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座不是大公主,而是一位雍容华贵、神情严肃的中年妇人,身边靠着个三四岁大明显怕生的女童。
大公主和另一个年纪更轻、温婉尊贵女子坐在她左右。
施晚意心念一转,便确定,首座的是平城长公主。
另一位,应该是二公主秦安。
平城长公主是启帝亲妹,施太后的幼女,金枝玉叶中的金枝玉叶。
她当年出嫁乃是为联姻而嫁给了北境势力极大的赵家继承人,夫妻感情不好,驸马另有侍妾,长公主当年也都为了陛下的大业忍耐下来。
待到启帝建朝,她便彻底常住在公主府,若非为了世子,都不会理赵家。
她身边的女童,应是她的孙女,出生没多久便没了母亲。
二公主秦安去年初由启帝赐婚,招新科探花郎为驸马,据说婚后两人琴瑟和鸣。
除三位公主,里间还有几位贵夫人。
柳皇后娘家的嫂子柳夫人,夫君任京兆府牧的姬夫人,还有与施家有亲的忠国公世子夫人和平南侯夫人。
忠国公世子夫人是长嫂齐筝的长嫂,平南侯夫人则是施翊的岳母,姬夫人是方既清上官的家眷。
算下来,整个里间的人,都跟施家沾亲带故。
施晚意和施春浓姐妹俩坦然自若地与众人见礼。
陆芮在两人身后,略有些局促不安,好在并没有出错。
大公主熟稔地招呼施家姐妹过去说话。
施春浓大大方方地过去,落座。
施晚意笑着指指身后的陆芮,“殿下,年轻姑娘待在这儿恐怕胆战心惊,让她出去玩儿吧。”
大公主笑嗔:“我们是能吃人不成?值当你巴巴地讨话。”
施晚意笑笑,并不介意在外人面前给自己营造好形象。
大公主摆摆手,“知道你是好嫂子,去便是。”
施晚意道谢,请示过大公主,便带着陆芮直接从旁侧出去,也没交代什么,只示意她那两个陪嫁婢女跟着陆芮。
她们还在一群贵人的视线范围内,陆芮没有露出任何不满,乖乖地离开。
施晚意再次回到室内,本想坐在姐姐身边,但一抬眼就见二公主坐在姐姐旁边,亲亲热热地说话。
施春浓另一侧没有空座。
“施二表姐,我许久未见到施大姐姐,想与施大姐姐说说话。”二公主态度看起来很亲近,柔声道,“姑姑说了,今日没有座次,随意坐便可,不若你去我方才的位置坐,正好与姑姑和大姐姐叙叙旧。”
二表姐,大姐姐,熟远熟近,清楚明白。
施晚意的记忆瞬间浮现。
二公主小的时候就喜欢施春浓,起初一直叫表姐,后来见到原身,才改口这么叫。
而且,二公主常因为施春浓对她表现出不满,现下一想,难不成是……嫌弃一个软包子白占着个威风的虎姐?
而二公主见她不说话,更加靠近施春浓,还挽上施春浓的手臂,语气软和地问:“施二表姐,好些年未见,可是与我生疏了?”
施春浓不乐意二公主欺负施晚意,皱眉轻声道:“别闹。”
二公主顿时露出一副伤心的神色,缓慢地滑下手,幽幽道:“施大姐姐一贯如此偏心……”
施晚意:“……”
这熟悉的茶味儿。
以前施春浓在太后身边,原身被抢姐姐,都是置气回家,能憋个三月半载不出门,白便宜了二公主。
现在……
要强的女人绝对不能输。
施晚意露出个极大度的笑,温柔包容地劝说施春浓,“阿姐,无妨,咱们是亲姐妹,二公主难得见你,你陪陪她。”
一句话,又划开了亲疏。
二公主笑容微僵,看向施晚意的眼神隐隐露出些意外。
施晚意笑得越发无害。
两个人多年未见,一见面就暗暗较劲儿。
施春浓面无表情地处在温柔的刀光剑影中间,等她们自己盘出结果。
二公主今年二十,还未生育,施晚意脸圆起来,面相上看,年纪比温婉的二公主还小一点。
在座都是长者,瞧着她们闹着玩儿,皆是一脸慈祥。
连长公主那张严肃的脸上,都露出些许笑意。她身边的小姑娘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她们。
还是大公主打圆场,“二娘,别理她,来这边坐,与我和姑姑说说话。”
二公主到底是公主,施晚意适可而止,抬步走向长公主和大公主。
大公主指向方才二公主的座位,施晚意便大大方方地坐下。
三人只说了两句话,又有别的夫人进来,长公主和大公主便得去招待其他夫人。
施晚意乐得自在,趁人不注意,便垂头发呆,琢磨着再坐会儿就出去转转。
忽然,感觉到一道极轻极淡的视线,施晚意抬眼,正对上长公主孙女的眼睛。
小姑娘一惊,扭头埋进长公主的怀中。
长公主低头瞧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见她情绪没有其他异样,便又望向正在说话的夫人。
施晚意看小姑娘像是要钻进地洞一样,始终不抬头,回想:刚才长公主是叫她“柒姐儿”吧?
小小的女娃像只软乎乎的幼兽,看起来就很好逗。
施晚意闲极无聊,便抽出丝帕,手指灵活地摆弄丝帕。
柒姐儿耳朵动了动,又悄悄转头看她。
施晚意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折好一支丝帕玫瑰,玫瑰放在手心,也不看小姑娘,默默递过去。
柒姐儿吓得又缩回去。
施晚意没动,就保持着这个姿势。
柒姐儿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才终于伸出小手,慢慢试探地抓向那丝帕玫瑰。
其他人也都注意到她们两个的动作,似是怕吓到胆小的女童,渐渐停下说话。
柒姐儿终于抓住花,飞快地收回手。
但小孩子没轻没重,再在张开手时,那丝帕花完全松散开来。
柒姐儿眼里瞬间便泛起两泡泪,委屈巴巴的。
施晚意心都软了,温声细语道:“我重新给你折。”
柒姐儿噙着泪看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伸出手,还给她。
施晚意接过来,先侧身吩咐婢女去找根线来,然后才开始复原玫瑰。
柒姐儿紧紧盯着她的手,随着花儿重新成型渐渐展颜,待到拿到结实的花儿,给了施晚意一个害羞的笑。
施晚意:“……”
幸好陆姝不是这型的,否则她极有可能扛不住。
施晚意又想伸出魔爪,摸摸小姑娘的小手,便悄悄与她套近乎。
有一朵花作桥梁,柒姐儿虽然还是胆小,却没太排斥她。
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看向施晚意。
旁边,二公主瞧见这一幕,凑近施春浓耳边,小声说:“施大姐姐,有可能亲上加亲哦~”
施春浓没有反应,她还记得,施晚意说过暂时不打算改嫁。
施家也没到被长公主青睐就感恩戴德的地步。
那头,施晚意摸到了小姑娘手,心满意足,便向长公主和大公主她们告退,打算去园里转转。
柒姐儿眼巴巴地看她。
施晚意便哄道:“可以给花染色,我去给你找染料。”
一句话引得小姑娘好奇,施晚意便顺畅地离开百花阁。
就在她走后,婢女进来禀报:“长公主,大公主,姜大人来拜见。”
“姜大人?”在场众人皆有一瞬的茫然,“哪个姜大人?”
大公主发出的请柬,她率先反应过来,“姜二郎?!”
婢女答“是”。
他怎么来了?
大公主下意识地看向二公主,口中吩咐:“请姜大人进来。”
片刻后,姜屿缓步而入,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没有见到施晚意,便与诸位夫人客气地见礼。
从始至终并未对二公主另眼相看。
二公主微微垂着头,不露神色。
而姜屿就是到此地,来向主人打个招呼,且都是女眷,不便久留,简单寒暄两句便提出告辞。
大公主等人也不好询问从来不来的人为何忽然来了,只教他随意。
姜屿又是一礼,转身前,目光在长公主孙女手中把玩的丝帕花上停顿一瞬。
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今日来,为的是猫捉老鼠。
第66章
芙蓉园风光正好,陆芮完全无心赏景,烦闷地闷头向前走。
她身后跟着四个婢女,两个她的贴身婢女,两个施晚意的陪嫁婢女。
陆芮忽然停脚,回身道:“除了那些门第极高的娘子,大多都只带了两个婢女,我不想这么惹眼。”
东院的婢女恭敬道:“二娘子可以叫您的两个婢女去园外候着。”
陆芮:“……”
她的两个贴身婢女垂着头不敢出声。
陆芮控制情绪道:“我用不惯旁人。”
东院的婢女平静地回道:“那便都留在二娘子身边。”
陆芮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瞬间落下脸,语气极差,直接命令:“我用不着你们跟着,去园外等着。”
“请二娘子见谅,婢子们遵我们娘子令行事,您就是更衣,我们也不会离开。”东院婢女垂手而立,丝毫不受她脾气影响,“您若有何要求,请先请示我们娘子。”
陆芮攥拳,咬牙切齿,“如果我不愿意呢?”
东院的婢女神色依旧恭敬,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客气,“您要想想后果。婢子们只是跟着您,不打扰您,大可当我们不存在,但您若是惹得我们娘子不高兴,我们娘子也不会让您如意。”
她们摆明了,任她怎么说,都不会走。
且话说到这个地步,便开门见山地提醒:“您不要试图甩掉婢子们,不可能。但您若是执意如此,婢子们会如实禀报我们娘子。”
“我是犯人吗?你们还想将我看管起来不成?”
“您为何会这么以为?”东院的婢女疑惑不已,“出门在外,哪家长辈安排两个随从在晚辈身边,会被如此揣测?”
除非她就是要做什么不合适的事情。
这种揣测,会留下话柄,东院的婢女们没有明说。
陆芮心虚,外厉内荏,“随便你们。”
东院的婢女磨得陆芮没脾气,施晚意却是完全没为陆芮分心。
该享乐的时候只单纯享乐,不让纷杂的思绪侵扰心情。
是以施晚意所见,处处皆美。
曲池清可见底,清风送起涟漪。
池岸边绿树浓荫满地,随风而舞,簌簌成乐。
施晚意漫无目的,闲适地沿池游逛,惬怀舒心,眉目柔和。
年轻的郎君娘子三五结伴,偶尔从她身边经过,虽不知她身份,从她发髻便知她已成婚,皆有礼地行礼,然后错开。
窥一斑而见全豹,年轻一辈儿的精神面貌好,便可知大邺如今一切向好,有四海升平之象。
所有人都是洪流中的一粟。
人心向阳,安乐祥和可期,又可惠及每一人。
施晚意喜欢这些鲜活的小郎君小娘子们。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这么讨喜。
芙蓉园常办各种宴会,一步一景。
施晚意远远地看见蔷薇满架,便款步走过去。
那蔷薇花墙看着挺近的,她走在石径上,绕了几个弯,才到近前,就瞧见花架下有几个看起来十一二岁大小的小娘子。
花墙长十余丈,施晚意本打算沿着石径继续向前,绕过她们去另一处,免得大人出现,小姑娘们不自在。
她走了几步,这才看清其中一个小姑娘,是平南侯府那位表姑娘。
记得是叫付晓慈。
施晚意想着,便停下了脚步。
她没特意掩藏脚步,也没站在视野盲区,但小姑娘们太旁若无人,都没注意到她。
付晓慈身边有一个跟她个头差不多的小娘子,一脸愤愤之色。
“三娘,我们去别处吧。”
付晓慈小心地看一眼对面的人,拉着她的手臂。
她们对面,是个相貌颇出众的小娘子,一条飘逸的石榴裙衬得她俏丽动人,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的倨傲神色,破坏了少女的美。
她说出的话,也有些刻薄,“陈三娘,这可是大公主的夏日宴,你都不怕一身晦气冲撞到贵人吗?”
陈三娘气愤道:“你能来,我凭什么不能来?”
对面那小娘子轻蔑地看着她:“你姐姐竟然为了攀扯我阿兄,追到这儿来,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样儿,有些自知之明吧。”
“什么攀扯?”陈三娘怒视她,“那是你爹和我爹定的娃娃亲,你们背信弃义,以为我们稀罕吗?少往我阿姐身上泼脏水!”
“根本没有下定,你们也拿出来说。”
对面的小娘子反驳完,忽然讥诮地看着她,“今日的宴席,诸位皇孙和各家郎君,连姜家那位金吾卫将军都来了,你们该不是打着见不得人的主意吧?”
“省省吧,满京城都知道你娘克夫,你阿姐也晦气,你们家的名声都烂了,不止我家,没人会娶她。”
石径上,施晚意惊得瞪圆眼睛。
不是说他不来吗?怎么……
不远处的观景台上,姜屿居高临下地环视,很快便锁定施晚意的身影。
原来在这儿。
她看来是被什么绊住脚,否则他还要再寻一会儿。
姜屿走下观景台,不紧不慢地走向施晚意所在之处。
而施晚意走神的片刻功夫,花墙下的冲突一触即发。
“什么见不得人?什么烂?许青秋,你再说,我就撕烂你的嘴!”陈三娘受刺激,活似一头冲动的小豹子,说着话就要冲上去。
付晓慈眼疾手快地扯住她,急急地劝道:“三娘,不能在这儿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