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被通知,却在短短一分钟里把爸再婚的场景一一复现。
好像她真的不再是展家的人,没有一个人告诉她,那个院子,那个房子里已经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会有新的身影,新的声音,新的习惯,把院子和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妈留下的痕迹,发了霉,再被水清洗干净,就没了。
展颜捧着信,像一只冬天的蝉。
但期末考快到了,涉及分科,她连感到凄凉的时间都很紧迫。
连着三天,她连头发都懒得去洗,拿小发卡别着,露出白的汗津津的脸。
“展颜,请你吃雪糕!”余妍顶着汗,不知打哪儿来,悄悄塞她一只雪糕,她身为班长,竭力维持着慷慨友爱的形象,十分辛苦。
展颜走在路上,茫然地看她身上那股喷薄的高兴劲儿,她不清楚,仅仅是因为贺以诚的企业又招工,余妍的爸爸,成了一名验收员。
犹豫接过来,展颜说:“谢谢,让你破费了。”
“哪里的话,”余妍欲言又止,不想说得太直白,“要分科了,你选理科吧?”
“是的。”
“我也选理科,文科都是没用的人才学。”
“谁告诉你学文科的都是没用的人?”本来都走过去的女生,一扭头,眼神格外锋锐,像能把人穿透。
展颜认出是宋如书。
宋如书是理科A班,她却替学文科的人说话:“学文学理,是看自己特长和兴趣,难道学文科的就没厉害的人了?你们也太自以为是了。”
余妍盯着那个健壮背影走远,吐吐舌头:“她好黑啊,我们又不认得她,莫名其妙。”
展颜却因为宋如书这句话,对她有几分敬佩。
但也没有反驳余妍,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她不喜欢去改变别人,也没有兴趣争辩。
提到分科,她只希望,孙晚秋不要撇她太远。真奇怪,明明一中有很多人比她成绩要好,她却维持旧习惯,用孙晚秋当对标。
同时让她感到忧心的,是身体越来越浓密的毛发,还有,更柔软的胸脯。
她在期末考前一天,最后一次给孙晚秋写信:
“你胳肢窝长毛毛吗?我长了几根,太难看了,我想把它们揪掉,但室友说那会越长越多,弄得我很害怕。”
“家里应该割完麦子了,我很想念小学校后边的麦地,还有,河边布谷鸟的叫声,芦苇又绿又深,里头藏着黑脑袋的野鸭子,真奇怪,你说野鸭子到底从哪儿来的?可能你又要笑话我,怎么又想家里这些不要紧的东西,没办法,一个人铁了心要挂念什么是隐藏不了的。”
“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我已经平复很多,也许,仅仅是因为没时间去想,故意忘掉,我们暑假未必能再见,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里去,贺叔叔对我很好,可终究不是我的家人,我时时感到孤单,唯有学习能忘却一二,怎么高中这样漫长呢?”
一封信,想哪儿说哪儿,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躁意,仔细算,已经很久没怎么跟贺图南说话了。
自从运动会事故之后。
两人在家里碰面,她礼貌又疏离,看起来像林美娟一样。
直到期末考结束,展颜被几个女孩子叫住,有人塞给她情书。
“知道你哥哥的号吗?”
2000年的6月,OICQ的注册用户已经突破千万,这里面,有贺图南,也有眼前的女孩子们,展颜对此一无所知。
“什么号?”
“就是opening I seek you,小企鹅啊!”女生们挤成一起团笑。
展颜懵然:“我不知道。”
女孩子们料定她伪装,不想说而已,失望之余,拜托她:“麻烦信和这个一定交给贺图南。”
信封是粉色的,里面装满十七岁的青春。
另有个瓶子,花花绿绿的千纸鹤被困在洁净的玻璃里。
展颜在想怎么拒绝,女孩子们已经跑开了,她看见她们飞扬的发丝在阳光下跃动了一瞬,很快变远。
从男生寝室路过,阳台上,飘满了各色短袖,有人的内裤常被吹落到一楼,宿管阿姨捡起来,会扯着大嗓门叫:“谁的裤衩子?啊?谁的裤衩子!”
恶作剧的男生会伸出脑袋回应:“阿姨,不要了,您当抹布吧。”
阿姨必嫌弃地抖落两下,说:“可拉倒吧,当抹布我都不要它!”
此刻,寝室忙着收拾东西,半/裸的少年们进进出出,不知谁瞧见楼下那个穿绿裙子的身影,嗷了一嗓子,很快,一排男生燕儿似的趴栏杆上看展颜。
“表妹,是找老徐,还是找表哥啊!”
展颜本来还有些犹豫,见他们不穿上衣,脸红了:“我找贺图南。”
“找表哥啊,别急,贺图南他刚光着身子没脸见你,等等!”寝室长笑嘻嘻一扭头,冲屋里喊,“表哥你倒是快点啊,让小表妹等急了!”
贺图南随手捞起件白色T恤一套,趿拉着拖鞋,走出来往下一瞧,再看看这些男生,裸着膀子,清一色的饿狼。
他匆匆下楼,刚到跟前,楼上就传来一阵口哨声,再抬头,徐牧远也混在里头,都在那看两人。
老徐平时是不凑这种热闹的,贺图南被看得心烦,扯着展颜,到远处树荫下说话。
“有事?我以为你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跟我说话了呢。”贺图南一开口就很冲,他心跳很快,到现在都没平息。
展颜垂着眼,瞧见他短裤下的腿,有密密的腿毛,原来,他也长这么多毛毛啊……
她攥了攥手里的包装袋,递给他:“有人送你的。”
贺图南狐疑接过,一边翻一边问:“什么人?”
“不认识。”
他动作一顿,好笑道:“不认识?”
展颜抱紧自己的布袋:“有几个女生找我,让我把这些东西给你,其他的,我不清楚。”
贺图南草草扫两眼,也没拿出来细看,往她怀里一怼:“真够闲的,你就忙着给别人送情书吗?”
展颜一阵难堪:“我不闲,别人硬塞我这里来,我有什么办法?”
贺图南仿佛还在长个子,人极高,低头对她说:“你可以不要,怎么,帮别人给我送情书很刺激吗?”
他清俊的眉眼生起气来,格外活泛,像睫毛也挂着火。
展颜退后一步:“我以为,你会挺高兴的,有人给你写情书还折了很多漂亮的千纸鹤。”
说着,把袋子又给他,同时和他保持着距离。
贺图南一把拨开,眉眼凌厉:“高兴?我高兴个屁,我暑假开学要高三了你懂不懂?”
展颜脸憋得通红,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伸出去的那只手,尴尬停了两秒,又缓缓垂下,包装袋贴着裙子像甩不掉的蚂蚁。
她不知道他发那么火干什么,他的火,总是来的突兀,明明不值得这么生气的事情,他偏爆炸。
展颜心想,我不跟他亲近是对的,可这个念头一起,又觉怅然,她记得他过年时祝她新年快乐,让她买电热毯,所有他的好。
“你回家也不跟我说话,这么爱记仇,现在献什么殷勤呢?”贺图南眼睛离眉骨近,一皱眉,眼睛格外深。
展颜觉得委屈:“是你先让人难受的,而且,我也没记仇,你想什么时候冲我发火就什么时候发火,想说难听的话就说难听的话,我想着,也许保持距离是最好的,这样,我也就惹不到你了。”她这两个月,过得并不开心。
说完,眼睛一扬,红红的,“就像今天,我犯下滔天大罪了吗?你又这么生气,我知道,就是因为我住你们家,你才这么理直气壮冲我发火,知道我现在没地方去……”
猛得想起爸再婚的事,她声音都抖了,可到底,一滴眼泪没流。
燥燥的风,吹得树叶簌簌晃,拂到人脸上来像害了场热病,贺图南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这个样子,又想起她寒假在家冻得很,沉默片刻,声音低下来:
“我重新道歉,为那天晚上在家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因为你住家里就觉得可以对你发火,我是因为……你今天找我却是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很讨厌这种事。”
展颜把话说清了,气也理顺了,她低头,看看手里的袋子:“那,你讨厌哪种事?别人送你这些东西是吗?”
贺图南注视了她一瞬,目光移开:“讨厌情书,讨厌千纸鹤。”
展颜点点头:“我知道,你要高三了,我是不该随便替你接,以后不会了。”
贺图南还想再解释,却只觉无奈,他是没那么爱动怒的,他变了,变得幼稚,冲动,时不时窝火。那火起的快,快到他根本没搞清楚怎么来的,就烧得嘴巴跟着变坏。
“我们和好吧。”他先示弱,这倒不丢脸,他比她大,无论如何都该让着她的。
展颜别扭地瞅着他,说:“那这个怎么办?”
贺图南促狭一笑:“放你那吧,我要是当垃圾丢了也不礼貌。”
“你不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吗?”展颜眨眨眼,“你不好奇吗?”
贺图南微微笑着:“不好奇,我对别人一点都不好奇。”
作者有话说:
小贺既要掩饰对颜颜的感情,因为那是见不得光的,又要掩饰家丑,谎称“表妹”成了唯一的出路。但颜颜气他把自己当妹妹。
小剧场不等于文,其实我不擅长写这种把时间线和相处细节卡很死的文案。
第33章
刚放暑假,贺以诚带两人去了趟北京,展颜第一次坐飞机,云层似海,可她也没见过海,她想丢下枚叶子,叶子上,写着“展颜”,就此代替她也飞了一回。
贺家父子当然不知道她脑袋里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下了飞机,贺以诚北京的朋友招待他们吃烤鸭,几天连轴转,他们在路上遇见一队队中学生,穿着夏季校服,那样轻盈,不知是搞什么活动,走在树荫下,活泼的脸,灵敏的四肢,嘴里永远在叽喳表达着什么。
好像全世界的中学生都是一样的。
贺以诚看着,一阵低吟:“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他仿佛想起什么,嘴角弯弯,带着点隐秘的笑容,好像看着眼前的少男少女,就知道了岁月的去向。
展颜跟贺图南交换下目光,默契缄口,谁也没打扰贺以诚的回忆。
他们游览了故宫、长城、颐和园,知名景点人山人海。贺以诚给两个孩子拍照,2000年的七月,展颜和贺图南有了第一张合影。
一趟旅行,在时间里风尘仆仆,回来后,展颜睡了整整一天。
贺以诚知道展有庆再婚,那天,展家老太太打来电话,丝毫不记得寒假那一出,张嘴便是请贺老板来喝喜酒。
他有时也觉荒谬,展有庆能再娶,修房子,置办彩礼,这样往颜颜心口扎刀,刀却是他花钱买的。
见颜颜不提暑假要回去,贺以诚大概猜到什么,他便说:
“高一暑假没那么紧,把你好朋友孙晚秋王静叫来玩几天,她们都在永安县念书是吧?”
展颜惊喜,连忙给两人打电话,孙晚秋爽利答应,电话里,王静却一派兴奋口吻拒绝了:
“我就不去啦,我妈让我去广东,她又跟我联系了,展颜,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以为妈不要我了,她还想着我呢!”
展颜脸上的笑,缓缓垮掉,王静的妈妈只是带小妹走了,人活着,就有相见的一日。
几天后,贺以诚在汽车站接到孙晚秋,她个头高了,丰满健美,背着包,神态自若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贺以诚最懂得怎么照顾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他跟她闲聊,幽默风趣,和蔼可亲,孙晚秋见过他,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中年男子可以这样好看,谈吐可以这样优雅,他不骂人,也不会打人,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熨帖,让人如沐春风。
一路上,他给她介绍这座城市的每栋建筑,以及新兴的楼盘。
此时,林美娟已经跟学校同事外出进修,家里只剩展颜贺图南两个。
“你怎么最近,走路总显得怪怪的?”贺图南今年暑假短,八月上旬就要开学,从北京回来,再也不肯往哪里去。
展颜把西瓜放客厅,她穿着背带裙,两只手臂,总是紧贴着上身。
贺图南探究地看着她:“怎么了?在北京时我就注意到了。”
展颜端庄坐在沙发上,像个淑女,贺图南见她在家里突然这么正经,忍不住发笑:
“搞什么鬼?”
她盯着墙上挂钟,一心一意等孙晚秋来,这件事,只可以跟孙晚秋交流,所以,瞥了瞥贺图南,讳莫如深:“不告诉你。”
“那你休想暑假我给你讲题,”贺图南威胁她,他在家穿得随意,每天就是白T加短裤,展颜眼睛朝下,又很快抬起脸,像庙里的观音。
“你腿上毛毛很长。”
她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又郑重,又带点无可奈何的意味,好像长毛毛就变丑了。
贺图南瞅瞅自己的腿:“怎么了?没见过腿毛?”
展颜一双眼,像溪水里的小青石,滴溜溜在他腿上一打转,说:“你不觉得很难看吗?”
说完,自己先脸红了。
她以前不曾留意过贺图南的身体,也许吧,他一直长毛来着,也许是新近长的,好像个馍馍搁久了也长绿毛,过年的时候家里一下蒸很多馍馍,吃到长毛,还得吃。
“哪里难看?不就是长几根腿毛,”贺图南恶作剧似的一抬胳膊,“你瞧,我这里也有,男人还要长胡子。”
展颜惊讶地说:“你胳肢窝也长毛毛?”
贺图南往她身边一坐,语气变得黏糊糊:“哦,我明白了,我说你怎么老夹着胳膊走路。”
他抱着靠枕笑起来。
展颜却一脸忧心忡忡:“我觉得很丑。”
贺图南把靠枕一丢,凑上前,端详着她的脸:“我看看,颜颜哪里丑?”他很亲昵地喊她小名,离得又近,展颜心噗噗跳,推他一把:“怪热的,你离我远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