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站在海棠树的阴影之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带着些无望的,知道她不会出现。
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缓缓向她靠近,熟悉到不必去分辨。
“浮黎……”她低声唤着什么,又被闻讯赶来的兄长伸手抱住。道尊没有挣扎,只是微微垂了眼眸,轻声问道,“我们以后,也会永远分开吗?”
浮黎静静地垂首,望着怀中的少女,什么也没说。
只是他的动作又紧上几分,将他妹妹拥紧在怀中。一如命运长河中苦苦挣扎的众生,生怕在一个不经意间,便失去了什么东西,从此再也找不回来。
道尊靠在兄长怀中,微阖了双眼,神色却倏忽坚定起来,仿佛有什么念头在心底生根发芽,渐渐汹涌成一场弥天大火。
只求与天赌命,换天地网开一线。
作者有话说:
海棠花:离愁、苦恋。
第38章 人情纵似长情月 ◇
太一:通天吾友,见信如晤。
玉宸维持着仰头的姿势, 借着长袖遮掩下她私下的小动作。
靠的近了,那缕若有似无的海棠香气又浓郁了几分,像在枝头遥遥地探出一枝, 寻摸着, 想再度勾起那暗沉的回忆。但它终于淡去了,只在脑海中留了一笔鲜明的痕迹, 消逝得无影无踪。
额上红莲随之黯淡了几分, 像是经受不住风雨的模样。
“是玉宸呀。”女娲弯了弯眼眸,笑容明亮。
她从袖中伸出一截羊脂白玉般的皓腕,手指慢条斯理地拂过她耳垂,理好几缕碎发。掌中又现出一对红玉琉璃耳坠, 在玉宸微怔的目光中,为她细心地别好。
她状似不经意地现出了一面水镜,让玉宸瞧了瞧自己此时的模样。
少女的目光凝滞在自己额间的红莲上, 不由探出指尖,轻轻抚上一寸莲花花瓣。触感温凉,仿佛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妆容一般。
只是隐隐的预感,让她侧过首,定定地望着女娲。
“既然玉宸是师兄门下,作为长辈, 于情于理也该给点见面礼。”女娲微微一笑,瞧着那坠在玉宸耳侧熠熠流光的红玉琉璃, 笑意不由更深一分。
她将口诀教给少女, 望着她低眸垂首之间,转瞬将额上莲花掩去, 露出其下光洁无瑕的容颜。
美玉灼灼, 顾盼生辉。
心中隐约的猜测得到证实, 女娲轻笑一声,转过身,平静地对伏羲下了逐客令:“兄长不如先行出去,之后的事情,兄长有些不方便在场呢。”
她话里意有所指,笑容却是完美得无可挑剔。
伏羲微微凝滞了片刻,沉默地收起了手中捧着的琴:“风希,你……既然有客人在此,确实不好唐突。”
他拢了拢如云的广袖,凝视着他妹妹,叹息道:“我们以后再谈。”
青年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他纤白的衣摆拂过长阶,苔痕上的青苔葳蕤在他匆匆的步履下,伴着絮絮落下的,永无止息的海棠花瓣。
那副画面在女娲视线之中停留了一瞬,不带惊涛怒雷,不过是岁月漫长中的一景。她笑容浅淡了几分,又慢慢平复了心情。
她偏过头朝玉宸轻轻一笑:“等我一会儿哦。”
玉宸不动声色,闻言微微垂下首,歉疚道:“玉宸之事,劳烦师叔了。”
女娲见此,不由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对上她明澈的眼眸,方含笑道:“左右我也无事,算不上什么麻烦。就怕师兄来时,说我亏待了他徒弟,那可不是冤了?”
玉宸闻言摇头,眸光熠熠:“老师不会的。”
“好好好,师兄不会的。”女娲却似被什么逗乐了一般,又笑了起来。
她干脆利落地起身走至里屋,准备好一切用具,方折返回榻前,朝她伸出手,眸间笑意灼灼:“玉宸可还能起身?”
“麻烦您了。”玉宸仰头看向女娲,随着她轻轻笑了起来。她一手小心地搭上女娲的掌心,被她牵着,稳稳地站了起来。
女娲见她行走间并无大碍,也便不甚在意地执着她的手,不急不缓地朝里屋走去。
路径不长,渐闻灵透的水声,伴着蒸腾一室的袅袅雾气。
玉宸微不可查地颤了颤睫羽,目光从左至右,将眼前之景尽收眼底。
涓涓流淌的细流汇聚入中央宽阔的泉池中,异色的火焰在池底跃动着暖融的光,迷迷蒙蒙的雾气升腾入穹顶,琉璃灯流转着粲然的辉芒,照拂着四面八方。台阶延伸着向下,隐约可见潋滟的波光水色。
女娲回首朝她眨眼:“虽说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但玉宸这般模样应是遭遇了什么意外,以致倒在我族天庭之前。这段时日你也不必顾虑太多,暂且在娲皇宫住下。东皇陛下应已通知通天师兄,不日便会前来带你回昆仑。”
玉宸轻轻垂落眼眸,无声地恍惚了一瞬,随即笑着应下。
女娲眼底的探究之意一闪而过,笑容又扩大几分:“我与师兄也有几分情分在,替他照顾一下师侄,亦不过举手之劳。”
“所以,玉宸不如在此梳洗一番,稍作修整。阶上备了些崭新的衣裙,也可作些更换。”
她微微笑着说完,在玉宸抬眸望来时,神色愈发自然,带上些真切的关心。那笑意入了眼眸深处,便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盛情难却。
无论,目的如何。
玉宸于心底轻叹一声,垂首行礼道:“劳烦师叔照顾,玉宸……必铭记在心。”
少女浅笑盈盈,神情专注地望来:“亦,谢过师叔的救命之恩,感谢您于玉宸落难之际,施以援手。”
少女语调舒缓,容色更是赏心悦目,修为……
女娲慢悠悠地瞧着,未待她将礼行完,便干脆利落地将人扶起,眸中笑意不改:“你我何须如此。”
修为,也是一等一的出色。
这般天资纵横,也是……世间罕见的。
她莫名感叹一句:“师兄真是好福气。”
却见少女眉间轻蹙,隐约带上几分不赞同,又不好辩驳的模样。她略带歉意地行了一礼,认认真真地解释道:“能入老师门下,乃是玉宸之幸。”
啧,果然是截教门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正统嫡传。
女娲心思一转,心下不由感慨。
不过说起来,为何唤的是「老师」?
她眼中又涌现出几分若有所思来,垂眸瞧着少女,唇边倏忽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不提这些了,你先在此梳洗,我也就不打扰了。”
“恭送师叔。”少女含眸浅笑,礼节从容而稳妥。
女娲不由回首望了她一眼,须臾之后,身影方才消失在门口。随着她的离开,殿门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合拢,留下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玉宸略微放松了几分姿态,目光轻巧地掠过周围。
袅袅升起的雾气漫过她脚下,仿佛踏足云端。空气里弥漫着充沛的水汽,吐纳之间涌入心肺,带来些微的凉意,舒缓着过于紧绷的心弦。
她下意识抚上额间,又慢慢朝着泉池的方向走去,心中走马观灯似的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又一帧一帧地放着暂停键。
直至最后,她脚下一空。
玉宸倏地回过神来,低眸望向下方流动的泉水。
犹豫了片刻,她轻轻换下了衣袍,赤着脚踩入水中。
*
昆仑山中,修行本无岁月。
不过因近来纷扰迭起,而多了几分不平静。连带着时间的流逝,也添上了些许说不出的真实感,与自古以来的厚重与怅然。
比方说,琼霄娘娘领回了自己的课业,在与妹妹碧霄的讨论过程中,险些毁掉所居山庄,已被长姐云霄强行镇压。目前三位已齐齐迈入静修大业,待修为更进一步,继续完成课题论文。
比方说,参与过课题研讨的诸位同门,纷纷陷入学术报告的深渊,批量进行着流水账生产线,力图发表「到此一游」感想,勤勤恳恳地叙述着幻境演化过程。其间,还要惨遭二师伯冷漠批语,实在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再比方说,太乙真人在炼器事业上猛下苦功,茶饭不思,后被忍无可忍的广成子踹去修理同门师兄弟的法器,意外于昆仑天池处收获了一颗灵珠子,只待日后吸取天地精华化形而出。
如此这般,无穷往复。
正所谓:
“昆仑玄境山外山,乾坤阴阳有洞天。”
“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红尘寻剑仙。”
大劫的酝酿悄无声息,远在战争之前便已布好棋局。而这絮絮的红尘纷扰,何曾真正惊动昆仑半分。
万年不改的寂然冰雪,仍循着旧例,缓缓地落着,浸染着同样冷硬的大地。而覆满冰雪的土壤上,照常盛开着灼灼不败的花。
三清庇佑之下,这巍峨群山,本就是世间难寻的清静之地。
太一的信,便是于此时送达了昆仑。
于是俗世的一角,又隐约揭开了帷幕。
“通天吾友:展信佳,见字如晤。
昔日一别,甚为想念,不知吾友近来可好?余有一事,欲告知于君。天庭九阙之上,近日有一道友意外至此,疑似截教门下。其容色姝绝,着月白道袍,额间有一朵灼灼红莲,由于其尚且昏迷不醒,便暂且于娲皇宫中安置。
余思虑再三,寄信于昆仑,盼君来此,接回小友。太一。”
展开的信笺落于桌案,斜斜地压了一块镇石。清风散入窗榭,哗啦啦翻起一阵声浪,回荡在无人的室内。
昆仑的雪,又似大了起来。
通往昆仑山脚的一路上,少有门人弟子出没。
匆匆走出殿宇的通天,面容冷峻,手掌于袖中攥紧。他步履匆忙地走过长长的廊道,又在撞见太清时,微微松了手中三分力道,沉声唤道:“大兄。”
银白的雪簇拥着道尊的白发,仿佛周围又冷寂了几分。
太清手中执了一卷道经,闻言抬眸望向他,略微蹙了一下眉。身旁跟着的玄都愣了一瞬,从道法中回过神来,低头行了一礼,转而往旁边退了几步。
太清抬了抬眼:“要出去?”
语气却带着肯定的意思。
通天略一颔首,心沉了半颗,无法安定地在胸膛中滚动。
太清轻叹一声,并未多言,随意地将手中书卷递给玄都。他上前几步,抬手拾去通天发间沾染的雪花,又为他细致地整理了一下衣着。
通天微微怔住,对上太清柔和几分的目光,又带上一丝茫然地唤他:“大兄?”
“早点带玉宸回来。”太清却不多加解释,只凝眸望着他。
道尊微微含笑,从容不迫:“外面的世界虽好,也是不及家中的。”
风絮絮地掠过身侧,仍是同样的无情淡漠,却一点一点地眷染上几分颜色。白茫茫的一片昆仑,仿佛陡然温暖了起来。
通天阖了阖眼眸,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笃定,自唇角绽开灼灼的笑意,略一上扬,又显出几分肆意来:“放心吧大兄,我一定会把人完好无损地给您带回来的。”
太清不由失笑:“那为兄就等着了。”
他便目送着通天远去。
太清拢了拢袖间灌入的风,回首望着幼弟远去的背影,直至其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通天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又回过身遥遥地朝他摆了摆手,方才继续向前。
良久,太清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唤了玄都一声:“之前为师讲到哪里了?”他随手接过弟子捧上的道经,翻到之前的地方,继而慢悠悠地讲解了下去。
在玄都看不到的地方,太清眼眸里掠过一丝浅浅的忧虑,转而沉坠入眸底。
“也不知这变故……是好是坏……”
作者有话说:
昆仑玄境山外山,乾坤阴阳有洞天。
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剑三纯阳的门派诗
第39章 与尔同销万古愁 ◇
女娲:一杯敬归途,愿此生不老。
温热的水漫过中衣, 浮动着暗香。疏影落入池中,隐约摇晃着,收拢了满池的灯火, 又晕开潋滟的水波, 映着寸寸的碎金。
是天上的月,是池底的星。
玉宸墨色长发披肩, 半截垂坠入水中。她低垂着眼眸, 揽过一缕发丝,又任由它沉入水中,浸染了更深的色泽。像是察觉到她的存在,灵气翻涌起来, 以她为中心汇聚着。每一次轻微的吐纳,仿佛都满溢着充沛的灵气。
她静静地感受了一会,索性阖了眼眸, 整个人往下一沉,坠入了池中。
水色晕染开来,像是淡墨渲染的宣纸,款款漾开一层薄薄的云影。有明月入怀,盛着北辰亘古绵长的清辉。
“呃……”自池中再度睁开双眼,玉宸仰头望去, 隔着薄雾淡泉,彼岸的灯火飘摇了几分, 聚成明黄的一团。
更多的灵气聚拢来, 温柔地簇拥着她。
她望了眼身侧上浮的气泡,若有所思地抬起了手掌:“所以, 为什么不让我自行回去呢?是担心我出事吗?”
少女的掌心平滑柔软, 不带半分风霜雨雪的痕迹, 偶一攥紧,又似能感受到其下抑制着的力量,尽管是冰山上的一角,稍露峥嵘也不容小觑。
她又往下沉了沉,悬浮在半空方才停下。
长发掠过耳畔,于温热的泉水中漾开几许。
玉宸漫无边际的思绪延展开来,莫名地拽住一个名字:“东皇……太一。”她眼眸微闪,浮动着星辰深邃的光。
“倒是有些意思。”她懒散地阖了眸,转过方位,自泉池中运转起内功心法来。伴着周天的运转,清气隐约浮现而出,自她身侧化了青莲的虚影。洁净的莲花绽开一瓣,萦绕着聚拢来的灵气。
而在玉宸睁眼的瞬间,莲花又倏忽破碎开来,化为点点荧光。
不知过去了多久,又或者说,时间本无意义。
头顶的池水自然地分开,露出一线天光。
玉宸振落一池的水珠,蒸干了白色的里衣,赤足踏上地毯。素手揽过的鸦羽长发,一寸寸褪去绵延不止的水色,只留了尾端的一缕,尚且滴答滴答地坠着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