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延卿被人带进来,他将手中的书册抛了出去,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叫你来不是审问,随便坐。”
他挥手示意一旁的人过来奉茶,“我这人爱喝酒,没什么好茶招待你,将就一下吧。”
谢延卿看了眼桌上放的热茶,道:“我一个阶下囚,指挥使这样于礼不合。”
徐青芜也没恼,叫人过去将他手上的镣铐摘了下来。
他将一旁的卷宗递给谢延卿,问道:“这上面的记载的人是你吗?”
谢延卿接过卷宗,见上面详细的记录了包括他在内麓安书院三十二名学生的平日课业考核信息。
上面的字迹十分熟悉,那是他的老师钟勉亲手写下的。
为他们每一个人写下名字的同时,将他们的信息记录在册。
徐青芜递来的正好是记载他的一页,为首的两个字端正有力。
是钟太傅为他特意为他起的表字,承宥。
“三法司的奏请重审麓安惨案,北镇抚司协同处理,我正在审查当年的卷宗,你是当年麓安书院唯一一个幸存者,又同太后有些万千联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延卿摇了摇头,“指挥使依律正常查案便好。”
徐青芜看向他沉默了一阵,道:“我的意思是,不将你交给三法司的人审问。”
“为何?”
“你应当知道,三法司的人鱼龙混杂。都察院右御史何光中,大理寺季家人都同太后关系匪浅,这件事闹得这样大,太后不可能不怀疑到你头上,你落入三法司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谢延卿轻笑了一下,“指挥使为何愿意帮我,难不成只是因为做了个梦吗?”
徐青芜站起身,收回目光,“我发现你这个人做出的事总是会让我出乎意料,我虽不知你费尽心机做的这些究竟是何缘由,但最起码不是想流言所说的那种忘恩负义之辈,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我并不想让麓安书院再多一个冤魂。”
说完,他转过身负手道:“更何况,这次的事能进行的如此顺利,还了我父亲和当年一众锦衣卫清白,我还要谢谢你。”
谢延卿道:“徐大人本就无辜,迟早是要真相大白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徐青芜没接他这个话,抬眼沉声道:“有一件事我想你得明白,我虽能将你暂时关押在诏狱保你性命无忧,但三法司的人还是会随时提审你,你替太后做事许久他们都有目共睹,如今朝中舆论指向太后,他们动不得太后便必然不会放过你。”
“明日审案一经开始,只要是有一丁点能定罪的证据在手,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谢延卿释然地笑了一下,“生死不强求,比起隆德十七年离去的同窗,我已经在这世间多留了许多时日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堂内陷入一阵寂静。
良久后,徐青芜走到屏风后面,拿出一个包裹递给谢延卿。
“今日叫你过来还有一事,我受人相托带东西给你。”
谢延卿看向他手中递来的包裹,上面印着的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祥云花纹。
他拆开结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淡黄色布袋内除却平日换洗的一些衣物外,还有两份用油纸细心包好的桂花糕。
她对他说出的话从来都没有食言过,总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法解决困难,执意将这些不易存储的桂花保存到现在,临近冬日也能吃到甜香软糯的桂花糕。
谢延卿拿起两包沉甸甸的油纸包,只觉得承载的情谊重似千金。
言云衿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世间万事只要有心,亦可强求。
包裹的最下方,装着一本他平素爱看的游记。
谢延卿拿起那本书放在随手翻开一页,见中间夹着一段柳枝制成的书签。
恍恍惚惚间,谢延卿思绪仿佛回到了羡云苑。
草长莺飞的季节里,言云衿穿着那身熟悉的金丝祥云衣裙,像是将初春的暖阳披在身上。
她步伐轻快地迈向院前的柳树,折下一节柳枝递给谢延卿,声音娇柔婉转感慨道:“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分别,可人人都盼着阖家团圆,不想和自己的亲人分开,所以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折一节柳枝劝人留下来。”
“就算是离开,也请不要离开的太久,早些回来。”
谢延卿握着手中的一节柳枝,鼻腔内涌上一阵酸涩。
他张了张口,犹豫着问道:“她最近...过得还好吗?”
徐青芜顿了顿,说:“孙卯的供词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四方学子百姓都在为钟太傅打抱不平,更有甚者跑到言府门前去闹...不过,有言阁老在应当是不会出什么事。”
浆洗的泛黄的衣袖里,谢延卿的手微微颤抖了几下。
他不怕独自一人面对三法司的审问,面对朝堂之上一众想要置他于死地,杀他泄愤的人。
这个决定他并非第一次做了,甚至上一世做过的事再做一次也只觉得轻车熟路。至于后果如何,自己之后能否全身而退他并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是言云衿。
他怕留她一个人在外面迎接世人的恶意时她会害怕,更怕她会因自己身陷囫囵而心急哭泣。
可言云衿从始至终都没有哭,她反倒是不断用自己的方式提醒着他,要好好生活,要早些回来同她团聚。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给了谢延卿一种错觉,就好像这些事会在不久之后得到妥善解决,待一切风平浪静后他们之间还有大把的时间去享受二人世界。
去种种花,做做糕点,再抽时间一点点走遍世间的大好河山。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文章这周内正文就会完结啦!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大家可以提前说一下哦,我记录一下之后会写出来。
第90章 牺牲
一晃一整个十月就快要过去了, 言云衿的旧书院买下了两个月终于重新修葺完毕。
她将当年教导自己和弟弟景韵的赵老学究请来,继续在自己的书院中干起了教书育人的老本行。
赵老学究才学过人,为人又宽厚仁义, 多年来深受京城百姓敬仰。
在听闻言云衿建书院的目的后, 他不顾自己一把年纪毅然决然地住到书院中,重操旧业帮助她将书院打出名声来。
这短短半个月,已经陆续有十几位学子得知这里书院重建, 又有德高望重的赵学究坐镇的消息后, 纷纷慕名而来, 截止到今日书院已经可以正常运转。
言云衿在别院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朗朗读书声,才觉得心中安稳了些,这么长时间也算终于迎来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临近晚膳时,昱鸾带着重月楼几位伙计过来。
说是重月楼最近新得了些野味,加在一起一共十几只山鸡野兔, 特意带过来做烤肉也算犒劳一下最近为书院的事辛苦奔波的众人。
言云衿给重月楼来的伙计们指了指厨房的位置,得知了方位他们马不停蹄地拎着十几只野味去做处理。
昱鸾留在廊下陪她说话, 她今日显得有些沉闷,整个人不似平日那般爱说爱笑。
虽是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她却依旧晃动着手中的团扇,看向言云衿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呢,总不会是在这里守着书院一直等谢延卿回来吧?”
言云衿苦笑了下, 看向周围道:“守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昱鸾沉默了片刻,面色凝重道:“他身上背上了你们言家在襄城的私田,又替太后办了那么多错事, 哪一桩哪一件三法司一经查出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我知道...”言云衿叹了口气道:“可我就是想赌一次。”
“赌什么?”
言云衿转回头看向她正色道:“赌这世间的人情胜得过刻板的法制。”
闻言, 昱鸾摇动团扇的手坠了下来。
她看了言云衿许久后方才开口道:“他夹在皇帝和太后中间, 无论是哪一方为了顾全自身都会选择他来当那个牺牲品。妍妍...别怪我说话不中听, 谢延卿这次的确是难以善终了......”
“夫人,食材已经处理好了,我们在哪儿生火啊?”
伙计们端着处理好的野味站在门前唤着言云衿,打断了昱鸾后面的话。
言云衿抬手指了指后院,道:“就在那边吧,那边地势开阔有墙挡着风也小些。”
伙计道:“好嘞,夫人叫其他人一起过来吧,这烤肉就是要边烤边吃才有意思!”
“好。”
言云衿点点头,随即看向昱鸾道:“我去叫学生们,你先去那边等我吧。”
说完便径直走向前院,没做多犹豫。
十月底的夜晚还是有些寒意,所幸他们围着篝火而坐也不觉得冷。
腌制好的兔肉被烤的滋滋冒油,香味熏得在场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盯着架子上的烤着的肉看。
小杭年纪小,上了一整天的课早就已经饥肠辘辘。
他舔了舔嘴唇,晃悠着一双大眼睛看向烤肉的伙计道:“东哥,这兔肉还有多久才能烤好啊!”
坐在他身边的另一名儒生拍了拍他的头,笑道:“方才你刚吃了赵学究赏的三块果子,怎么这会儿就又饿了?”
小杭打掉了他的手,抱怨道:“哎,宣文兄你不要拍我的头,我还要长个子的!”
昱鸾笑着看向他们说:“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惦记着长高呢,醒醒吧!”
被小杭唤作宣文兄的儒生道:“他才十五,的确还有机会再长个子的。我小的时候也一直没有同龄人高,家人还以为是饮食上苛待了我,想尽办法给我补身体,没成想十六岁那一年个子就猛地窜了起来。”
“真的吗!”听他这么说小杭瞪大了眼睛道,“那今日的兔肉我可要多吃一点,你们谁都别和我抢!”
众人见状笑作一团。
言云衿盯着面前的火,时不时的用树枝在里面拨弄几下,她看了看眼前的人随口问道:“郑公子是哪里人,听着口音里像是有几分南方的味道。”
郑宣文应道:“我老家在湖北...和钟太傅是同乡。”
闻言,在场众人皆脸色一变,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如今司礼监人的供词闹得京城上下人尽皆知,大家都觉得钟太傅走上绝路同言太后有关,更是同她们言家脱不开干系。
这几日不少学子接连跑到言府门前闹事,连言云衿本人也被围在街上遭受百姓恶意辱骂。
这会儿提起自己是钟太傅同乡,不免惹得众人疑心。
见状,郑宣文连忙摆了摆手,磕磕绊绊道:“不是...我......”
良久后他叹息了一声,自顾自的摇了摇头道:“我并非有意提起,也不是别有用心才来到这里,大家不必忧心。”
“说实话,刚开始我听到外界那些传言时也对此有过猜忌。可在书院的这些天,我看见一众同窗私下都在为钟太傅撰写生平,记录麓安书院当年学子的言行,传承钟太傅教书育人庇护天下寒门学子的精神...我想能费心费力行此事之人,必然不会如传言那般是残害忠良的人。”
言云衿拨弄着火苗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郑宣文站起身,向言云衿行了一礼道:“言姑娘你有慈悲之心,我们今日能安稳留在京城不愁温饱,多亏有你相助。”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们这些人多年来为进京赶考散尽家财,更有甚者负债累累却未得功名。科举虽说为寒门出身的人提供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可追逐机会所花费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很多人虽满腹经纶却因承受不起赶考费用最后只能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
“我运气好,头次进京赶考时得到了钟太傅的恩惠,虽没能中举,但在也算顺利参与科考。这次过来又得了言姑娘相互,姑娘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他话音未落,周围其他学生也纷纷附和道:“言姑娘大恩大德,我们日后必结草衔环以为报!”
言云衿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来,道:“当年钟太傅从自己俸禄里出资建造麓安书院,庇护天下寒门学子时也没想过要什么回报,我也是一样的,大家不必行此大礼。”
听她说完,昱鸾忙摇着团扇暖场道:“快快快,都别愣着了这兔子肉烤老了就不好吃了,都坐下吃肉吧!”
得了昱鸾的提醒众人才将目光放在烤的香喷喷的兔肉上,伙计们拿刀割好后一行人连忙急着分起来,吃的热火朝天。
言云衿接过昱鸾递来的肉,低头咬了一口,只觉得入口一片苦涩。
最后一只山鸡被分完,后院内一片狼藉。
众人接连吃完了碗里的肉,起身各自找趁手的工具去打扫残局。
言云衿收了地上的蒲团,准备叫人备马车回府。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四周安安静静,连风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没一会儿,书院门前停下了一辆马车。
言云衿正欲上前,见马车车帘被人撩开,父亲言阅正朝她在的方向看过来道:“妍妍,上车。”
言云衿愣了一下,随即在身边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前没挂写着言字的灯笼,应当是不愿引人注意。
司礼监的福掌印被抓之后,做过的许多事得到了彻查,连同当初以锦衣卫被害来设计言阁老的事都尽数被查清。
皇帝将三法司审讯结果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布,她父亲解除了嫌疑,自是不必在禁足于府中。
言阅将车上的氅衣递给她,道:“天晚了,最近外面不太平爹爹便想来接接你。”
言云衿笑笑柔声道:“多谢爹爹。”
马车朝言府的方向平稳前行着,言阅朝车外看了一眼,缓缓开口道:“延卿的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这话今日不止一个人问她了,言云衿没做多思考说:“需得先看三法司那边要定什么罪。”
言阅欲言又止,眼睫向下沉声道:“此事事关先帝和当朝太后,即使民间为此怨声载道,朝中官员屡屡请旨,陛下也不得不顾念皇室颜面谨慎行事。”
言云衿抬头看向自己父亲,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像是已经猜到了或者知晓了什么,开口问道:“那依爹爹之见,陛下会如何处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