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因为光线和天气缘故,自动驾驶系统难以监控到前方路面状况,当给出反应时,已经来不及。
9秒的时间。
本该能观察到前方行人的司机醉眼朦胧,什么也没有做,径直撞了上去。
车的速度很快,离人影越来越近。
测试主管也越来越紧张。
他的脚没有踩在刹车上,不自觉眯起眼睛,等着又一次撞上去。
突然,车猛地刹住。
测试主管整个人往前冲了一下,等他抬眼时,只看见了安安稳稳站在车前的两个假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车里近距离看清假人的脸,以往的每一次实验结束,假人都已经支离破碎。
基地的灯重新亮起。
参与测试的工作人员纷纷鼓起掌,谁都没想到,这次的碰撞测试能通过。
傅晏辞坐在车里没有动,凝视着前面的两个假人。
在车前灯的照射下,假人的眼睛空洞,脸色惨白。
女性假人的手里,还拎着一盒生日蛋糕。
NGT在做事故现场还原时,真是事无巨细,在傅晏辞心脏上,精准地扎了一刀。
他怔在那里许久。
久到激动跑下车去看数据的测试主管走回来喊他。
傅晏辞回过神,面无表情地下车,不管后头祝贺的声音,径直离开了基地。
傅晏辞想起初见时衾,问她的名字。
时衾说她的名字不好,“衾”是裹尸的被子。
她该是有多难过,才会那么怪罪起自己,怪罪自己的出生。
傅晏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尽力些。
明明他有这个能力。
如果当时他再上心一点点,在模拟行驶测试时,对降低事故率的要求再提高些。
也许这场事故就不会发生。
他的小姑娘,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那么可怜,早早地失去了双亲。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时衾接到傅晏辞打来的电话,抱歉说他回不来。
她抿了抿唇,想生气,又舍不得朝他生气,只能语气故作轻松,表示理解。
挂了电话,心里只余下难以言明的失望。
她像是往常一样,捧一束玫瑰到了墓园,一个人在墓园里坐了一天。
好在今年的天气好。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温暖如春。
这么好的天气,多适合让爸爸妈妈见一见傅晏辞啊。
等下次吧,时衾想。
太阳自西快要落下,时衾脑袋枕在墓碑上,又睡着了。
她被手机震动的声音叫醒。
“衿衿。”
男人的声音低缓沉沉。
“天快黑了,别在墓园待太久。”
时衾还在生气,不想理他。
“知道了。”她轻轻说。
挂了电话,她继续坐在地上不动。
没了阳光照耀,青石板的凉意隔着厚厚的衣服透了进来。
傅晏辞在老槐树下,目光沉沉,凝视远处墓园里的那一抹小点。
小姑娘不听话,嘴上跟他说知道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抗拒。
最后一班从墓园回市区的公交车快发车。
傅晏辞又打电话去催。
“回了吗?”
时衾觉得他可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连打了两个电话,好像是知道她不会乖乖回去一样。
她不会说谎,抿抿唇,老老实实地答:“没有。”
“快回吧,要赶不上车了。”
时衾不吭声,想说如果你在的话,她想陪爸爸妈妈多久就能陪多久了,不用担心回不去。
对面久久不回话。
“听到没有。”傅晏辞问。
时衾手撑在地上站起来。
因为起得猛了,她头晕目眩,不小心摔了一觉,额头磕在了墓碑旁的石柱子上,光听声音就觉得疼。
傅晏辞看见她摔跤了,眸色收紧。
“听到了。”时衾的声音如常,轻轻淡淡,“我回去了。”
傅晏辞沉默不语,明明她刚才摔得那样狠,却一声也没出。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揪得更难受了。
时衾手捂着额头,眼前还是一片白色,缓和了好久,才慢腾腾地往墓园外走,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
墓园的停车场里,停了一辆黑色轿车。
徐启坐在车里,迷茫地望向前方,看见时衾独自上了公交车离开。
明明傅晏辞从美国回来,下了飞机就赶来墓园找她,为什么出来时,两个人又不是一起。
隔了二十分钟,傅晏辞才从墓园出来,上了车。
徐启明显感觉到车内气压比来时更低,暖气也挡不住从后排传来的阵阵凉意。
一路沉默。
车返回,往机场的方向开。
江浙,普山寺。
这一天晚上在寺里守头香的人很多。
傅晏辞花了大价钱,抢了头香。
“早知道不叫你来了。”商寂看似生气,脸上的表情倒是不甚在意。
傅晏辞瞥一眼被他锢在怀中的女人,男人手腕上不离身的佛珠此时不见。
苏妙同费力挣扎,也脱不开商寂的胳膊,脸颊涨红,嘴唇上有被咬破的痕迹。
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她觉得屈辱,将头埋得很低,乌发挡住了脸。
傅晏辞淡淡收回视线,“你就别去佛祖面前惹眼了。”哪有扰了佛门净地的清净,还敢去上头香的。
寺中住持递来香。
傅晏辞只身进入空旷主殿。
商寂站在门槛外面,微微吃惊。
原本他以为傅晏辞就只是简单参拜,却没想到,从来不曾跪过谁的男人,竟然跪于佛前。
男人双眸轻阖,默念许久,不知所思所求为何。
傅晏辞所求只有一件。
求佛祖保佑,我的衿衿一生平安顺遂。
她会不停老去,直到死,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事。
而他将用一生去忏悔赎罪,为他过去的傲慢与自大。
第31章 、月光
从墓园离开以后,时衾没有回学校,而是去了周瑞的艺术工作室。
工作室是他用来和圈子里好友玩艺术的地方,由一个地下室改造。
里面的光线灰暗,但墙面上却涂满了明亮的色彩,墙绘盖了一层又一层。
工作室的场地开阔,只不过堆满了画材和各种雕塑艺术品,显得凌乱拥挤。
中央放了一张足足三米长的做旧木桌,也是堆满了工具。
时衾平时学画画或者做设计就在这里,跟着周瑞还认识了许多很厉害的艺术家。
偶尔和来工作室的人闲聊,时衾经常听他们说自己运气好,竟然能让周瑞再收徒,还把她天天带在身边教,以前的学生可都没这个待遇。
每当听到这些话,她常常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只有时衾自己知道,不是她运气好,是傅晏辞在其中费了许多功夫。
她能接触到的这些资源,全部都是因为有他在后面撑着。
周瑞对她不吝啬地教导,虽然说得好听是因为她有天赋,但其实更多是看了傅晏辞的面子。
今年的最后一天,工作室里除了时衾,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跨年去了。
平时热热闹闹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冷清,过分安静。
时衾在偌大的木桌上腾出了一块区域,拉出抽屉,找到两枚她做到一半的戒指。
银色的对戒,尺寸一大一小。
她以前虽然也自己设计各种各样的饰品,但多是女孩子喜欢的耳坠项链。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设计对戒,简单比繁琐更难设计。
时衾设计了许多版,才终于满意。
她打开桌上的台灯,从五金工具盒里挑捡出趁手的工具,对着戒指敲敲打打。
指圈尺寸稍大的那枚戒指,她做得格外认真,细细打磨。
自己戴得反而没什么耐心,差不多就了事。
在普山寺请完头香,凌晨刚过,新的一年到来。
傅晏辞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时衾发来的“新年快乐”。
明明今天晚上她不是能快乐的心情,却还想着给他祝福。
他敛下眸子,想起白天在墓园时,时衾瘦弱纤细的背影,无奈地轻扯唇角。
她可真能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愧疚。
时衾的戒指做到快收尾的时候,接到了傅晏辞打来的电话。
“还不睡?”男人声音像是沉稳的中提琴,在沉沉夜色里,显得温柔而清冷。
时衾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新年祝福才打来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好的出差一个月,过了今天,正好一个月了。
“过两个小时就到了。”傅晏辞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他靠在车里,抬手拧了拧眉,难掩疲惫。
这一天下来,两个国家,三座城市来回地飞,换谁也吃不消。
“这么快。”时衾有些高兴起来,随即想到,“你在飞机上还能打电话?”
美国飞国内,不是要十几个小时。
“……”傅晏辞刚才太累,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薄唇轻抿,解释说:“我已经在国内了,先飞的杭州转机。”
“你的航班号多少?我去接你。”时衾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迫不及待想见他,显得颇为不矜持。
傅晏辞被她的说法惹笑,哪还用得着她接。
他想了会儿,皱皱眉:“你还在外面?”
这么晚了,她要是在宿舍,怎么出得来。
平时他不在公寓,时衾从来不会去他那里住。
时衾捏着戒指,手里的动作明显加快,她擦了擦戒指上落下的金属碎屑,将戒指置于光下检查。
“我在周老师的工作室。”
傅晏辞叹一口气,小姑娘真不让人省心。
周瑞那个工作室,一到晚上就阴气森森,她一个人也待得住。
“在那老实待着,我去接你。”
傅晏辞坐过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却觉得从普山寺飞回北京这两个小时最为漫长。
徐启来机场接他,一路听到傅晏辞催自己几次开快点,倒是难得见他急。
好在夜深的时候,机场高速没什么车,一路开得很顺。
傅晏辞到工作室时,已经凌晨四点。
他走进去,看见工作室里的光线昏暗,透着一股阴森的凉意,在桌边只点了一盏小灯。
灯下,时衾陷在靠椅里,因为等得太久,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昏黄灯光轻柔地将她笼罩在一团光圈里,女孩的皮肤净白如雪,密匝匝的眼睫垂下,投射出一片的阴翳,乌发瀑布一般散开,披在她肩头。
傅晏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他缓缓伸手,拨开她额角的碎发,额角处的淤青醒目。
时衾睡得并不安稳,感觉到有手指在她额角轻触。
指尖如薄荷一般清凉,轻柔极了,仿佛抚摸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她睁开眼,对上了男人漆黑的眸子。
一个月没见,他的头发似乎长了一些,黑发垂落在额前,衬得他眉骨更加深邃。
空气里有淡淡檀香的味道。
时衾吸了吸鼻子,多闻了两下。
她从靠椅上坐直起来,胳膊环住男人的腰,抱住他。
女孩的身体柔软温热,贴了上来。
傅晏辞身形微微僵了一瞬,半晌,才放松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十指在她的发间轻顺。
安静的工作室里,他们两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抱了许久。
时衾本来是不高兴的,生气他出差那么久,也生气他没有早一天回来。
但当她看到傅晏辞眼下的青色,因为疲惫不自觉皱起的眉心,一下就舍不得和他生气了。
傅晏辞轻拍她后背:“回家吧。”
时衾依依不舍,终于松开胳膊。
她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摸了摸那枚戒指。
“我有东西要送你。”时衾有些迫不及待,想讨他高兴。
傅晏辞挑眉,静静望着她。
只见时衾从口袋里抓了什么东西,握成小拳头。
小拳头在他面前缓缓摊开。
傅晏辞垂下眼眸,看见了落于她掌心里的,那两枚银色戒指。
时衾眨了眨眼,笑道:“在一起的周年礼物。”
虽然晚了几天,但不影响。
傅晏辞怔怔盯住那两枚戒指,一时失神。
戒指设计极简,男式的那一枚,内圈多嵌了一枚小小的月光石,皎洁而清冷。
时衾设计了很多版,也想过把月光石放到外面,总觉得不符合他沉稳的气质。
最后还是放在了戒指内圈,戴在手上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只有戴的人知道。
时衾的目光清澈,满眼都是他。
平时很少表达的话,在寂静深夜里表露出来。
“这对戒指,叫月光爱人。”
时衾从来没有说过,其实她很感谢傅晏辞。
像是月光,爱意内敛,温柔却一分不少,成为了照亮她生命的唯一的光。
夜凉如水。
傅晏辞觉得连呼吸都有些疼。
她说他是她的光。
可她过去本来就该有光,而那光,就是被他掐灭的。
他不敢再去看时衾的眼睛,将人抱进怀里,压住她的后脑勺。
从工作室出去,时衾才发现原来外面下起了雪,此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回去的路上,徐启开车,时衾和傅晏辞一起坐在后排。
她时不时偷瞄男人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戒指被他戴在了无名指上。
时衾不知道他是不懂还是故意。
情侣之间的戒指一般戴中指,结婚以后戴在无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