  要怎么倾诉风霜想念。
  到了三楼沈延非睡的房里,他把她放在床上,她却惦着外面看到的那顶大号帐篷。
  沈延非摸着她脸,力道很重,低声说:“我下楼给你拿行李,马上回来。”
  她没等回应,他转身就出去了。
  姜时念胸口不断地往里缩,她深吸气,尽量让自己平静,抱着她随身带的包,离开他房门,走到相隔不过十米的前厅,停在那顶帐篷前。
  她无法不在这样的场景下,陷入他的十八岁。
  姜时念蹲下去,慢慢打开帐篷入口的拉链,俯身膝盖着地,往里爬了爬,又关上,她坐在中间,从包的底部,抽出一本裹了两层防护的课本,她拿着里面的那束干涸野花,想摆在门前。
  楼梯传来响动。
  姜时念顿住,本想马上出去,但沈延非的声音却停在了三楼的楼梯边。
  她拉好了帐篷,里面也没灯,沈延非不会看出来,那他为什么不继续走。
  姜时念等了几秒,他仍然没动,她咽了咽,手指发僵,轻轻剥下了帐篷软料窗口的一角,借着外面淡淡光线,看到男人颀长的身影站在楼梯口,一手提着她的行李包,包口是开的,另一手,竟然握着她摆在上面的一件贴身针织衫。
  他泛白的指节嶙峋着,攥紧这件衣服,脊背半靠着墙,缓慢地伏低,额角垫在上面,直至漆黑双眼,高挺鼻骨,敛起的唇。
  姜时念怔怔望着。
  开枪都不会发颤的人,此刻陷在她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衣服间,平直肩膀在微不可察地极轻发抖,那些惊痛不需要言说,都在他充血指尖和咽动的咽喉上。
  她忘记作出反应,眼前忽然朦胧。
  他怕成什么样子,因为那一刻险些的错失,他已在溃败边缘,不能开口跟她多说话,不能太亲密,怕会没底线地做禽.兽事,所以就这么停在门外,埋进她穿过的衣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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