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念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心中忐忑。
但她却一直没有被打断。
夏沉烟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地听她诉说。
周围站着许多宫人,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庄美人最后说:“……妾身略通医术,或可为娴妃娘娘效犬马之劳。”
她说完这句话,心跳如擂鼓。
她觉得不会有人相信她玩笑一般的医术。
除了安淮。
但是,片刻的沉寂后,她却听见夏沉烟说:“你似乎是叫……庄扶柳?”
庄美人猛地抬头。
夏沉烟仍然在平视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她忽如其来的投诚。
“你可以跟在我身边。”夏沉烟说。
……
翌日上午,正是正月初一。夏沉烟在永宁宫中醒来。
宫女们撩起重重帐幔,含星伺候她起身。
含星先说了一通吉祥话,随后道:“庄美人一大早就来了,说是要帮您检查早膳是否含有毒物。奴婢跟她说,您还没醒,让她先去偏殿歇息了。”
夏沉烟“嗯”了一声,说:“她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含星动作微缓,片刻后,她为夏沉烟系好衣裳上的丝绦。
“姑娘为何这么说?”
“她之前经常来永宁宫,但从来没有像昨日那样,突然上前和我说话。”
“原来如此。”含星说。
她服侍夏沉烟净面漱口,当夏沉烟坐于妆奁之前时,宫人进来禀报:“大总管来了。”
含星让宫人稍候。
夏沉烟梳妆完毕,走出寝殿,大总管坐在一张交椅上,他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他看见了夏沉烟,便站起身,行了个礼,笑着递上一个描金匣子。
含星接过,为夏沉烟打开。
匣中是一叠银票,一支簪花,以及一张写着“福”字的红纸。
大总管笑道:“这是陛下赐给娴妃娘娘的红喜袋,陛下说,愿娘娘去殃除凶,躲避灾厄。”
夏沉烟道了谢,让人把那张“福”字贴起来。
这张“福”字,字体遒劲锋利,力透纸背,应该是陆清玄亲手写的。
大总管又说:“陛下口谕,娴妃娘娘既接了红喜袋,便应去景阳宫拜年。”
夏沉烟:“?”
她顿了顿,说:“本宫稍晚便去。”
夏沉烟给永宁宫的众人赏了钱,还给庄扶柳送了年礼,随后才去往景阳宫。
景阳宫中也贴了一张“福”字。
她被宫人引到一处偏殿,宫人说:“陛下正在举办大朝会,此时应该正在接见大臣和各国使者,还请娴妃娘娘稍候。”
夏沉烟点点头。
她没有等待多久,就透过偏殿的窗户,看见陆清玄远远走来。
他被一大群宫人簇拥着,冬日的冷风迎面拂过,他的冕服衣袖随风轻扬。
他的姿态依然很端庄,眉目精致锋利,侧脸冷白如玉。
他大约是察觉到了夏沉烟的目光,远远地看过来,和她对视少顷,便收回视线。
夏沉烟看见他进了另一处大殿。
过了一会儿,宫人进殿,对夏沉烟道:“娴妃娘娘,陛下命您过去。”
夏沉烟起身,随宫人进入另一处大殿。
这似乎是陆清玄平日习字休憩的地方,摆着一张书案和一榻。
香气从香筒中缓缓氤氲而出,陆清玄正站在桌案前写字。
他听见夏沉烟的脚步声,抬头望过来。
夏沉烟向他走去,在他身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她行了礼,说了几句吉祥话。
陆清玄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身上。
夏沉烟说完,站起身,对上他的视线。
他搁下笔,对她说:“过来。”
夏沉烟走至他跟前。
两人挨得很近,他身上有淡雅的香。
陆清玄垂下眼睫,打开桌案上的一个匣子。
里面是一支玉步摇。
夏沉烟认出来,这是和田玉。
一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步摇,其上缀着名贵的珠玉。雕工栩栩如生,温润美丽。
陆清玄手指修长,取出匣中的步摇。
他拿着步摇,停顿了一会儿,把它慢慢贴近夏沉烟的发髻。
夏沉烟笔直地立着,望着他的脸。
他的脸很美,鸦羽般的眼睫毛覆住琥珀色的双眸,阳光带着雪一般的清冷,在他的脸上绘一层漂亮的光。
步摇完全贴到夏沉烟的发髻上时,夏沉烟的身体有片刻僵硬——源于对他的接触的不熟悉。
陆清玄安静地等待她略微放松下来。
然后他慢慢地把步摇插在夏沉烟的发髻上。
他收回手,打量了她片刻,说:“很漂亮。”
夏沉烟停了须臾,说:“多谢陛下赏赐。”
“不必多礼。”陆清玄说。
他重新执笔。夏沉烟这才发现,他在写“福”字。
每年正月初一,帝王都要写很多“福”字,赏赐给信重的大臣,以及他宠爱的嫔妃。
陆清玄一边书写,一边说:“今日本来只想送你那支簪花。但是方才,看见了属国进献的礼物。”
“那日选秀,你戴着一支金錾步摇。但不知为何,朕看见这支玉步摇,觉得你会更喜欢,就给你带来了。”
他说话时,并没有停止运笔。
他的手指清瘦有力,如竹如玉。写出来的字也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夏沉烟注视着他的字迹,没有说话。
陆清玄的语气仍然很平和,似乎并不在意。他说:“正月里,国事较少,朕要去西山行宫。”
他停了一会儿,问道:“娴妃,你可愿随朕同去?”
第13章 偏爱
夏沉烟说:“妾身想带一个美人同去。”
陆清玄的笔尖在纸上缓慢落笔。他语气波澜不兴,也不问是谁,只是说:“可以。”
夏沉烟告退,她走出偏殿时,大总管看见了她鬓发上的步摇,忍不住微微愣住。
他飞快地收敛神色,上前笑道:“娴妃娘娘这就走了?奴才送一送娴妃娘娘。”
夏沉烟说:“有劳。”
大总管一路将夏沉烟送到景阳宫门口,目送着她坐上步辇,这才转身往回走。
在大燕朝,只有帝王、太后、皇后、贵妃可以乘坐步辇。
但是那辆镌刻着花草与百鸟、配有遮挡烈日的华盖的步辇,已经成为夏沉烟的专属。
大总管转身回到偏殿,看见陆清玄仍然在书写。
明明是枯燥乏味的事情,他却做得不急不缓,仿佛拥有无限的耐心,永远不会因为事情的繁忙杂乱而动怒。
大总管上前,为陆清玄磨墨。
他听见陆清玄说:“准备一下,三日后,朕要去西山行宫。”
大总管略微惊讶,但仍然应道:“是。”
陆清玄语气和缓,又说:“娴妃也会去,她还要带一个美人。”
大总管想到了刚才看见的那支玉步摇。
他笑道:“是,奴才会做出仔细的安排。”
……
大总管离开偏殿后,便去准备帝王出行的相关事宜。
众多的宫人站在他面前,他拿着名册,一一吩咐他们各自要办的事。
杜问兴站在他身边,笑道:“干爹,陛下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去西山行宫?这才刚过了除夕,若是往年,陛下要等到初夏才会去吧?”
大总管瞥了他一眼,把宫人们的事务都安排完了,这才挥手让他们退下,对杜问兴说:“陛下今日送了娴妃娘娘一支和田玉步摇。”
杜问兴略一琢磨,不由露出讶然的神情。
在大燕朝的宫规里,即使是皇帝,也受到一些掣肘。
例如,陛下只能在每天太阳落下以后,翻绿头牌,然后再去往妃嫔的宫室,还不能待太长时辰——敬事房的人会不停地提醒。
西山行宫可不一样。
陛下这是……想在白天去看望娴妃娘娘?
……
三日后,帝王携妃,摆驾西山行宫。
夏沉烟被安排到长秋宫,距离陆清玄所居的章台宫很近,庄美人则被安排到另一处宫室。
长秋宫是一座临湖的宫殿,夕阳西下时,推开窗户,可看见湖光潋滟。
此时正是寒冬,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夏沉烟坐在窗前,执笔画一张舆图。
含星端着一碗蜜梨水过来,笑道:“姑娘在画什么?”
“西山行宫附近的舆图。”
“这附近的舆图,陛下不是给过您吗?为何要再画一遍?”含星一边问,一边将蜜梨水递给夏沉烟。
夏沉烟接过,啜了一口,说:“我担心记错了,多画几遍,看看有没有缺漏。”
过了一会儿,一个宫女进来,禀报道:“娘娘,陛下来了,在大殿等您。”
夏沉烟搁下笔,走出寝殿。
先帝早年奢靡,为了摆脱皇宫规矩的束缚,他一年四季都居于西山行宫,纵情享乐。
于是有许多行宫的宫女被他召幸。这些宫女,有些成了先帝妃嫔;有些仍在做宫女,但也得到了一些先帝的赏赐。
夏沉烟看见陆清玄时,他身边就有一个行宫的宫女。
这个宫女有一种小家碧玉的美貌,她端着一碗蜜饮,低头和他说话。
陆清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夕阳的光从窗户照进来,映照他的侧脸。
他表情平静,没有接宫女的蜜饮,而是对宫女说了两句什么。
宫女脸上的神情从殷勤转为苍白,不一会儿,她就端着蜜饮,略带踉跄地走了。
夏沉烟慢慢地走过去。
他身上除了龙涎香之外,还有很淡的墨香味——他今天应该是处理完政务,然后才过来的。
“陛下和她说了什么?”夏沉烟问。
陆清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没什么。”他说,“朕告诉她,她们这批宫人可以被放出宫了。”
夏沉烟:“……”
“要来下棋吗?”陆清玄问。
“今日不想下棋。”夏沉烟说,“妾身听闻,西山行宫有一座摘月台,可以俯瞰整个西山的美景,妾身想去看看。”
陆清玄沉默片刻,“可以。”
摘月台,是先帝为他宠爱的贵妃——夏沉烟的姑母所建。
先帝流连于西山行宫时,曾经说:“昔日纣王为妲己建摘星楼,今日朕便为爱妃建摘月台。”
夏沉烟从没有来过这座著名的高台。当她和陆清玄一起抵达摘月台时,残阳如血,摘月台在无边暮色的笼罩中,显得格外轩峻峥嵘。
两人慢慢地走上台阶,宫人们侍立一旁。
陆清玄说:“朕很久没来这处高台了。”
“陛下以前来过?”
“嗯,小时候来过。”他停了须臾,说,“朕小时候,还听过你的名字。”
夏沉烟抬眸看他。
阳光寸寸西斜,北风拂动枝丫。夏沉烟的眼睛美得像暮色中的雾。
陆清玄望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收回视线,继续拾阶而上。
他说:“大概是十二年前吧,朕在皇宫的时候听说的。”
“十二年前,妾身六岁那年?”
“正是。”
夏沉烟不说话了,她知道陆清玄在说哪件事。
她六岁那年,最有名的事情,是随家人外出踏青,碰见了王家家主。
那年,王家家主任大司马,权倾一时,连先帝都要暂时避其锋芒。
王家家主好幼女,看见她,说出一句有名的话:“夏姬姿容冠天下,当娶之。”
他回去后立刻休弃了他的妻子——一个日渐没落的世家的女儿。
随后,他上门求娶她,但被夏家拒绝。
……
陆清玄走在夏沉烟身前,距离她半步的距离。
他语气温和地说:“当年,朕还在宫中做太子,先帝把那件事告诉朕,问朕的看法。”
“陛下是怎么回答的?”
“朕当时说,应是出于政治目的,夏姬之名,恐怕难副其实。”
夏沉烟笑了一下,“确实是出于政治目的。”
陆清玄脚步未停,嗓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
他说:“但是现在,朕觉得,或许不仅如此。”
第14章 偏爱
夏沉烟微微顿步,仰头看了他一眼。
出于礼数,她落后他半步,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他比她更高一些,傍晚的天光从侧方打过来,他的背影颀长挺拔。
他听见夏沉烟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暮光斜笼在他身上,他眼睫纤长,容色清隽。
他望着她,询问:“怎么了?”
“无事。”夏沉烟说。
陆清玄顿了顿,继续往上走。
终于,他们登上了摘月台。
摘月台的视野极好,举目四望,可以看见广袤无垠的森林、隐藏在林中的重重宫阙,以及守卫在高台附近的侍卫们。
夏沉烟站在摘月台上,将地势与她脑海中的舆图一一对应。
夕阳的风吹拂而过,夏沉烟的发梢随风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