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纵虎嗅花【完结】
时间:2023-01-31 16:35:45

  “是因为……”展颜话没完,贺图南咳嗽了声,她看看他。
  徐牧远倒坦荡,不觉什么:“你是想问,是不是因为我爸妈下岗?”
  展颜尴尬说:“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受的,我是想说,其实我跟孙晚秋小时候过得比你现在还要糟。”
  “比惨吗?”徐牧远笑了。
  展颜摇摇头:“会好起来的,等考上大学,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徐牧远点头,端起一次性塑料杯:“是,来,敬我们以后的生活。”
  贺图南失笑:“你们干嘛?吃顿便饭,搞什么?”
  话虽这么说,几人碰杯,一双双眼,亮晶晶的。
  “那你也吃点好的,心情就好了。”展颜礼尚往来,给他夹了一根。
  徐牧远说:“我心情不好时,不靠吃的,当然,也没什么可吃的,我会到废弃的厂区呆一会儿,就上次你们去的那个地方。当然,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过去溜达溜达,那儿过年能偷放炮,你们今年要是想放炮,可以到我家那边。”
  “颜颜只敢放小蜜蜂,嗡一下,飞没了的那种,你让她真去放炮,她要吓哭的。”贺图南边吃边打趣她。
  展颜撅了下嘴,露出她不曾有过自己也没意识的娇嗔。
  徐牧远看着她,眉头不觉锁了锁。
  他们出来时,贺图南把自己的围巾给展颜缠上,尽管,她自己有。
  “你这手套……”他刚开口,本想说也该扔了露着手指头,意识到什么,转口道,“看着不是很暖和,戴这个。”
  他把他的手套套在她的上面。
  “你不冷吗?”展颜瓮声瓮气问。
  贺图南重重吐出一串白汽:“不冷,我抗冻。”
  “那我明天还你。”
  “回寝室吧,进被窝看书,教室人太少了很冷。”贺图南提醒她。
  展颜应了声:“我先回教室拿信。”
  他们进了校园,展颜挥挥手,一溜烟跑向教学楼。
  贺图南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才跟徐牧远说:“回教室吧?”
  高三的晚自习正常上。
  徐牧远却不动,路灯下,他的眼神黝黝:“你刚看什么?”
  贺图南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你刚才,看你妹妹半天。”徐牧远很少有这么冲动的时候,他沉得住气,晚间的一顿饭,再一次印证贺图南的眼睛,不是清白的。
  贺图南顿时警醒:“什么叫我看我妹妹半天,我看她怎么了?”
  徐牧远喉咙滚动:“我听说了件事,你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但我想问你,贺图南,你在寝室从不谈论女生,是因为,有个女生,你根本没法谈论是吧?”
  两人之间有种节制的气氛。贺图南忽被人拿捏,逆气上来:“老徐,你跟我说话,什么时候这么拐弯抹角了?”
  徐牧远一张嘴,声音里仿佛带着沉痛:“对,我跟你从来都是明明白白说话,但这回,我耻于问明白。”
  贺图南面无表情:“那你就不要问了。”他心脏急剧地跳,他觉得被人突然扒了衣服,身上早有了脓疮,暴露于野。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着对方。
  徐牧远知道他是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什么了,他想骂人:“你真是疯了,贺图南,我还以为……我真希望这是假的,你他妈简直是变态!”
  贺图南被人撕开最不想暴露的地方,他一下恼了,揪着徐牧远衣领把人朝旁边墙根一搡,语气凶狠:“是不是宋如书说的?老子撕了她!”
  徐牧远被他压制,夜色下,两人像初长成的兽对峙着。
  “你这算是承认了?那就是说宋如书说的不假!我早就知道你对展颜有想法,可我没想到你们居然……”徐牧远想到家里的小妹,生理性的,一阵目眩。
  “跟你们有关系吗?你们一个个的吃饱撑的!”贺图南恼羞成怒,他胸口那团黑乌乌的淤泥,堵太久了,他急于把整个世界都污染,开始自暴自弃似的低吼,“是我妹妹怎么了?她是我妹妹又怎么了?”
  徐牧远咬牙一把推开他,重重地呼吸:“你脑子坏了,贺图南,你说怎么了?你会害死她的,你自己也会完蛋!”
  他手指戳着贺图南肩膀,发狠道,“展颜知道你们关系吗?她知道吗?我看她不知道的,你能不能有点担当?!”
  贺图南反手将他推得趔趄倒地:“老子不需要你来教我!”
  徐牧远爬起来对着他就是一拳,两人身高相仿,少年们的身体初长成,肌肉轻薄,紧致,打起架来像回到最初的丛林法则。
  “你他妈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欠人收拾!”徐牧远刚骂完,贺图南把他摁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滚起来。
  两人在学业、人缘上的较劲,是条隐蔽的河流,藏在蒹葭丛中一般。此刻,谁也说不好打这一架,到底是为的什么。
  贺图南下手一点没留情面。徐牧远嘴肿了,他喘着粗气:“你清醒点吧,展颜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别毁她,你也不该毁了自己。”
  贺图南眼睛充血,他愣了愣,好像有人把心肺冷不丁掏了出去,他从不知道,有些事,是这样的难,他恨起贺以诚,甚至要恨起展颜,他们每个人都在折磨他,一刻不停。
  “你想发泄,就打我吧。”徐牧远攥着他的手,忽然松了劲儿,这一秒,一道雪亮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巡查的教务处领导看到了他们。
  “干嘛呢这是?!”领导赶到跟前,两人已经起身。
  “怎么是你们?”领导吃惊,他的本市状元人选在打架,衣衫不整,头发也乱掉,身上全是脚印。
  “起了点口角。”徐牧远拽了拽衣服,他看眼贺图南,对方不响,只有眉头依旧拧着。
  手电筒的亮光,引来主路上的学生探看,周五晚上的校园,高三生们都在教室,天这样冷,路上零星走过人。
  领导讲了许多废话般的大道理,两人沉默听着,徐牧远开口做了保证。
  “贺图南,你呢?”
  贺图南心里空茫茫一片,他衣服拉链都被徐牧远扯坏,僵僵张嘴,吐出一句话:“我也保证。”
  领导舒口气:“这才对嘛,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事怎么能大动干戈?高三了,还有几个月够你们这么浪费的?快回教室。”
  两人一前一后在路灯下走着,徐牧远上前,手搭在贺图南肩上:“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有私心,但我更希望你跟她都好。”
  贺图南肩膀一躲,徐牧远的手便滑了下去。
  “你是坦诚,”贺图南心生悲凉,他望着他,“你真是坦诚,光明磊落,我就是不能见光,这辈子都不能见光,我们家全是不能见光的事。”
  他说完,大步往前走,手臂一扬,摆了摆,示意徐牧远不必再追上来多言。
  两人打架的事,当晚就传开。
  展颜在寝室洗脚,余妍跑进来,说:“你表哥跟徐牧远打架了,鼻青脸肿的,而且,还被教务处主任逮到了!”
  展颜慌得起身,怀里的信,还没拆,掉进了盆里,浸得湿透。
  那封信,迅速洇开。本该此刻阅读她的主人,已无暇先顾及它。它在小展庄写就,从米岭镇发出。
  展颜急着去找贺图南,捞出信,放在柜子上,跑出去时回头看了两眼,她不知道另一个空间里,有人也在期待着自己。
  家里院角的凤仙花,早被拔了,连根带起,原先这地方被明秀洒了点薄荷,一到春天,鲜绿一片,凉拌了吃去火清肺。
  如今,都变作了新的水泥地。
  展有庆的新媳妇,给他生了个男娃娃,他起初,念着明秀心里空得很,像冬天的西山,裸着岩石,什么也不长。可这新媳妇来了,这日子,又成了日子,热烘烘的女人搂在怀里,他找到活着的感觉,等有了儿子,他看着小娃娃的脸,被一个小奶嗝攫住了魂儿,这是他的儿子,他展有庆有儿子了!
  好像,血液有了新的去向,骨骼也新长成,从里到外,什么都换了,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劲儿。
  这股劲儿,感染了全家人。
  新媳妇在家坐月子,裹着头巾,每天解开对襟小袄的排扣儿,给孩子嘬。奶奶看着大孙子,腰杆直了,眼也亮了,走路虎虎生风,再不用跟人争地界时,被人噎死:“你家有庆连个儿也没有,就一个闺女,抢啥呦!”
  她杀了鸡,新媳妇天天有老母鸡汤喝,□□大,奶水足,滋滋往外喷。鸡汤下面条,新媳妇吃一大海碗,连汤带肉,看得奶奶心里欢欢喜喜,逢人就讲:我这媳妇能耐得很。
  花婶说:“福气来啦,我就说,新媳妇像能生养的。”
  女人腰细,屁股大,腿粗,又结实又有力气,三十八的人,跟先前死了的男人生了俩,第三个就这么顺顺当当出来了。
  奶奶挤眉弄眼:“前头那个,生那天就会叫唤,石头拉着过去的,一点苦头不能吃,娇气的要死,是不?果然是个命不长的么,刚这么个数!”手掌一伸,四个指头张了张。
  她在说明秀,花婶也跟着讲“是”。
  新媳妇这几天想吃玉米面馍馍,奶奶就去了磨坊。
  磨坊老板说:“放这儿吧。”
  这家白面磨的细,不加漂□□,吃得放心。
  奶奶笑眯眯的,跟老板闲说话,两只眼,守着他干。她来前,在家称了斤数,等磨了面,再回去称称。
  老板知道她是怕自己偷舀她的玉米,像只护食的老雀儿。
  孙晚秋和她妈也到了磨坊,她妈腰疼,一袋小麦是孙晚秋扛进来的。
  奶奶听说了孙家的事,孙家的顶梁柱,喝了酒,被人撞成了傻子。因为是在晚上,散了酒局一个人往家走,什么样的车,几时撞的,统统不知,有说拖拉机,有说三轮车,还有说听见摩托一踩油门响的很。总之,孙家的孙大军是废了。
  期中考前一周,孙晚秋就被妈喊回了家。妈哭得眼皮子肿,亮亮的,像淤了脓怎么都褪不了。奶奶一见她娘俩儿,看那模样,很是痛快。
  “彩霞也打磨呢,呦,秋秋不念书了?”奶奶靠门框,磕起了兜里的炒花生,一张嘴,吐出个红皮儿。
  李彩霞恹恹翻了个白眼,她知道,这老太太刚得了孙儿,摇着尾巴过呢。
  “秋秋,这以后,还念不念书啦?”奶奶眼睛眯着,泄出点儿精光。
  孙晚秋很沉默,她不作声,只是狠狠卖力气,把小麦弄上称,不让老板帮忙。
  老板说:“彩霞,你这闺女怪能干的。”
  李彩霞说:“她不干谁干?我在厂子里头推车,皮子跟石头一样重,腰都断了。”
  奶奶接嘴,一脸惊讶:“我当是你偷人皮子,被人拿棍夯着腰了。”
  李彩霞想上去撕这老不死的嘴,若在平时,也就这么做了。当下,她没力气斗了,她哭也哭过,骂也骂过,恨自己命苦,人都说冤有头,债有主,谁撞的大军,上哪儿找去呢?草得发芽,杏得结果,这日子也还得过。
  “放你娘的屁!”孙晚秋忽然把麦子一丢,她叉起腰,两只眼瞪着奶奶,“你一张老嘴不说话能死你是不是?”
  奶奶惊了下,这女娃娃泼她知道,这么泼,真是开了眼。
  “放你娘的屁呢,瞧能耐的,还识文写字儿的呢,你上的狗屁学!”奶奶花生壳一丢,极看不惯孙晚秋那个厉害劲儿,扯开嗓门继续骂,“你爹床上这回是真挺尸,你还有空儿搁这儿……”
  孙晚秋抓起一把麦麸,扬到她脸上,奶奶叫了声,这就要扑过来薅她头发,被老板拉开,说:
  “哎,哎,你们要打出去打,我这还做不做生意啦?”
  说着,给孙晚秋使个眼神,示意母女俩赶紧走。
  孙晚秋拉着妈就走。李彩霞气得嘴直抖,出来后,火不知打哪儿泄,扬手给了孙晚秋一巴掌:“都是你,你要是不去县城里头念书,家里就不会这么倒霉!”
  孙晚秋捂着脸,眼圈都没红:“你打我干嘛?爸是自找的,见了酒比见亲爹还亲,他早晚得出事儿!”
  李彩霞身上麻了半边,她拽过孙晚秋,劈头盖脸打了起来,歇斯底里叫着:“我叫你说,我叫你说,我今天打死你这个不通人性的!”
  孙晚秋任由她打,她看着远处的山,山上的景,败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她觉得自己不如一根草,尽管,她能做对最难的数学题。
  老师的夸奖,同学们的羡慕,醒目的分数,一下远去,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事。世间的事,休论公道,公道是书里的东西。
  孙晚秋至始至终都没哭,她被李彩霞搡到地上,掌心擦破皮,她又爬起来,昂着头又一次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学校?”
  李彩霞擤了把鼻涕,抹在鞋底:“你死了这份心吧,我让你叔给你在化肥厂找了活儿,包吃包住……”
  “我要念书,我必须得念书!”孙晚秋大声打断她,她反应激烈,在大马路上跟李彩霞吵起来,引得人看,李彩霞打她时,那些人就在看,嘴里说着“别打孩子”,却没有一个真正出手拉劝的。
  孙晚秋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这是共识。这种共识既让村民嗤之以鼻,又觉得十分不高兴。念书有什么用?念书有什么了不起?但能得到那些穷酸教书匠的赞美,似乎又代表着某种高人一等的荣誉,即使,教书匠们买猪肉时也要讨价还价,没啥两样。
  现在,这个最聪明的孩子不能念书了,大家松口气,但嘴里替她惋惜。
  她不会再飞黄腾达。
  李彩霞把她拖回家,找来孙大兵,她二叔,她爸不能行使惩罚的权力,那么自然是轮到二叔,二叔拿皮带抽她,让她屈服。
  孙晚秋满院子跑,小弟吓得哭。爷爷奶奶让二叔打死她。家里这个样子了,她居然,她怎么敢还要念书?
  做几道数学题,说几句洋文,比不上一个饼子,小展村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一代代人,也这么过来了,既然前人能过,后人就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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