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想,一边送上牡丹。夏沉烟接过,微笑着道了谢,让宫人插入瓶中。
陆清玄淡淡扫过陆宜珩手上的花,帮夏沉烟插好发簪。
他往后退了一步,打量夏沉烟的侧脸。
宫人上前,扶夏沉烟起身,去了后殿更衣。
陆清玄目送她离开,等她的裙角消失在屏风之后,他才抬了一下手,示意两个孩子坐到炕上。
陆宜安和陆宜珩外貌肖像,尤其是陆宜安,眉眼极像夏沉烟。
陆清玄的目光,少见的带上一点柔情。
“宜珩,你之前对我说,你无心帝位。”
“是。”
“那么我会将你封王,我拟了几个封号,你可以选个自己喜欢的。”陆清玄让宫人拿来一张册子。
册子上书了几个遒劲有力的字,都是极好的寓意,显然是陆清玄和夏沉烟一同精心挑选的。
陆宜珩谢了恩典,拿过册子细细浏览,一时没有下定决心。
“这个好。”陆宜安指着其中一个字,说道,“很适合你。”
“靖。”陆宜珩轻声念道。
他学过这个字。先生说,靖做封号时,乃仁敬鲜言、律身恭简、柔德宽乐之意。它还有一重意思,叫做平安。
一生一世,无病无殃。
他合上册子,对陆清玄说:“儿臣便选‘靖’字。”
陆清玄点头。不一会儿,夏沉烟换好衣裳出来,几人去往册立储君的大典。
立储大典隆重而繁琐,朝臣乌泱泱立了一地。无论他们心中如何作想,明面上都没有再表达任何反对意见。
陆清玄想做的事情总能成功,他用铁血手腕,为他的孩子铺平了路。
祭祀、传旨、授玺印……每一个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谢礼时,皇帝应该对储君说一些教训、勉励的话。
陆清玄看了陆宜安许久,久到陆宜安以为他不会说出任何叮嘱时,他说:“做个好皇帝。”
“是。”
陆清玄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仿佛这是他仅有的期许。他站起身,起驾回宫,大典结束。
陆宜安开始以太子的身份接触朝政,她发现这是一条很长的路,在方方面面,她经常受到细密、隐蔽而无形的桎梏。
陆清玄没有对她进行详尽指导。他往往只是坐在一旁,安静观察她的选择,偶尔才点拨两句,让她拨云见日。
这日,陆清玄下朝时,夏沉烟问他:“孩子怎么样?”
陆清玄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宜安很聪明,学得很快。”
夏沉烟闻到他身上阳光的味道,混着一点龙涎香。
她踮脚,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有点舍不得孩子们。”
“我们可以经常回来看看。”陆清玄的手指滑到她头发上,低声说。
阳光静谧,清风吹拂,殿中的水精帘碰出清脆的声响,岁月温柔漫长。
……
夏沉烟和陆清玄离京那天,陆宜安和陆宜珩去送。
陆宜安已经是皇帝了,陆清玄则是太上皇。
他们看上去仍然很年轻,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陆宜安担忧地说:“在外头风餐露宿,晒老了怎么办。”
夏沉烟安抚她:“我带了伞。”
陆清玄会为她撑伞。
陆宜安不放心地点点头,又让宫人送来了许多保护肌肤的霜膏。
“父皇也可以用。”陆宜安道,“御医说,这些霜膏可以防止晒伤——父皇,母后,你们会去爬雪山吧?听说那些地方极为晒人。”
夏沉烟点头,“不用给这么多,我们大约在明年正月会回来一趟。”
“果真?”陆宜珩问。
他极少表现出依赖,夏沉烟微笑道:“当然。母后何时骗过你?”
陆宜珩略微高兴起来,几人又叙了片刻,方才分离。
夏沉烟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十个武艺高强的侍卫。
马车辘轳前行,繁华街道从窗外掠过,夏沉烟看了半晌,又将目光转回陆清玄身上。
陆清玄一直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撞。
“陛下——”
“是清玄。”
“清玄。”
陆清玄“嗯”了一声。
夏沉烟问:“为何看我?”
“你好看。”
“你每次都这样回答,回答得这么快,就像没有思索过一样。”
陆清玄温和地说:“那你重新问一遍。”
“……为何看我?”
陆清玄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车窗外鸟语花香,莺啼柳绿。
“你好看。”他望着她,微笑道。
……
他们抵达的第一个地方,是一片汪洋。
天已经黑了,侍从们在搭帐篷,把篝火点亮。
“想吃什么?”陆清玄问她。
他们带了干粮,配上水即可食用。
一只兔子从草丛间窜过去,夏沉烟说:“想吃兔子。”
陆清玄也看见了那只兔子。他站起身,让侍从给他送来弓箭。
他握着箭羽,在夜色中来回走动,当一片草丛“窸窸窣窣”响动时,他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箭。
侍从跑过去,拎回一只受伤的兔子,“公子,射中了!”
在外头大摇大摆地称“太上皇”似乎不太明智,因此侍从称呼两人为“公子”与“夫人”。
夏沉烟:哇,好准。
陆清玄坐回她身边,端详她脸色。
“你似乎变活泼了一点。”
“是吗?”
“是的。”陆清玄说,“宜安小时候的活泼,确实是像你。”
两人一边聊天,侍从一边在旁边处理兔子。
兔子被插在树枝上,烤出“滋滋”的声响,香味逸散,夏沉烟说:“这样好像有点油腻。”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
“马车上有香橼,让侍从取一些下来,和兔子一起烤。”
陆清玄感觉这样的做法有点奇怪,但他还是吩咐侍从,“去取香橼。”
第52章 旅途(一)
侍从应是,按照夏沉烟的要求拾掇好。
兔子烤好时,味道竟然意外的还不错,陆清玄多留了一只兔腿给她。
略带咸味的风从汪洋上刮过来,透着凉意。
夏沉烟想让陆清玄给她帕子。
陆清玄低头看她:“吃完了?”
“吃完了。”
陆清玄取出帕子,轻拭她的唇角。
两人挨得近,他的视线落在她嘴唇上,手指一点点揩过去,动作轻柔。
夏沉烟盯着他的眼睫毛,在他擦完,抬眸和她对视时,夏沉烟别开了脑袋。
刚刚擦到帕子上的油,又抹回了她的脸上。
夏沉烟:“……”
陆清玄笑了一下,取出一张新的帕子,擦她的脸。
侍从离得很远,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红色火光照在他们身上。
陆清玄想到了易安居士的《点绛唇》。它的下阙是,“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他小心地擦拭完夏沉烟的脸颊,她靠在他的胸口。
“你的心跳变快了。”夏沉烟道。
陆清玄低眉看她。
“越来越快了。”她说。
陆清玄低头,吻她的脸。
波涛起伏,海天相接,浪花撞击礁石的声音浩大壮阔。
原来是这样吗。陆清玄想。
因为每一次见到都会动心,所以厮守多年,却仍然像是,青梅初见。
夏沉烟看了一会儿夜间的汪洋,缩进了帐篷里。
陆清玄陪在她身边。
夏沉烟躺在他胸口,听见帐篷之外,一阵阵风吹过广阔无垠的沙滩,就像是一匹匹驰骋在草原的骏马。
夏沉烟说:“谢谢你,陪我走出国都。”
如果她一个人周游天下,或许有时候会感到孤独。
“不用谢,沉烟。”
陆清玄抱着她,他的怀抱十分温暖,没有让她感受到任何风霜。
夏沉烟说:“明日我想起来看朝霞,你早些叫我。”
“好。”
“风吹过帐篷,呼啦呼啦的,可是我却觉得它好静谧。”
“可能是因为你心静吧。
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却并不觉得无趣。夏沉烟想,若是别人这样跟她闲聊,她一定不会开口的。
墨云翻涌,夜空与海面相接。封闭的帐篷,就像是只承载他们两人的小小世界。
第二天,夏沉烟被唤醒时,陆清玄已经起了,他递给她一盏水。
水尚温热,夏沉烟睡眼惺忪地道了谢,接过,啜了一口。她看见帐篷之外,金乌逐渐升起,水面跃动着碎金一般的光。
睡意逐渐消散,夏沉烟一时看得入迷,拿起游记,记了几笔。陆清玄望着她,又给她递了一块糕点。
夏沉烟吃完糕点,合上游记。陆清玄问她:“接下来想去哪里?”
夏沉烟环顾四周,指了一个看起来有炊烟的方向,“我想去那边看看。”
“好。”
他们信步向前走,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沙滩上。
天空一碧如洗,咸湿的风迎面扑来,混合着不知名的草木香。
他们到达了夏沉烟所指的方向,确实有几户人家,以捕鱼为生,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
幸而他们带的侍从中,有一个精通此地方言之人。
这片汪洋距离国都不算远,政策传达得很快,渔民絮絮叨叨地说近些年来的各项改革。
“他说徭役减轻了,”侍从道,“日子也变得好过起来。新帝登基,换了年号,他担心新帝年轻,会穷兵黩武,没想到新帝沿用了从前宽和的税务政策。”
夏沉烟点头,又和那渔民聊了两句,离开了这里。
他们又去了洞庭湖。许多诗人经过这片湖泊时,挥笔写下壮丽诗篇,因而它十分有名。
夏沉烟凝望了一会儿,慨叹道:“原来这就是洞庭湖。”
陆清玄听懂了她在想什么。她在想那些诗赋。他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偶尔的,她也愿意读一读诗集。
他唤了她一声,夏沉烟转过头。
他低下头,拂开她的帷帽,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夏沉烟睁着眼睛,片刻后,慢慢闭上,接受这个祝福。
耳边是轻微的风声,和陆清玄像琴声一般好听的低笑。他又吻了一下,问道:“今夜还是睡马车吗?想不想去湖面上看看?”
他知道她不喜欢下雨,那么或许也不喜欢水。可是在那些诗赋中,诗人总是睡在湖面的船上。他想,她或许会喜欢。
夏沉烟应好,陆清玄让人去租了一叶扁舟。
船家撑着长篙,在岸边停下。
陆清玄上了扁舟,朝夏沉烟伸出手。
夏沉烟把手搭在他掌心,稳稳地上了扁舟。
船家撑开长篙,陆清玄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来试试。”
船家把长篙递过去,笑道:“客官,您可得小心些。这撑长篙看着简单,实则大有乾坤——”
他话还未说完,就停下了,因为陆清玄只是略显生疏地撑了几下,便逐渐熟练,就像是练习了许多年。
他对着船家一笑,“我把你送回岸边,这扁舟就向你租一夜,可好?”
“当然好,当然好。”船家乐得做生意,殷勤奉承道,“公子这么快就学会了……”
陆清玄没有打断船家的话,他总是很有耐心,将船家送回岸边,然后又撑着长篙远离。
“累不累?”夏沉烟坐在船舱内,顺手摘掉了帷帽。
入目所见,是潋滟湖水和浩渺烟波,世界像画卷一般,朝她徐徐展开。
因为想让她摘下帷帽,看得更清楚些,所以特意学了撑长篙,送走船家吗?
“不累。”陆清玄说,“把扁舟撑到湖心,我们就可以一起看风景了。”
湖心没有别的船家,大约是侍从们给了银钱,暂时打发走了。
夏沉烟应好,看向他侧脸,又把视线投向湖心。
岸上,侍从们吃着瓜果,无所事事地闲聊。
“公子近来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从前在国都时,他可不怎么笑,如今对着一个船家也会微笑。”
另一个侍从道:“公子怎会如此爱慕夫人?当日,公子遣散他的……嗯……妾室,就已经够让我惊讶了,没想到现在还抛下尊荣,陪夫人出来闲逛。”
第三个侍从瞥了他一眼,“你还太年轻,不懂什么是爱和心动。”
“你懂吗?”
“我不懂。不过,我知道一桩旧事。”
“什么旧事?”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那侍从不肯说,经不住众人盘问,方才松了口,含糊道:“当日遴选秀女,公子早就等在那里,是因为有人对公子提过夫人。”
众人吁气,“这不是废话吗?夫人美名天下知。那日换防,人人都想换去光华殿,一睹夫人风采。”
那侍从心想,不是这样的。
陛下——他还是习惯如此称呼他——陛下怎么会因为一句“夏姬姿容冠天下”的歌谣,就推迟召见臣工的时辰,耐心等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