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晚意手收回斗篷中,右手在左手臂上轻搓,滑嫩的肌肤偶有滞涩,直到掌心的温热驱散了痒意,方才淡淡道:“既然丁姨娘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而婢女捡起遗书,望向宋婆子。
宋婆子随在施晚意身后出了门,才低声问:“娘子,那遗书可要毁去?”
丁姨娘遗书中没说施晚意苛待她,可那两句若被有心人曲解,确实对施晚意不利。
施晚意回身,正对上门内陆一钊的眼,平静地移开,与宋婆子道:“我怕什么?我又何曾对不起谁?”
这是施晚意为原身说的。
原身是善良到底的人,再是痴,也从未起过伤害丁姨娘母子的念头。
施晚意更理直气壮,回她屋里,躺到炕上又睡了个回笼觉。
而东院如今有外人,没多久丁姨娘自尽的消息便一阵风地传了出去,各院都在说,且就像宋婆子担心的,传言直指施晚意德行有亏。
戚春竹特特绕过大半个陆府,跑到二房偏僻的小院里,找祝婉君说此事。
“啧啧,也不知道咱们这位长嫂是个多面慈心狠的人,这丁姨娘在正院那么多年都好好的,才搬进东院,就受不了折磨自尽了……”
祝婉君肚子更大了,坐在那儿都极为圆润。
她不爱掺进婆母弟妹那些事儿去,颔首低眉,温柔地看着自个儿的肚子,嘴上应付她:“事情究竟如何还未可知,我瞧大嫂不像是狠绝的人。”
戚春竹嗔她:“她是没针对你,你当然这般说。”
谁针对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
可祝婉君不过是个庶子媳妇,情愿当个锯嘴葫芦,一言不发。
戚春竹没趣,颐指气使道:“我们一起去正院见母亲。”
“弟妹见谅,我这身子重,腰疼脚也疼,又要常出恭,怕在正院失态,便不去了。”祝婉君婉拒完,又好声气地劝她,“弟妹头胎,更该仔细些才是,到底天寒地冻呢。”
戚春竹也没法儿硬拉着她出去,跟祝婉君说话又不投机,没坐多久便走了。
但她怕老戚氏骂她,没敢一人进正院,悻悻地回了自个儿院子。
傍晚,施晚意才知道她和丁姨娘的纠葛在府里传开。
她的陪嫁全都在东院,跟府里关系不密切,探听消息稍迟钝些。
宋婆子浑身寒气四溢,若是说施晚意坏话的人在这儿,她当场就能手撕对方。
“流言堵不住。”施晚意啃卤鸡爪啃得正香,安抚她,“以前我和您都太直了,才总是受府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眼儿影响。管那歪风怎么吹,咱们岿然不动,谁也拿我们没办法。”
施晚意端起酒杯,只敢沾沾唇,还没醉,话就多起来,“再说这流言,实在是没有新意,我记得当年丁姨娘和陆一钊忽然冒出来,府里就传过一阵儿‘我不容他们’的流言吧?”
宋婆子皱眉,并不想提当年,劝她:“您慢些喝。”
“这还不够慢吗?”七八分满的酒杯,才下去三分之一。
喝酒的人受不得劝,施晚意一瞅酒杯,这娘们唧唧的不行,便豪迈地一口喝完。
下一瞬,她柳眉一竖,吐出的话便醉出十分,“一个个闲得慌,屁大点儿事儿翻来覆去地倒腾,我要不是温柔大方,我撕了他们的碎嘴子!”
婢女们一脸空白。
宋婆子见怪不怪,她心里,自家娘子很小的时候也顽皮过,是施家不着调的夫妻给孩子养歪了,如今施晚意是解放天性。
反正施晚意什么都是对的。
而施晚意边胡侃八侃,边眼神迷蒙地左右找酒壶,找到后一笑,便伸手去捞。
捞了个空,又去捞。
宋婆子见酒壶就在那儿,她的手搁旁边儿胡乱抓,无奈地上前,拎起酒壶,扶起酒杯,倒了个杯底。
施晚意嘬了一口,上头道:“不行!得重新传!”
然后冲宋婆子招招手,让她附耳过来,嘀嘀咕咕半晌。
“……”宋婆子神情几乎要裂开,失语许久,“真、真的吗?”
施晚意说完就趴到炕上,一边蹬掉鞋子,蛄蛹进被子里,一边似醉似醒地说:“闹大了才好乘东风,得让他们都不敢触我霉头,等我爽够了,爱谁谁……”
手上黏黏糊糊的不舒服,施晚意又哼唧:“嬷嬷,擦手。”
宋婆子失笑,让婢女拿了湿帕子来,哄孩子一样弯腰给她擦手。
可不就是孩子吗,受尽欺负一下子长大。
宋婆子摩挲她的手臂,须臾,轻柔地放进被子里。
稍晚些,宋婆子招来人,照着施晚意的吩咐去传话。
没几日就是春节,府里各处走动颇多,人多口杂。
东院现下是阖府目光焦点,流言正是新鲜,除了施晚意的陪嫁,其他进出东院的人,一在府里露面,都会教人逮住打听话儿。
有的人避而不谈,一见人打听便匆匆走开。
有的人面露难色,顶不住追问,便会透露一两句。
而只一两句,也引得府里下人们遐想,越传越没边儿。
这头,膳房的两个婆子凑在一起,“你听说了吗?当初大郎君和丁姨娘没成,根本不是大夫人爱慕郎君才横插一脚,是老夫人一开始就不同意……”
那头,洒扫的丫鬟讨好三房的婢女,信誓旦旦:“姐姐可知道,大夫人失忆了!”
“什么?!”
洒扫丫鬟肯定地点头,“真真的,听说是在瀛洲时,被大郎君一推,撞坏了脑袋。”
“大夫人虽然囚了丁姨娘,但对丁姨娘温柔体贴,丁姨娘凄苦多年,难免对大夫人生了几分禁忌之情,情不自禁地诉了衷情。听说大夫人还要将丁姨娘嫁出去呢,丁姨娘不堪承受命运的捉弄,才选择自杀~”
“大夫人归来复仇,要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
流言彻底失控,府里沸沸扬扬,提前有了过年的气氛。
而施晚意第二天一大早抱着锦被,盘腿坐在炕上,一脸严肃:“嬷嬷,我喝多了。”
喝多了的人满嘴跑火车,怎么能当真呢?
宋婆子:“……”
但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是听您的。
施晚意捂脸,埋进被子,闷声问:“丁姨娘醒了吗?”
宋婆子道:“昨日醒了,又昏了。”
施晚意抬头,“怎么回事儿?”
宋婆子脸上没有情绪,“您说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她就是闲得慌。您吩咐老奴,让小苏大夫给丁姨娘添几味安神的药,省得再没事儿找事儿。”
“也是我喝多了说的?”
宋婆子点头,微顿了顿,道:“您还让老奴不用避着陆一钊,您敢作敢当。”
“嘶——”
施晚意忽然好像有点儿头疼,又缩回被子里。
她竟然用一杯酒,醉出十斤酒的疯……
炕上鼓鼓囊囊的一包,藏头露尾,那是施晚意的羞耻心。
第21章
人嘛,平时再体面,喝多了也会暴露本性。
但施晚意皮厚,那点儿羞耻心转瞬即逝,就算骨子里是个狗德性,酒醒了,她就又是一条好汉……不是,好娘子。
施晚意掀被,满面春风地下地,喊道:“传下去,新衣裳都穿起来,娘子我带你们去逛园子!”
婢女们都脆生生地应,此起彼伏,东院霎时一片喜气。
她们也知道轻重,赶忙先料理完手里的活计,才都回屋儿去拾掇自个儿。
家伙事儿全都簪上,她们得给自家娘子长脸呢!
而施晚意坐在自个儿梳妆台前,兴致勃勃地比比划划。
宋婆子看不过眼,拿走她手里阔绰的黄金步摇,取了两根晶莹剔透、低调显贵的玉簪,亲手簪在她发髻上。
“您放心,能看出来贵。”
施晚意相信宋婆子的眼光,依依不舍地看一眼金灿灿的步摇,便对着铜镜开始挤眉弄眼。
她自己乐意装温柔,那是她乐意,旁人要是以为能用那点儿没大用的名声来打压她,可太小看她了。
水已经浑起来,那就搅得更浑。
菜已经下了锅,那就添佐料,加柴火,炒起来。
辰时初,施晚意穿戴妥当,吃饱喝足,慢悠悠地走出屋子,正碰到来干活的庞嬷嬷。
只一瞬间,施晚意便收起懒散气儿,拿捏起她这张脸的精髓,眉间轻蹙、似有轻愁。
“给大夫人请安。”
施晚意颔首,关心道:“老夫人今日如何?”
老戚氏自然是不太好的。
她本来得意地做幕后推手传施晚意刻薄的流言,就像以前一样,施压然后让儿媳妇不得不屈服。
可突然风向一转,就变成助力长子戴上不堪的帽子。
老戚氏从得知施晚意和丁姨娘那传闻,便如同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昨晚到今日,一口东西都咽不进去。
一场病装下来,脑瓜仁儿嗡嗡地。
她特地吩咐庞嬷嬷,仔细观察施晚意,是否有那个动向。
是以庞嬷嬷恭敬答话:“回大夫人,老夫人只是胃口有些不大好。”
眼睛则是悄悄打量着施晚意。
胃口不大好啊……
施晚意在腹中玩味地掂量这句话,面上担忧地说:“希望老夫人保重身体。”
她说着说着,走了一下神,担忧的眼神飘向后罩房,幽幽地叹了一声。
庞嬷嬷两只手忽地紧紧攥在一起,死死压住她内心剧烈的震动,可依旧满脑子都是——“大夫人为何这般?!!!”
大夫人跟丁姨娘不是应该有怨吗?她为什么担心丁姨娘?!
难道、难道府里的传闻……是真的?!!
庞嬷嬷的脑袋好像分成了两个,一边觉得不可能,一边又一个劲儿的说:京里有磨镜之好的夫人不在少数,大夫人又寡居,丁姨娘姿容美好,若存心勾引,大夫人兴许把持不住……
两个念头在脑袋里来回拉扯,庞嬷嬷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只是个下人,捋不清楚就找老夫人,便做作地“诶呦”一声,“大夫人恕罪,瞧我这脑子,老夫人吩咐老奴办事儿,险些忘了,得离开一会儿子。”
施晚意神不守舍地“嗯”,让她自便,而注意力分明还落在后罩房。
庞嬷嬷一看不得了,脚底抹油,赶紧回去禀报。
正院堂屋里,老戚氏憔悴地靠在榻上,一见庞嬷嬷这个时候回来,神色又慌急,心里便是一咯噔。
庞嬷嬷惦记一路,一股脑儿就将她的发现全都跟老夫人说了,末了,还期期艾艾地问:“老夫人,您说大夫人和、和丁姨娘的传言,是假的吧?”
“当然是假的!”老戚氏说得斩钉截铁。
庞嬷嬷:如果老夫人没有咬牙切齿,更可信……
而老戚氏鼻翼不断张合,也压不住心里的火,闭着眼呼吸越发粗重,“嗬——嗬——”
庞嬷嬷小心翼翼地问:“老夫人,怎么办?”
“怎么办?”老戚氏倏地睁眼,厉声道,“当然是让府里的人闭嘴!抓几个下人杖责,杀一儆百,再敢道主子是非,全都重罚!”
“是。”
庞嬷嬷张张嘴,还是不敢问大夫人和丁姨娘。
可她不问,老戚氏能想不到吗?
流言这种手段,杀人无形,本来就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掰扯的事儿。
以前她很轻易就能从长媳手里捞到好处,达到目的,可现下为了儿子的名声,必须得捂得严严实实。
“丁姨娘不能再留在府里。”
庞嬷嬷迟疑,“那钊哥儿……”
钊哥儿……
老戚氏深呼吸,这个亏吃下去,她怄的要死。
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又砸了一套茶具。
有施晚意这个儿媳,真是她的晦气。
而陆家晦气的长媳施二娘子,没心没肺、喜气洋洋地领着她东院儿所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婢女、婆子们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园子里。
腊月底,花园里光秃秃的树上,早已挂满红灯笼。
往年也是如此,但深宅大院里,年节属于主人,下人们能得些赏钱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儿,活只会比平常更重,更要谨慎。
下人没有赏景的资格和心情。
今日不同。
东院儿的婢女们互相挽着,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仿佛第一次来这园子,左右观望,娇声莺语,笑容明媚。
中年的婆子们跟这一群花儿一样的年轻婢女们走在一处,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
她们都没想到,娘子会带着她们这一群鱼目珠子,生怕给施晚意丢人,端得不得了。
施晚意回头看见这泾渭分明的一幕,乐不可支,转头怪在宋婆子头上:“嬷嬷,一定是您没带好头。”
宋婆子端正地走着,每一步步幅几乎没有差别,“老奴不懂娘子的意思。”
施晚意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您就和婢女们一道儿去玩儿,咱们今日都放松些,万事有我担着呢。”
宋婆子瞥一眼叽叽喳喳、左顾右盼的婢女们,脸色更加严肃,“娘子没喝酒,就醉了吗?”
施晚意挑眉,“难道您给我带酒了?”
宋婆子:“……自然不可能。”
施晚意满脸遗憾,随即又舒朗起来,伸手轻推了推宋婆子:“我还是不是您的娘子了?快去。”
宋婆子总是拒绝不了她,浑身上下紧绷着,僵硬地走到婢女们中间。
她一过来,一众婢女霎时便安静下来,偷偷瞄她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