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脸色也因为许青秋“克夫”二字不甚好。
陈三娘没有父亲,她是父母皆无,亦被人说过“命硬”。
许青秋本来吓得退了一步,见陈三娘被人拉住,便又趾高气扬道:“怎么?你还要打我吗?果然没有教养。”
“你说谁没教养!”
许青秋故意刺激她一般,“敢做,还怕人说吗?”
施晚意回神,看见那陈三娘身体前倾,真要冲上去跟人打一架,付晓慈快要扯不住,便踏了出去。
两家之间听着是有私怨,小孩子没有分寸,在这儿闹开来,大公主面上不好看。
而且,还有个平南侯府的付晓慈。
“慈姐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她忽然出声,三个小姑娘皆是一愣。
许青秋恶狠狠地瞪向替她望风的婢女,都望什么了?
婢女害怕地发抖。
付晓慈则是循声侧头,一见是施晚意,慌张地撒开手,行礼,嗫喏:“施二姑母……”
陈三娘还保持着向前挣的姿势,付晓慈忽然松手,她踉跄几步,停下时几乎和许青秋面对面。
但是打架的冲动,已经散了些……
陈三娘尴尬地呆立。
施晚意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问付晓慈:“慈姐儿,怎么没瞧见你们的婢女?”
付晓慈心虚地回道:“口渴,便支使婢女去百花阁取壶水来。”
至于陈三娘的婢女……
付晓慈看一眼好友,乖乖说实话:“刚才……去找三娘的姐姐了。”
施晚意了然,搬救兵去了。
许青秋看着她们两个人说话,目光落在施晚意的衣裳上,眼神微闪,猜测施晚意的身份,猜测她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到她们的争执……
施晚意余光瞥见她的眼神。
她记忆不错,先前在百花阁,跟着姐姐打招呼时,有一位御史大夫的夫人姓许,不知道是否跟这许姓小娘子有关。
施晚意直接问出来:“可是许刺史家的娘子?”
许青秋觑她一眼,一反对陈三娘的尖锐跋扈,文雅地应道:“正是。”
施晚意微一点头,便对付晓慈说:“正好碰见,带着你的朋友,随我走走吧。”
付晓慈迫不及待地点头,刚要去拉陈三娘,从远处匆匆走来一行人,有男有女。
其中,长得和陈三娘有些像的娘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一把将陈三娘拉过来,护在身后。
正是陈三娘的姐姐,陈大娘子。
而两个年轻郎君,一个径直走向许青秋,一个迟疑片刻,站在原地。
许青秋一脸委屈地喊道:“阿兄……”
许郎君立时不满地看向陈家姐妹。
陈三娘跟个小炮仗一样,当即气冲冲道:“你嘴上无德,还恶人先告状不成?!”
许青秋无辜样儿,“我说什么了,有能耐你说啊。”
“你!”那些关于母亲姐姐不好听的话,陈三娘哪里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口。
许青秋躲在兄长是身后,嘴角露出一丝得意。
陈三娘气得要死,脑子一热,冲动地指责:“她说我娘克夫,说我阿姐和我晦气,说我们不该来夏日宴!”
一片寂静,唯有风轻抚蔷薇的声音。
施晚意:“……”
都不是三岁孩童了,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街头菜市,怎么就不知道审时度势呢?
她不禁看向在场另一个局外人。
这郎君模样俊俏,气质温润,衣着不俗,正担忧又心疼地看着陈大娘子。
看样子应该不会说对姐妹俩不利的话。
这时,许青秋小声嘀咕:“难道不是事实吗?”
一句话,又触了陈三娘的神经。
施晚意眉头亦是微微一皱,随即招手叫付晓慈站她身边来,静静地旁观。
陈大娘子冷静,攥住妹妹的手腕,制止她冲动,而后严肃地看向许郎君,“道歉。”
许青秋:“你们凭什么?”
许郎君此时已经知晓了孰对孰错,却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不道歉,就是默认许青秋的话没错。
偏偏陈大娘子执拗地看着他们。
两方僵持不下,旁边的郎君走上前来,说和道:“不若给我一个面子,各退一步……”
他这和稀泥,说是各退一步,实际还是陈家姐妹受委屈。
许郎君似是大度道:“赵世子如此说,今日便算了。”
姓赵,又是世子,唯有平城长公主之子,赵韬。
赵韬望向陈大娘子,温柔地叫道:“大娘子……”
陈大娘子握着妹妹手腕的手紧了紧,满脸屈辱以及必须面对现实的落寞。
施晚意冷眼旁观,母亲强势,儿子软和,倒是正常。
只不知道陈大娘子这落寞之中,是否掺杂着别的东西。
在场跟她有关的,只有个付晓慈。
按理说,她没必要多管闲事。
可这真的是闲事吗?
这世上,就是有数不尽的、和许家人一样的人,理直气壮地挤压着别人的生存空间。
寡妇就是克夫吗?寡妇的女儿就晦气吗?
她今日能执言而不执言,将来是否陆姝也会面临和陈三娘同样的偏见?甚至更紧缩?
明明任何一种偏见,错的是偏见本身,是心存偏见的人。
施晚意到底无法漠然视之,在陈大娘子妥协之前,淡淡地问:“我也寡居,难道也是克夫吗?”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向她。
除了付晓慈,没有人想到施晚意竟然是寡妇,她实在看起来年轻又鲜亮。
施晚意不管他们的吃惊,只看向许家兄妹,一字一句地说:“刺史监察百官,身为家眷,更得谨言慎行,否则无法不让人去怀疑,是否家风不正。”
许家兄妹顿时变色。
许郎君压着不快,谨慎地问:“不知夫人是……”
施晚意心知肚明,今日她的话,必然会传到许家兄妹的长辈耳中。
那又怎么样?
“我姓施,娘家行二,先夫姓陆。”
施晚意清凌凌的眼扫过许家人,“我女儿可不晦气,再让我听见克夫、晦气的话,我就去太后娘娘面前,告上一状。”
赵世子最先反应过来她的身份,“施……二表姐?”
施晚意要告状的话,加上他这一声称呼,许家姐弟脸色皆有些苍白。
不是认识到错,是担心给家里惹麻烦。
陈家姐妹死死盯着施晚意,清楚地看见,她眼里完全没有她们母亲那样的死寂。
她们一直以为寡妇都是赖活着。
原来……不是吗?
原来寡妇也可以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吗?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她,不知为何,想哭。
施晚意得罪一家,也不怕得罪另一家了,无差别攻击,转向付晓慈,直接道:“你的朋友冲动,你该规劝,但她要是屡劝不改,不管不顾是否会给你带来麻烦,便没当你是朋友。”
陈三娘咬住嘴唇,羞愧。
施晚意一语双关,“散了。”
若不是因为平南侯府跟施家成了亲家,她方才都不会停下来。
而施晚意一挥袖,抬步便走。
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后,默然无语地散开。
花墙另一侧,姜屿轻靠在墙上,笑容清浅而温柔。
他到此后,便听到了那小姑娘敏感偏激情绪下的指责。
施晚意没有粉饰太平,姜屿丝毫不意外。
他们之间的相处,都带着一张“面具”,可又何尝不是真实地展现?
这世上就是有人,一身晴朗。
施晚意的双眼清晰地昭示,她其实是个很分明的人。
只是……
姜屿想到施晚意说“夫姓陆”,笑意淡了些许。
他本打算直截了当地逮到人,面对面开诚布公。
现下,他心里吃味,便又起了些坏心。
姜屿抬眼看向施晚意离去的方向。
芙蓉园的路线全在他脑中,姜屿心念一转,走进另一条小径。
施晚意离了那几个人,想起他们说“姜屿来了”的事儿,再瞧周围美景,便没那么怡然,生怕一个不巧,撞上不该撞上的人。
走来走去,属实不安全,还不如找个景致好的地方,赏景,顺带避开姜屿。
施晚意环顾一圈儿,最终视线定在曲池中的水榭上。
水榭算是四面环水,但并不是完全一览无余,支撑水榭的四根巨大的粗壮柱子旁,都有两尺左右宽的花窗,窗里垂着白色轻纱幔。
施晚意的衣服又不是格外鲜艳的颜色,坐在纱幔后,应该极容易隐藏身形。
而要到达那座水榭,需得从曲池上的木栈道过去。
此时周围没什么人,施晚意便打算径直走向栈道。
然而她刚绕过一棵巨大的槐树,便倒吸一口凉气,赶忙退回到树后。
姜屿就在前面!
她两个婢女还迟钝地不明所以,施晚意躲在槐树后,摆手让两人别站在那儿。
槐树再粗,也不可能躲下三个人。
两个婢女便退后,隐藏到两丈外的假山后。
待她们藏好,施晚意探出头,悄悄看向前方。
嗯?
人呢?
刚才还在呢?
施晚意探出更多,来回张望,寻找姜屿的踪迹。
确实没有姜屿的身影。
她应该没看错。
可一眨眼的功夫,人怎么就没了?
施晚意歪着身子,看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迷惑。
“在找我吗?”
耳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带着笑意的清越嗓音。
施晚意一激灵,猛地侧头,嘴唇一下子撞在身后人的脸侧,又飞快地退离。
姜屿勾唇,“二娘好生热情。”
施晚意心跳几乎停摆,脑子发懵,不由自主地腿软。
她马上就要跪倒在地时,一只有有力的手臂捞起她的腰。
姜屿还揽着她,轻轻掂了掂,才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重了些,怪不得这么软。”
像个登徒子。
施晚意背紧密地靠着姜屿的胸膛,咬着银牙叫破,“姜屿。”
“是我。”
这是她叫的第一声名字。
姜屿喑哑,别样地勾人,“是我……”
气息吹在施晚意后颈,那里几乎透明的细小汗毛不禁立起。
姜屿看着那可怜的绒毛轻笑。
身后有轻响。
姜屿耳朵一动,侧头,冷淡的眼神瞥向身后。
是施晚意的两个婢女。
两个婢女一瞬间被他的眼神吓住,可还是忠心地继续靠近,“娘子……”
施晚意听到声音,才想起还有她的婢女。
她没那么厚脸皮,便眼神示意两人“没事”。
这里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别人,施晚意也不想教人看见她和姜屿这样亲密,便抢先反咬一口:“姜屿,你如此蒙骗我,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松开我。”
姜屿从容道,“二娘,你我半斤八两,你忘了吗?你告诉我你姓燕。”
“我是女子,在外有些隐藏也是为安全,你呢?”施晚意强词夺理,“你若是个君子,为何不将真实姓名据实已告?”
姜屿轻笑出声,“温香软玉在怀,二娘竟然还指望我是君子?”
随即,他故作讶然,“你与我共入罗帷时,难道真的觉得我是君子?”
谁和他共入罗帷?最怕流氓有文化,施晚意无言以对,气骂:“你不要脸。”
野兽捕猎,总是会咬住猎物的后颈,压住它,教它再挣脱不得。
姜屿看着她露在外的一截颈子,语气狎昵甚至有几分轻薄,“还有更不要脸的……”
施晚意:“……”
人不要脸,堪称无敌。
施晚意有所顾忌,受不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只能暂且服软,“别在这儿,去别处说话。”
姜屿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纵容地答应:“好。”
但他没有放开施晚意,直接抱着她走出槐树后。
刚才好歹还有棵槐树挡着,现在但凡有个人,都得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施晚意心都要跳出来了,紧张、警惕地打量着周遭。
等到姜屿踏上木栈桥,施晚意一滞。
好嘛,她竟然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
他们两人进入水榭后,几个护卫方才从几个方向汇向木栈桥入口,两个护卫暂且带离施晚意的婢女,其他护卫便守在附近,以防万一。
水榭里,入口处一左一右的两根柱子旁,皆摆着两盆小型盆景。
现如今,右侧的盆景在靠椅上,施晚意坐在本来放盆景的方几上,与姜屿面对面,四目相对。
姜屿好整以暇,“二娘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施晚意膝盖在他腰侧,十分没有安全感,又向后蹭了蹭,背紧贴着柱子,依旧没能拉开距离。
她恨不得变成一张纸片,糊在上头。
可惜,不可能。
施晚意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你说半斤八两,也有道理,我们就算扯平了,日后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姜屿平静地看着她,并不打断,想听她这红唇里能说出多没有心的话来。
施晚意教他这么看着,像是被看透了似的,越来越虚,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