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姜屿赶到宫门,并未迟,不过其他官员都已经在候着,连姜太傅也比他来得早,自然引得众人注目。
姜屿从容自若,与诸人见礼,方才走到姜太傅跟前行礼,“父亲。”
姜太傅背手而立,一身紫色官服,腰缠金玉带,鬓发霜白,风雅淳正之姿仍可窥见年轻时的风度翩翩。
姜屿则是正当年,风姿卓绝。
父子同朝,一文一武,皆于高位。
偏偏又这样的风度。
文武官员们向父子二人投以注视,皆情绪复杂,感慨非常。
姜太傅并未在满朝文武眼下多言,只微微颔首道:“下值后与我一同回府。”
其声如钟鸣,醇厚悠远。
姜屿应下,随后行至武将一列,等候上朝。
不多时,太监宣帝谕,众朝臣列队而入。
如今大邺初建朝,外忧内不平,百废待兴,官员体系简明,吏治相对清明。
且开国皇帝启帝,虽已过半百,铁血手腕不改,雷厉风行,每次朝议,诸事决断皆利落干脆,向来不拖朝。
今日依旧。
早朝结束,启帝秦正单独召见姜屿。
“姜卿先前呈上来的折子,朕已看过。”启帝取过案上一本奏折,递给太监,“这是瀛洲昨日送过来的密报。”
姜屿接过,展开后一目十行,快速阅览。
密报上说,自河间王的玉玦面世,瀛洲近来意动频频,暗探探得一消息——乱党新得一幅《山河图》,似是藏着军饷埋葬之地的秘密,正在破解。
“朕相信绝对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姜岑会如何绘制地图,留作线索。”
姜屿脑中闪过幼时兄长带他和弟弟玩耍的画面——
“二郎、三郎,这是我特制的颜料,遇水则显,送予你们,日后若有密语,可以此颜料书写。”
启帝看到姜屿面上一瞬的失神,道:“看来姜卿已成竹在胸。”
姜屿敛神,“回陛下,臣确是想到些许旧事,只是还有待实证。”
启帝颔首,“朕会下一道旨意,命你随身保护太子前往皇陵祭祖,你将京中安排好,秘密走一趟瀛洲。”
姜屿躬身一礼,“臣遵旨。”
“莫要教人察觉出端倪。”启帝叮嘱,“若有必要,便拿着朕的谕旨调兵阻截,绝对不能教乱党得到军饷。”
姜屿领命:“臣必定竭尽全力。”
“你退下吧。”
姜屿退出大殿,心念转动,思量着如何对施晚意掩饰皇命。
而此时,施晚意刚回到陆家,几乎未停脚,正院的婢女便找过来,请她去正院见老夫人。
“我稍后就过去。”
施晚意打发走正院的婢女,没急着去正院,反而在她屋里坐下。
宋婆子在马车上已经禀报过,昨日庞嬷嬷的儿子去过正院之后,老太太才找她。
而庞嬷嬷的儿子,从瀛洲回来。
“叫丁姨娘过来。”
丁姨娘不敢拖延,简单收拾便匆匆过来。
施晚意看她眼中不似前几次那般死寂,就像一朵打蔫的花忽然浇了水,娇艳欲滴,勾唇,“丁姨娘如今气色颇好,不想死了?”
丁姨娘惴惴不安,嗫喏:“夫人……”
“我是懒得搭理你,但你早不想死晚不想死,偏偏到东院儿之后给我找事儿。”
施晚意轻吹了吹浮在杯中的茶叶,慢悠悠地喝一口茶,轻声问,“我还以德报怨,让你全须全尾地嫁出去,可能吗?”
给人希望,又亲口告诉她,希望如同镜花水月。
丁姨娘纤弱的身躯微晃,泫然欲泣。
啧啧,这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可想过你未成年的亲生儿子,日后在我手底下过活,会是何种处境?”施晚意仿若恶毒正室上身,使劲儿戳她伤痛,“真是狠心。”
丁姨娘不愿意面对的内心直接教她撕开来,面无人色。
“是觉得我善良吗?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更软弱可欺?”
丁姨娘攥紧裙摆,两串泪滑落下来,缓缓跪在施晚意面前,“夫人,我愿意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求夫人不要迁怒钊哥儿。”
施晚意见不得女人哭,放下茶杯,走到她面前微微躬身,捏着她的下巴抬起,“瞧你,我自然是善良的。”
丁姨娘下巴捏在她手里,不敢动弹,清泪沿着眼尾入鬓,越发娇弱动人。
施晚意拿着帕子,轻柔地擦拭掉她面上的湿润,柔声问:“当年,是你勾引陆仁吗?”
丁姨娘含着泪迅速摇头,哽咽道:“不是,是他困住我,强要我。”
“乖。”施晚意夸赞一句,又问,“为什么自杀?”
丁姨娘贝齿轻轻咬住下唇,轻颦蛾眉。
施晚意眉眼疏淡下来,甩开她的下巴。
丁姨娘的头顺着她的力道,轻撇向一侧。
施晚意站直,故意在她面前擦擦手,扔掉帕子,居高临下道:“随我去正院。”
丁姨娘瞳孔一震,忐忑不已。
施晚意淡淡道:“我有底线,才给你机会,如何选择,丽嘉你自己想清楚。”
她说完便起身。
宋婆子问:“可要老奴随您一起过去?”
施晚意漫不经心地摆手,“不用,这点事儿不值当您老出马。”
宋婆子便道:“那我教膳房准备您喜欢的汤锅子,等您回来。”
施晚意笑了,“那我得快去快回。”
随后她又吩咐婢女,叫府里的陆家人都去正院,这才带着丁姨娘前往正院。
两人到正院后,施晚意留丁姨娘先安静地待在外间,然后一人踏进内室。
老戚氏一夜没睡,眼下青黑一片,眼球布满红血丝,脸颊微微凹陷,嘴唇也发白。
活像是教鬼怪吸食了精气。
施晚意乍一看到老太太这模样,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微顿。
她上次见到类似的脸,还是初睁开眼看到宋婆子等人,一睁眼一屋子两腮凹陷、两眼通红的“人”,吓得她一哆嗦,以为见鬼,险些没晕过去。
老戚氏不晓得施晚意心里叨咕她像鬼,又急又躁地催促道:“你还不进来!”
施晚意慢步走近,行礼后明知故问道:“不知母亲叫我过来有何事?”
老戚氏迫切想见到施晚意,可真的面对面,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质问,只死死盯着她的脸,眼神渗人。
她昨日得到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郁愤积压在胸口,始终未能寻到出口平复,一夜煎熬,饱受折磨。
她不相信出息的儿子会死于花柳。
可又怕儿子真的死于花柳,带累她其他孩子的名声。
更让她如鲠在喉的是,恐怕要被施晚意拿捏……
而施晚意已经不是初回京城那个“卧薪尝胆”的她了,在娘家站站也就算了,自然不会再在陆家“罚站”。
她极自觉地坐下,笑盈盈地说:“昨日我阿姐临时邀我去她府上留宿,因着母亲病中,不好打扰,这才没禀报母亲,您不会责怪我吧?”
“你施家女肆意妄为惯了,哪还在意规矩体统?”
老戚氏压不住脾气,下意识冷嘲热讽。
施晚意轻轻叹一口气,“母亲,我一人所为,何必拿施家女来说话?您看,我不也没将陆家的事儿抖出府外去?我还是尊重您的,可您如若一直这样恩将仇报,我很困扰。”
老戚氏强辩:“什么恩将仇报?可笑,陆家有什么事儿畏惧人言?”
施晚意一脸意味深长地惊讶,“陆仁的身后名,也无惧人言?”
身后名……
老戚氏扣紧扶手,指甲再次劈裂,不知疼般,咬牙质问:“大郎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门之隔,丁姨娘一惊,忍不住向前微微倾身,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门里,施晚意卸了那些故作的姿态,露出她本身最自然真实的面貌,手臂撑着扶手,慵懒地半靠上去,“总归是不大光明的,老夫人不是派人去查了吗?何必再来问我?再听到话从我口中说出来,难受得还是您。”
话中之意,颇值得玩味。
老戚氏听来,就是她承认了大郎死于那种脏病,一时间所有勉力积压的悲愤一阵一阵冲上来,头昏眼胀。
这屋里只有施晚意和她,她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必定要怪罪到施晚意身上。
是以施晚意无赖道:“我可没气您,我有证人,您休想诬赖我。”
外室,丁姨娘并才进来的三郎陆代、三夫人戚春竹、二娘陆芮面面相觑。
“证人”是指他们?
而陆代脸色难看至极,三个女人看见,眼里的疑问更浓。
里头老戚氏和施晚意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陆仁的死,还有隐情?
几人正疑惑,室内忽地响起一阵剧烈的砸碎东西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老戚氏的喝问:“施晚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代当即推开门,闯进去。
老戚氏双目赤红,施晚意安然地坐在椅子上,她们中间,一地的碎瓷。
老戚氏再如何暴怒,也不敢直接砸施晚意。
戚春竹、陆芮随后跟进来,陆芮紧张地走到母亲身边,扶着她,“娘,您没事儿吧?”
然后她又冲施晚意怒目,“你干什么又气我娘?”
施晚意随意地踢了踢飞到脚边的半个茶杯,老太太这一言不合就摔摔打打的毛病,实在糟践东西。
而后她才支着下巴,饶有兴致道:“没听说吗?我复仇归来,要你们付出代价。”
“好啊,你果然没安好心!”
陆芮手指施晚意,“我要跟父亲揭露你的真面目,将你赶出陆家。”
来了来了!
施晚意好喜欢这种“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的戏码,不由坐直,目光炯炯地看向老太太,“我也想见见父亲,说道几句,比如:陆仁在瀛洲干得龌龊事,䒾㟆还有丁姨娘……”
几人随着她的视线,望向门口的丁姨娘。
老戚氏这才发现丁姨娘,眼神冷厉中带着警告。
丁姨娘垂下头,眼里泛起不甘和怨恨,缓缓抬脚,跨进内室。
施晚意神闲气定,手指沿着方几边缘滑动,笑道:“我年轻不知事,有些无伤大雅的错处情有可原,可是老夫人……”
“啧啧啧。”
施晚意贱兮兮地摇头,“晚节不保喽~”
老戚氏呼吸骤然急促,“信口胡言!”
陆代和陆芮是老戚氏的儿女,戚春竹是她的娘家侄女,都与她更亲近,见她如此,皆对施晚意露出几分不满之色。
施晚意无所谓道:“您能够如此理直气壮,我实在佩服,不过我也算学到了,我若是不要脸,旁人也拿我没办法。”
“流言伤人,我只管教人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到时候老夫人您也这般理直气壮才好。”
“你!”
老戚氏目瞪欲裂,“你无耻。”
施晚意无耻道:“您教导得好。”
话毕,她瞥向丁姨娘,意味不明地扫过她的脸。
丁姨娘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破嘴唇。
她们两人的对话暗藏玄机,陆代挡在母亲面前,认真道:“大嫂,我知道你因为长兄心怀怨愤,可为何不能让它过去?如此咄咄逼人,又对你和我们有何好处?”
“你在羞辱我吗?为何我的人生和未来一定要围绕一个男人?永远被他束缚?”施晚意纠正他,“事实是,你那个道貌岸然的兄长去世后,我少了很多烦恼。”
陆代一滞。
老戚氏和陆芮也都因为怒意涨红脸。
施晚意当然不在意陆仁,可原身那些负面的记忆和情绪她也都承接下来了,凭什么算了。
陆家是罪不至死,原身的结局是跟原身的性格有关,可善良大度就是让人不爽。
施晚意又没想逼死陆家,她只是看他们不舒坦就更快乐,回去还能喝一盅,有毛病吗?完全没有。
她简直有原则的令自己感动。
而陆芮听见他们在打哑谜,不知道内情,只觉得施晚意盛气凌人,气愤地为母亲出头:“你以为你传些莫须有的流言就可以搅风搅雨、肆意妄为吗?”
“不是莫须有。”
一声极低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初时还没引起在场陆家人的注意,丁姨娘又宣泄一般喊道:“不是莫须有!”
呦呵。
施晚意挑眉,悠闲地靠坐在椅子上,看戏。
“丁芷芙。”老戚氏语含威胁。
丁姨娘眼里燃烧炽烈地着火,愤恨道:“你和陆仁,你们母子一丘之貉!”
“住嘴!”老戚氏喊人,“来人!将她关起来,来人。”
然而她一连喊了几声,都无人进来。
能做出此事的,在场唯有一人。
众人皆看向施晚意。
施晚意耸耸肩,“我只是想好好说话,不想被人打扰罢了。”
也是亏得陆侍郎不在,否则也不会如此顺利。
丁姨娘见状,心生畅快,破颜而笑,不管不顾地诉起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恨。
“我父亲对陆仁悉心教导,临终前托孤给陆家。我无依无萍,你瞧不上我,对我多有冷眼苛待,那时候我年岁小,一心只有情|爱,瞎了眼看上陆仁,我活该。”
“可既然新夫人进门,我伤心想走,你们为何不放!还纵容陆仁那个畜生强迫于我,逼我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