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害怕吗?”言云衿打断道:“若是孙卯将一切说出来,爹爹多年来费心维持真相就会被戳破,届时姑母,爹爹你乃至我们全家都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到全天下的口诛笔伐。”
言阅看向自己女儿坚定的眼神,良久后转过身摇了摇头。
“爹爹身负憾事,午夜梦回逃不过良心的谴责。麓安惨案能重见天日,也算是老天给爹爹一个恕罪的机会。”
言云衿站起身上前几步,将头靠在自己父亲宽阔的肩膀上,宽大的衣袍下言阅的身形已经不再似从前那般健硕。
小时候她曾一直觉得只要自己站在父亲身后,父亲便可以替她挡住外面的一切风雨。
一晃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父亲不再年轻,这个家也到了需要她来守护的时候。
言云衿将手搭在父亲手臂上,宽慰道:“爹爹放心,女儿这一次有能力守护好我们一家人,也有能力护住谢延卿。”
*
诏狱牢房内光线昏暗,孙卯身上的囚衣混合着血水粘黏在伤口上,微微一动身上便是火辣辣的疼。
锦衣卫的人对他多番审讯,他只是哭喊着求饶,鞭子没挨过几下便又晕了过去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身上血肉模糊,最严重的伤口并非刑罚所致,而是像是被利刃刺破在腹部,此时虽得到了妥善的包扎,却依旧疼的他冒冷汗。
谢延卿进来时他正趴在草席上艰难地喘息着,透过栏杆孙卯费力的看清来人的模样,连忙挣扎着起身朝谢延卿站的方向爬过来。
“谢大人!谢大人!”
孙卯靠在栏杆处看向谢延卿,眼中透着的光亮像是看见了保命的希望。
“谢大人,是太后娘娘让您来见我的吗?太后娘娘是不是找到办法救我出去了?”
谢延卿俯身看向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孙卯面上的笑容凝在嘴角,喃喃道:“这么长时间了太后娘娘为何还不来搭救我,她是不是...她是不是......”
孙卯捂着腹部的伤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然间变得惶恐起来,他拖行着上前拉住谢延卿的衣角。
“谢大人您一定是有办法的,您帮我出去带句话给我干爹,告诉他,告诉他儿子知道错了!儿子再也不违背他的意思自作主张依附太后娘娘了!儿子错了,还请他看在我侍奉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救救我,救我出去!”
谢延卿后退了半步,缓缓道:“孙秉笔,自您进了诏狱后,福掌印便病了,御前的差事也交了出去,现如今他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谁也不见?谁也不见......”孙卯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口中这几句话,半晌后突然悲怆地笑道:“好一个谁也不见...他们都是将我当做棋子,用过了便随手丢出去,他们一个两个得都巴不得我昨夜就这么死了!”
说着,他剧烈了咳了几声,血水顺着嘴角流淌而下,模样甚是狼狈。
昨日夜里,孙卯没连一轮审讯都没能挨得过便晕了过去,见状,锦衣卫的人只好重新将他压回牢房。
谁知到了后半夜,牢房内鸦雀无声时,孙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然醒了,意识混沌之时见自己身边有一个黑影正在靠近。
尚未等他开口询问,那黑影掏出一把利刃,寒光直直的朝他身上扑过来。
孙卯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去推面前的黑影,那黑影也没想到他会醒,一时不注意手上的力道偏了几分刺入了孙卯腹部之中。
孙卯忍着疼痛,高声呼喊着救命。
声音惊动了守夜的锦衣卫,他这才保住了一条命来。
如今这外头谁最想要他的命,已经是不言而喻,亏他还傻乎乎的在这儿盼着有人能搭救他,救他出来。
良久后,孙卯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他乏力的倚在墙壁上看向谢延卿,目光落在他袖口的镣铐上,问道:“谢大人怎么也进了诏狱?”
谢延卿笑得有些无奈,说:“官员调动一案朝廷怀疑我是替太后娘娘做事,再加上瑞王府当晚我全程目睹了事情经过,锦衣卫的人便先行带我过来审讯。”
闻言,孙卯笑了笑:“原来谢大人沦落至此也是因为太后娘娘...我们这些人在前面替她冲锋卖命,她端坐在慈宁宫却是不染半分尘埃。”
谢延卿笑了笑,“对于上位者而言,我们的性命在他们眼里不过草芥,这一点四年前我便已经看得明白。”
孙卯思索着他的话,试探着问道:“四年前...大人说得可是麓安惨案?”
是了,他说的只能是麓安惨案。
当年麓安书院三十一名进士全部被抓入诏狱,一夜之间尽数自戕,钟太傅更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血流三尺,死谏朝廷。
一夜之间,谢延卿成了麓安惨案中唯一一个侥幸存活的人。
孙卯如有所感,他似乎从中发觉到了一直被自己忽视,却能保住性命的关键之处。
他支撑着站起身,看向谢延卿吃力地说道:“谢大人,我知道当年麓安惨案的真相,还请大人帮我叫锦衣卫的人过来录口供。
“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孙卯要揭开当年的真相,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太后和司礼监是如何合起伙来迫害一代忠臣良将!”
第87章 请命
瑞王大婚后的第八日, 婚宴投毒谋害岭北王二公子晏瑜的一众歹人,尽数被抓入北镇抚司。
次日清晨,一封来自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卯的供词从诏狱内流传出来, 除却交代了受何人指使下毒谋害晏公子外, 还记载了许多陈年旧事,其中便包含了隆德年间震惊朝野的麓安惨案。
孙卯任职司礼监秉笔太监十余年,又是掌印福安最为得意的干儿子, 多年来替福掌印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 供词一出顷刻间传便了朝野上下。
由于所涉及案件牵扯众多, 关乎先帝、言太后、乃至整个司礼监,一众官员没得到上面的指令不敢贸然调查,只好先行压着消息不让流传。
未曾想仅仅只过了一个上午,孙卯的那份供词不知被何人抄录下来复写数份,传便了京城大街小巷。
一朝太傅受奸人逼迫致死, 一时间民间百姓学子群情激愤,到顺天府门前闹事, 击鼓鸣冤之人越聚越多。
顺天府的大门紧闭不开,一直耗到了日落时分, 方才见到宫中的禁卫军才抽调一部分人手前来维持秩序。
另一部分则是开始以谣言煽动闹事为由,在京城大街小巷调查传播孙卯供词之人。
这禁卫军听命于言太后,此番是得了谁的命令下来已经不言而喻。
顺天府尹装聋作哑, 不愿因为这个得罪了太后连累到自己。
谁知这厢禁卫军多番镇压还未起到效果,那厢消息已经传进了太学,数千名学生绝食跪请朝廷重审麓安惨案, 严惩阉党。
皇帝晚膳时听闻消息, 头疼的老毛病复发, 没一会儿便宣了十几名太医来宫里诊治。
没有皇命, 锦衣卫的人按兵不动,将这烫手的山芋推向了禁卫军。
天色逐渐暗下来,禁卫军统领汪埔带着人手赶到国子监时,一众学生依旧跪在地上高呼请命。
汪埔一介武将出身,面对这些文人学子只感觉到无力,不知是该武力驱逐,还是好言相劝。
正愁苦之时,汪埔眼尖的看见跪在地上的一众学生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忙上前道:“蒋公子,你怎么也在这儿跟着闹?”
蒋邵跪地笔直,闻言目不斜视道:“我等皆是在向朝廷请命并非闹事,汪统领不要乱言。”
汪埔眉间拧成了个川字,他最是不愿同这些文人学子打交道,他说一句话那边就有一百句等着他。
“话虽是这么说,请命的方式有那么多种,非得要选择最极端的这一种吗?别人闹也就算了,蒋公子您是国子监祭酒的独子,您一言一行可是也代表着蒋大人啊!”
蒋邵仰头,冷冷道:“汪统领不必拿这件事来威胁我,我父亲他先是朝廷的臣子,再是国子监祭酒,而后才是我的父亲。今日之事他也必然不会置之不理,请命的折子明日一早就会递上内阁。”
蒋邵跪直了身体,高呼道:“太后把持朝政不放,阉党祸国乱政,以至于麓安惨案中那么多无辜之人惨遭祸事。如今证据确凿,我等绝不会放任罪人逍遥法外,朝廷一日不宣布重审此案,我们便一日不退!”
闻言,身后众学生齐声应和道:“朝廷一日不重审,我们便一日不退!”
汪埔一阵无奈,却也左右不得。
这群学生各个出身不凡,都是朝廷钦点日后要做国家栋梁之才的人,自是磕碰不得。
汪埔叫手下的人收了兵刃,只围在附近守候着,以免闹出什么其他事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官道尽头来了一顶软轿。
借着月色汪埔眯眼望了望,见那软轿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后停下,从上面下来一位手握拂尘,身形佝偻的老者。
汪埔忙迎上去拱手道:“福掌印。”
福安点点头,面带不悦的看向他身后的一众学生,问道:“他们还是不走?”
汪埔点点头,道:“都是学生,我们的人也不好拉扯,一直吵着闹着要......”
“要什么?”
汪埔是个直性子,话虽在嘴边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他们说麓安惨案同太后娘娘和掌印您有关,要向朝廷请命重审此案......”
“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这群学生竟然......”
福掌印话说了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高喊:“阉人!就是这阉人害了钟太傅!”
闻言,在场众学生皆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过去,见福掌印同几个小太监正站在不远处。
一众学生见了这大名鼎鼎的司礼监福掌印,皆怒目而视。
不知是谁最先站起来,高呼道:“奸佞就在此处,我等进谏不成,今日便替天行道除了这阉人,以告慰了钟太傅在天之灵!”
汪埔心道不好。
紧接着见在场全部太学学子群情悲愤,毅然决然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将身上能利用的一切扔向福安等几位太监。
汪埔忙命手下的人上前遮挡着,护着人往后退。
谁知这群学生不依不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人从禁卫军身后拖了出来,一时间无数拳脚集中向地上狼狈躺着的几位太监。
痛苦的呜咽求饶声此起彼伏,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人群中突然响起木棍断裂的声音,紧接着见福掌印双手抱着已经变形的腿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不远处的国子监屋顶之上,徐青芜晃悠着手中的酒壶,冷冷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老太监狼狈地趴在地上,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依靠双臂支撑着缓慢挪动。
徐青芜眼中寒意加重,喝完里面最后一口酒,他抬手随意地将酒壶抛了出去,足尖点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夜已经黑透了,这一整日的风波终于将要归于平静。
言云衿搁了笔,将书案上由她复写的几十张供词整理好。
连同她招来书院的十几名学子在内,他们今日一共抄写了三百多张,分发在京城的大街小巷。
此事不仅关系着当朝太后,更是关乎着朝廷的颜面,若是重审便代表着在先帝去世后,指责他生前犯下的错误,轻之动民心,重之动国本,皇帝不会轻易作出决定。
所以只有事情闹大,有更多的人知道当年的真相,麓安惨案才能有重审翻案的希望。
禁卫军的人缴收一张,她便多写一张,终究她会等到朝廷承受不住压力重审案件的时候。
眼见天色已晚,言云衿吹熄了灯,叮嘱了书院的几名学生早些休息后带着白竹踏上回言府的路。
她买下的这个书院离言府不远,马车行驶过半时她撩开车帘看见了东街那家有名的点心铺子。
刚出炉的榛子酥正满街飘香,她想起从前在羡云苑时,谢延卿每每下朝回来都会特意饶路而行,去给她带回来一包热气腾腾的榛子酥。
言云衿突然觉得鼻子间涌上一阵酸涩,她抬手揉了揉脸对白竹道:“我想下去买两包榛子酥回来。”
白竹拿起氅衣,“奴婢陪夫人一起过去。”
她常来这里买榛子酥,老板看见她过来也亲切,笑着说:“夫人来买酥啊,都是刚出炉的就剩下这些了,您随便挑就是了。”
言云衿将仅剩的几包都拿起来问道:“一共多少钱?”
老板伸手比了个一,说:“只有这些了您要就便宜点都拿去吧,近来老朽家中老母身子不爽利,要关店回老家照顾她,估计要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营业了。”
说完,他拿过油纸仔细的将言云衿挑选的榛子酥包好,一边包一边笑着道:“夫人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从前不都是家中郎君过来给您买的吗?”
言云衿勉强扯出一抹笑,道:“他啊,有事出了远门。”
老板系着绳子随口道:“您家郎君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不然守着您这么个沉鱼落雁的夫人,怎么还忍心出远门啊!”
言云衿笑了笑,从钱袋中掏出了碎银子递给老板。
老板收了钱忙将榛子酥递给白竹,道:“好嘞,您拿好吃好再来哈!”
言云衿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朝她们的马车方向走过去。
白竹扶着自家夫人,一路上她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朝她们所在的方向看,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有些心慌,脚下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夫人,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言云衿正要开口应和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那个女人就是言太后的侄女,是言太后害死了钟太傅!”
白竹寻声转头,见 一位身穿褴衫读书人模样打扮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她们身后。
随着他的叫喊,周围人越聚越多,大多都是些学子年纪不大,想来是白日里在顺天府闹事的那一批人。
这些人眼中的厌恶看得白竹有些心惊,她拉了拉言云衿的衣袖道:“夫人,我们快走吧!”
她想牵起言云衿的手,可刚一触碰到却发觉言云衿十指一片冰凉。
周围的议论声四起,其中包含着一些无法复述的污言秽语,言云衿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像是从前在哪里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