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昭月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抹了眼泪,脸上已是泪水混着灰尘,乌蒙蒙一片,再没有半点少女独有的灵动与天真。
她回眸望了简是之一眼,转而沉声道:“父王,你不能杀他,我有了他的孩子。”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惊住了,就连拖着简是之的那几人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殿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西境王的脸上。
“你说什么?”
纵是西境王一生历过无数风霜,却还是没能立即从她的话中反应过来。
拓拔昭月平淡着音色又重复了一遍:“我怀了他的孩子,你不能杀他。”
这话说完,她又立即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道:“你若是执意要杀他,那我便随他一起,我与我腹中的孩儿,我们两个人陪他。”
殿内死一般的沉寂,西境王只觉眼前黑了黑,好似天地都倒转了,他阖上双眸沉吟了许久,末了长叹一口气,道:“先将那贼人押入死牢罢。”
拓拔昭月长呼出一口气,周身都瘫软了下来,手一抖,直逼脖颈的长剑砸落到地上。
离开之前,简是之深深望了拓拔昭月一眼,他本以为他今日必定身死于此,却怎会想到那个本该恨自己欺她骗她之人,会在这种时候舍命护他。
不仅赌上了她自身的性命,还陪上了她这一世的清白。
拓拔昭月当然没有怀孕,只不过是觉得两条性命加在一起,筹码更重些,当下她只一心要保住简是之的性命,至于之后谎言被拆穿的后果,她全不在乎。
西境的死牢与大梁的诏狱很像,却又全然不相同。
诏狱里满是野鬼哭声,撕心裂肺、惨叫哀嚎,叫人单单听了就再无一点生的念头。
而这死牢却静得出奇,就好像一个偌大的罩子,将这里与任何声音都隔绝了开。
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丝光亮,四周都是铁墙围堵,留给简是之的,只有那仅能容纳一人的无比微小的空间。
除去每日一次的送食,他再见不到其他的人。
自然,还有隔几日便有一次的刑罚。
拓拔昭月以死相逼,西境王答应了留住简是之一条命,但却绝不会让他在人世好过。
简是之在死牢的这段日子,算是将西境所有折磨人的手段都承受了一遍。
用小荆条抽打腿及背,为笞刑。以大竹板打击臀和腿,为杖刑。用银针刺入指甲,为插针刑。此外,还有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炙烤、鞭打、钟刑等,一应种种,无不惨绝。
但总会留他最后一口气,叫他求死艰难,求生更困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这样无所希望的日子。
但他心中总有一团熄不灭的火,他扯下草垫子上的草杆,整齐摆放在地上,以此计时,每过一日便摆上一根,他总是相信,大梁最终会胜利的。
直到两年一个月零三天后,他在受刑回去的路上偶然听到了有狱兵闲聊。
那是这两年来他第一次听见除棍棒抽打之外的声音,认真辨认了许久,他才渐渐听出他们所说的是什么。
“公主殿下在和亲的路上跳了马车,坠下山崖死了。”
简是之眼皮陡地一跳,当下便要冲过去让那人说个明白,却还不待他走出一步,便换来了身后一狱兵的拳打脚踢,等他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动弹不得时,狱兵又将他扔回了牢房里。
而后,他又有几次听见关于外界的消息。
“大梁起兵攻打过来了,也不知这场仗打不打得赢。”
“大梁撤兵了,听说前线战况惨烈得简直没眼看。”
“你听说了吗?大梁的国君前些日子突然死了,现今后继无人,我看呐,咱们大王是时候攻入上京了。”
……
简是之已经再无心思计算时日了,甚至不再去分辨那些人言语的真假,他只依稀算了算,距他被关入死牢起,已大约有四年的时间了。
四年了,若大梁还没有出兵,那他当年费尽心思换来的西境军事图早已成了一张废纸,他这一生,也注定会烂死在死牢这方泥地里了。
不得不承认,人心一旦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后来简是之每夜睡前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为大梁祈祷了,浮起的念头都是,若能就此长眠便是极好。
有时他会看见先皇与先皇后站在他面前,他们同他说笑,就像小时候那样,而画面一转,却又是简明之的脸,蒙了一层血色,眼瞧着先皇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些都太真实,他已分不清是幻想、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困在梦魇里苦苦挣扎时,牢房的门突然开了。
“喂、喂,中原人,醒醒……”
梦里他在黄昏下的秦淮河边,他身旁是一脸粲然笑意的江稚鱼,他伸过手去抓她,却只握住了一阵风,接着他便坠入了河底,不停地下坠、下坠……
他好像要死了。
却突然有一只手拉住了他,将他从河里救了上来。
简是之睁开眼,牢房外透进并不明亮的一点点光线,却是这四年里,他第一次见到光,顿时双眼一阵灼痛。
他适应了许久,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拓拔昭月。
他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又或许是因为四年里他从未说过一个字,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发声了。
拓拔昭月很是急迫,紧紧拉住了他混满淤泥与血污的手,道:“来不及了,快和我走。”
简是之已经如一把枯骨般消瘦,甚至连走路都没了什么力气,任由拓拔昭月拉着他,一路走出死牢。
时隔四年阳光再一次照在他身上时,他早已死灰一般的心竟又燃起了一点。
他咽了咽干涸带血的喉咙,张了张嘴,磕磕巴巴地小声说道:“你……你怎么……”
他想问的是,你怎么还活着?
拓拔昭月却好似真的有万分紧急的事情,拉着他小跑起来,边道:“当年你进入死牢后不久大梁便攻了过来,这些年西境与大梁鏖战,过不多久西境便要战败,到时父王定然不留你。”
她握着简是之的手更紧了紧,脚步也更快。
“我带你走,离开西境,回大梁去。”
简是之一路都是怔愣的,直到跑出王宫,迎着西下的日头,他的心因猛烈的奔跑而突突跳动时,他才初初反应过来,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幻想,是真真发生的。
拓拔昭月牵来早便备好的马,将缰绳递到他面前:“快些走吧,你该回家了。”
简是之接过缰绳,心中说不出的感觉,一时之间他有好些话想对她说,有好些情绪激荡翻涌,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欠拓拔昭月的,今生今世都还不起。
拓拔昭月望了望太阳,快要落了,便催促道:“快些走吧。”
简是之踩着脚蹬翻身上马,转身的一刻却被拓拔昭月出言叫住。
她背着光,他瞧不清她的表情,听声音却知道她应是哭了。
“喂,中原人……”她轻轻笑了一下:“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简是之回望向她,刚想要开口,却听她又道:“算了算了,你别说……”
“等到大梁战胜,押送西境王室入京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到那时你再告诉我。”
“还有,到那时可千万别装作不认得我,要记得保我一命。”
拓拔昭月勾起小指:“喏,拉钩。”
简是之也伸出小指扣住她的:“拉钩。”
第76章 、少年已逝
这一个月里, 发生了太多的变故。
大梁与西境的这场仗终究打赢了。
但简昀之率兵亲征,却再没能回来。
侵入西境王宫后, 西境王誓死不降, 简昀之与之交战,双双殒命。
大梁朝的天子,又一次长眠在了大漠风沙里。
简是之并未立即回京, 而是随同大梁的军队一同打了过去,他也是存了私心,想寻到拓拔昭月, 带她回大梁去。
但他再也没能见到她。
听人说, 那日她擅自放走他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刚回到王宫,便被人视作叛徒, 被暗处飞来的流矢一箭穿心, 当场绝了气。
景元二十二年, 在简是之离开大梁十一年后,终于回了家。
这场战争是杀戮,却更是盛世。
大梁已失去了最大的威胁, 当年无奈割出的土地悉数收了回来,天下百姓也再不用受战争的侵扰。
只是这背后两朝天子的性命,与他那十一年的遭遇, 没人会记得。
简是之踏入齐王宫的一刻, 整个人竟没来由地发起抖来。
丹桂树下, 是一女子静坐的背影。
较十一年前清减了许多, 落寞了许多。
“芝芝……”他唤出她名字时, 声音颤抖嘶哑到了极点。
江稚鱼猛然转头, 满目的不可置信, 随即拔腿朝他跑来,泪珠都飘落在风里。
简是之紧紧抱住她,在西境十一年不论遭受了什么,他从未流过一滴泪,他本以为他早已麻木,却在触碰到她时,像是枯木逢了春,滚烫的泪滴落进她的颈窝。
那是彼此日夜思念,拼死也要见到的人啊。
两人就这般静默着抱了许久,待终于止住了哭,江稚鱼放开他,命淡竹将郡主和小世子带了过来。
本以为是父子相见的喜悦,两个孩子却都藏在江稚鱼的身后不肯上前。
郡主到底是年长一些,只是当初父王离家时她不过刚刚识字的年纪,如今却都该议亲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受,先开了口:“见过父王。”
小世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这位姐姐唤作“父王”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见他,母亲常常告诉他父亲是大梁的英雄,而他印象中的英雄都该是威风凛凛、英俊勇猛的,可这人,须发半白、形容枯槁,颓然得竟如野鬼一般,哪里有半点英雄的样子。
江稚鱼轻轻晃了晃世子的小手:“程儿,这是爹爹。”
小世子终究还是上前施了一礼,唤了一声“爹爹”。
而简是之扯了扯唇角,唯有苦笑,路是他自己选的,他又能怨得了谁。
江稚鱼急急忙忙赶去正阳宫时,冯知棠面前一杯鸩酒已经摆好了。
江稚鱼冲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先皇走得突然,并未留下旨意说是否要你陪葬,你与他感情深厚,想来他是不舍的……”
江稚鱼极力想劝她,不要饮下那杯毒酒。
冯知棠却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笑着摇了摇头。
“稚儿,我的身世你是清楚的,我这一生,唯有在他那里,方得到了全然的、最高的、毫无保留的爱意,十几年前,我知晓自己不能生育,为他纳了妃,但没人知道,他从未宠幸过她们……他敬我、怜我、爱我,与他做夫妻这十数年,是我此生最最快乐的时光,如今,我又怎舍得他一个人在那阴冷的地方孤自零落?”
她举起酒杯凑到唇边,抬手替江稚鱼拭掉了面上的泪珠,慢慢笑了笑:“稚儿,无需为我伤心,这是我能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结局。”
话毕,举杯,一饮而尽。
几日后,先皇与先皇后并葬入皇陵。
简是之作为新帝登基后,改了国号为乾,这是新的开始。
夜里他登上了城楼,俯瞰整个上京的景色,只愿往后这里的每一处街市,都平安祥宁。
江稚鱼走到他身侧,为他添了一件大氅。
简是之轻轻拉住她的手,哑声道:“芝芝,我好生对你不起。”
两个人的身影都隐在沉夜的黑暗里,瞧不清彼此的表情,也无需去瞧,只静静地,说说话。
十一年里无数次期盼过的,只他们两个人,静静地,说说话。
“成婚之前我想,待到大婚后我便带你迁居江宁,大婚后却又想,等动乱一结束便即刻启程,却不想最后等着等着,就等到了今日,战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但我却再也走不出这了。”
“芝芝,嫁给我,你可曾有过后悔?”
“从未。”
江稚鱼向着他走近了两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轻轻道:“我此生做过最正确的事,便是嫁给你,我一直都觉得,我嫁给了全天下最好的男子。”
简是之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道:“芝芝,如今我倒真的坐在了那个我曾经最讨厌的位子上了,我想大抵直到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了父皇曾与我说的,命数二字。”
“可是啊芝芝,这地方太冷太孤独了,我只怕我一个人,会撑不下去……”
“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又以我的私心将你困住了,我着实是可恨的。”
“不是的,若真说有什么东西将我困住,那也从来不是你的私心,而是我的,真正困住我的,是我的私心。”
是我私心里对你的一世爱慕。
封后大典后的头一件事,是简是之下令废除了殉葬制度。
他曾对江稚鱼许诺过的,从来如此的事情,他偏是要有些是不一样的。
而第二件事,他在京郊亲手为拓拔昭月立了一座墓,里面葬了他凭记忆画下后又命内府连夜赶制出的那件她最爱的红衣。
随之一同入葬的,还有一枚刻有他名字的玉佩。
那日他在她墓前坐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饮完最后一口酒后,他道:“小骗子,是你先失了信,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可告诉你了哦,我叫简是之,你最好永永远远记得。”
“因为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
战后急需处理的政务太多,重逢后江稚鱼与简是之两人却是没什么时间相见的,简是之整晚整晚地宿在垂拱殿里,睁眼是奏章,闭眼是令旨。
终有一日,他那身体承受不住,旧疾复发,深夜里急召了所有的御医来救治。
当时简是之带兵与西境交战时,曾遭敌方一箭伤及肺部,然伤口处理得及时,箭头又容易拔出,之后涂了几日的药也就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