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用得上他们扫的,其实就只有两处,一处是蒋家老爷子跟蒋立军的父亲,另一处则是姜大勇。因是两家,秦燕就把日子分成两天。
头天扫的是蒋家,蒋家的两座墓其实很干净,蒋立军退伍回家的两天,他就来过一次清扫,相隔不过大半年,墓前新草未生、老树断桩,连着落叶都没有多少。
秦燕用来的路边折来的藤条,仔细的清了灰土,摆上供品香烛。
黄纸堆成一小山,点燃后一圈圈的爬上火舌,用着枝条撑起间隙让空气能流动,这火也跟着越烧越旺,漫天纸灰扬空。
蒋立军在墓碑前浇了一杯酒水,念叨家常似的说了起来。
“老头子,托你保佑的福,我这退伍没满一年又被重招回去了,这回不是上前线打战,您在下头不用太担心,还有您一直惦记的孙媳妇,我也给你讨来了,日子过得美着呢,等过个两年再给您添孙子孙女。”
“今天这一趟没别的东西要说的,就是这一去,不能保证每年都回来给你扫墓,就提前扫了清明的,您也别怪我不孝,这人嘛,总得朝着好的奔头活...”
墓地空旷,他的声音幽幽,传荡着去了远处。
此刻蒋立军比平常话多了不少,虽然都是颇有些好笑的自问自答着,可只言片语里,秦燕能感受出来,他跟来生前的蒋老爷子关系很好,也只有跟亲近的人,说话才会如此随意。
她默默的领着姜洋站在边上,没有开口打扰这爷孙的‘交流’,她看向不远处连绵的山峰,冬日里叶落树枯,满眼不见青翠,让人有种难言的苍凉。
风呼啸着吹着,有了一会,秦燕手脚开始发冷,她捂搓着往手心里哈气,白腾腾的哈气消散在掌心,却也暖和了冰凉的手,而这时身后有声音传来。
“天冷了,咱们回去吧。”
“都弄完了?”
秦燕听到声音转过身,看着走到跟前的人,她挑了挑眉的问了出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着蒋立军的眼角似乎红了。
“嗯,弄完了。”
蒋立军点了点头,说话的时间里,黄纸堆也彻底燃尽,徒留下一地细碎的灰烬,秦燕上前,将供品一个个收进栏里,而香烛怎留置在墓前。
“明天扫墓,我也去吧。”
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的走回去,路上,沉默的蒋立军忽然开口。
秦燕一愣,扭过头看着人,“之前不是说好的,就我跟洋洋去吗?”
蒋立军道:“我不到墓前,就在山脚下接你。”
他知道自己去姜大勇墓前确实不合时宜,所以他就在山下接,他跟秦燕终究是过去了,自己才是以后,就跟下山后,秦燕是他蒋家妇,不再是他姜家媳一样。
看出人眼中的那点情绪,秦燕心下不由得轻轻一叹,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秦燕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在对方等待的目光下,她轻轻的颔首。
“好。”
一字落定。
*
对于秦燕来说,她基本没有什么关于姜大勇的印象,在看到墓碑上贴纸的黑白照片,秦燕微微有些晃神。
照片里,姜大勇的长相并不差,方正的五官,眉毛有型,尤其是眉下的眼睛格外有神,隔着照片也能感知到这人的坚韧,秦燕对这点深信不疑,不然对方也不会在姜家父母剥削压榨下,还能独自学出门手艺,自立门户。
或许,原主看重的便是他这副精神,毕竟眼下这艰难的年代里,没有点坚韧,永远是不要想混出头的。这是命运下的悲哀,没人有能力去扭转改变。
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在另一个时空再重逢相遇。
“给你父亲磕两个头吧。”
秦燕怕了拍自家孩子,之前村里老人说孩子三岁前,灵瞳未闭,最好别带着到坟前走动,那里阴气重不吉利。所以,这可以说是姜洋头次到墓前来,秦燕让他施还重礼,不为其他,只因着是血脉里的羁绊。
姜洋虽然不解,可他还是听着话轻轻的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那就是我的父亲吗?”
他起身站在秦燕身边,眉宇间带着疑惑,这是因着家里没有多余的照片,他记忆里并没父亲的模样,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秦燕点了点头,“是啊!”
“那妈妈能给我讲下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
对于父亲,姜洋是好奇的,以前他怕妈妈伤心就一直没提,可在看到别的伙伴都有父亲的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
秦燕顿了顿,一时没有接话,因着她也不清楚原主记忆里的姜大勇该是什么样,她只能靠着邻居话里的话外的闲话里,一点点的拼凑出对方。
那样的形象或许不全面,又或者有失偏颇,可孩子只是问他是个怎么样的父亲,没问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其中的困难就少了很多,因为大体天下间的父亲在孩子前都有统一的形象。
“你父亲他啊,是个有本事的,自己学了手艺挣钱,不靠着家里帮衬,他很期待你的出生,你出生后夜里闹,都是他抱着你哄着你,虽然你们父子缘分很短,但妈妈要你记住,永远不要忘了,你的父亲叫姜大勇,以后你成了家,你的孩子问爷爷是谁,你也要记得告诉他们。”
人的死亡其实并不是最后的终点,彻底被遗忘才是,虽然绝大部分的人都是要被遗忘的,可该有的延续,秦燕希望不要在她这里断了。
“我会的。”
姜洋这是头次听秦燕说起父亲的形象,虽然他还是个小孩,更别提往后做父亲,但他还是郑重的允诺下来,目光炯炯的看向墓碑上的照片,似乎在认真的记住对方的样子。
秦燕没有阻止,直到黄纸燃尽,她寻了沙土盖灭后,牵着姜洋往山下去。
山脚下,蒋立军站在羊肠小道口,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回头就见秦燕牵着人走了过来,天光落在她身上,四下风景都跟着暗淡下来。
他什么都没有问,默默的走上前,缓缓的牵上秦燕的手。
感受到掌心处传来的暖意,秦燕也跟着弯了眉眼。
*
也不知道是不是缘分,扫祭过墓后的第二天,就有着邮差送信送上门,等了这么久,真正拿到信的那一刻,蒋立军还是忍不住紧张,他宽大的手掌在裤子上搓了搓,掌心里一片汗津津。
“别紧张,林洋兄弟来电话都说明白了,这信应该不会有差池。”
秦燕则坐在人对面,见状不由得轻声安慰。
蒋立军也清楚这信就是个凭证,所以点头“嗯”了声,定下心绪将信件拆开,并从信封里夹出里头的介绍信,介绍信内容颇为符合军队的作风,简洁明白,依着在部队里认识的字,他磕磕盼盼的将内容看懂了,旋即长长的松了口气。
“是按着林洋兄弟说的吧!”
秦燕半伸过手来,蒋立军见之将信递给对方,应道:“是,下个月一号报道,时间安排的还挺好,不会很赶。”
“挺好的,要是赶了,咱们也匆匆忙忙。”
秦燕笑着抖开信,快速扫看起信上的内容,上头的信息跟林洋电话里说的几乎没有出入,但上头盖加的印章才是真正让她放心的东西,因为有这东西,这事才算是真正的板上钉钉。
“单冲着这好事,得做些好菜庆贺庆贺。”
秦燕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这好消息你跑一趟陈家,同大队长也吱一声,他这些日子碰到我就问这事,也是对你的事上了心,等等我去大队一趟,借着电话给娘他们打电话,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见着媳妇将事安排得妥当,蒋立军自然没有二话,他起身朝外头走去,秦燕则坐在榻上,仔细的将信再看了遍,随后小心的收了起来。
这可是凭证,万万得小心,绝技不能破损了。
另一边,出了门的蒋立军直奔着陈家去。
今天陈大年在队里请了假,原是他家媳妇闹了肚子,闹脱水请了卫生站的护士到家里输液,他得前后替老伴忙活着,实在分不开身。
因着家里有病人,陈家小辈都没敢在家里院子里玩。加上开了春,地里活儿也多了起来,几房儿子儿媳都下了地,院子冷清清的。
蒋立军来的时候,陈大年正给自己老板喂了碗鸡蛋羹,这拉肚子最是要命,吃什么都得讲究着,软了不成、干.了也不成。
因还有两口,陈大年就让着蒋立军等会,等喂完饭替着老伴掩好被子,他走出门,抬眼示意到外头说事,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院子。
夜里老伴老是起夜,陈大年折腾一宿,到底是上了年纪,这会儿神色有些疲惫,眼底下笼了层淡淡的黑眼圈。
“婶子的病还好吧。”
蒋立军见状倒是先问起状况,陈大年闻言,叹了口气。
“吃了药,输着液倒是比昨晚强不少,但还是身上没什么力气,且得养着一段时间呢,这人老喽真是病不得,病一场真就是老十几岁。”
蒋立军不大会宽慰人,他斟酌着说道:“婶子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但愿吧。”
陈大年摆了摆手,显然不想再多什么,他转头看向蒋立军,似乎有些意外这人来的原因,“今天怎么有空上门,是碰上什么事了?”
“是有件好事过来跟您说一声。”
蒋立军方一开口,还没有详细说内容,陈大年却想到什么事般,眼前一亮。
“是上头有信来了?”
这倒不是他猜得准,而是这节骨眼能让人称得上好消息的,似乎就哪一件。
“嗯,早上邮差送上门了,我过来给您说一声。”
“好,好啊,这算是你叔我这几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你这既然有信了,主任那里我会去说的,信里有说什么时候走不?”
陈大年听了这消息,脸上都跟着红润不少,蒋立军越有出息,自己也算是兑现了当年对老爷子的承诺,这怎么不让人高兴。
蒋立军被起时间,他说道:“下个月一号报道。”
“那还有几天能准备的,不用太着急。”
以前这孩子入过一次伍,对于入伍的手续规矩都熟悉,陈大年没什么要交代的,只叮嘱人在外头凡是不要冲动。
“你那媳妇是聪明的,知进退、懂上道,有她跟着你,很多事你们夫妻两都能处置的很好,所以你也得记住,凡事多商量着来。”
蒋立军认真的听着交代,叔侄两随后又说了不少贴己话,最末,陈大年找不到话了,就摆手让人回去。
等人走后,院子里空荡下来,陈大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旋即起身进屋继续照顾老伴,而就这短短几步路里,他自言自语的叨咕着。
“谢谢祖宗保佑。”
“功成名就,功成名就啊!”
*
陈家发生的状况,在秦家几乎能称得上是重演一回。
之前侯素芳没将这事透出来,为的就是等姑娘女婿敲定后再说,怕几房还存有怀疑达不到自己要的效果,而结果证明,这样的效果出奇的好。
连着素来沉稳的秦家老四都忍不住出声,“咱这新妹夫还真有这本事?”
要知道那可是军官,部队里当兵的一批又一批,真正的留下来能有多少?百分之一,又或是千分之一?总归跟着大基数比起来,真能说一句少的可伶。
中尉现下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旁人家出了,他们顶多感慨几句,毕竟跟他们不会有太大关系,偏偏现在是叫他秦家抓住了。
翁婿翁婿,说句实在话,翁能说得上是半个老子,两家还能有不亲的道理?
如今自己这妹夫还年轻,保不准以后还能升上去几级,要是到了校级,往后调任出部队,不说进不进得去省里,但是县城那基本都是铁板钉钉。光是想想往后县城里有个当官的妹夫能依靠,秦家众人目光都有些闪动。
侯素芳一眼就看出几房的心思,不过她并不在意,否则也不会把这事挑明,她瞥了眼老四,说道:“你要不信就跑一趟,我想你妹夫不至于不让你看介绍信。”
“您倒是说会说笑。”
秦家老四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真要这么干了,他这张老脸也算是在妹妹跟前丢尽了,而且这时候去找新妹夫问这么蠢的问题?有点脑子都干不出来这事。
“既然你们都没什么疑惑,那我有些话就不藏着掖着,挑明了跟你们说。”
“您说,我们听着。”
秦家几兄弟闻言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而正色,从着自家老娘将他们喊过来并公布新妹夫的事,他们就猜到老娘是有话在等着。
他们隐隐猜到跟小妹有关,可更深的却是猜不出来,而人都有个通病,越猜不到越提心吊胆,尤其是这可能牵涉到以后,几家媳妇也都安静下来,等着人开口。
侯素芳见状不再吊着人胃口,了当的说道:“你们都想着蹭妹夫的光,这点本来没什么错,毕竟你们这娘家舅,身份自然是够的,但亲血脉间尚有隔路不相识的,又能怎么样?能不能让人亲,那都是看你们平时对人怎么样?”
“你们几兄弟扪心问问自己,对自家妹子这些年到底什么态度,也别忙着数功劳,别的不论,单就是结婚礼上,你们几房不让着自家丈夫去背亲妹妹,要着她老子爹持着一把老骨头亲自上场的这一点,我相信小燕就有足够的理由不认你们。”
此话一出,秦家几房儿媳妇脸色都变了变,脾气急的四房媳妇生怕挨不上新妹夫的好处,张口就解释。
“我们那也是为的避嫌啊,又不是真不认小妹!”
而她这回答简直不过脑子,说了还不如不说,秦老四心头一跳,余光瞥见自家老娘瞬间阴沉下来的脸,不由得暗道一声完蛋。
果不其然,侯素芳目光冷冷的扫了过来,“你都知道避嫌,往后人家小蒋能不懂得?他真要避,可比你名正言顺多了。”
老四媳妇闻言脸色一白,她张了张口要辩解,只见自家丈夫一记目光扫了过来,呵斥道:“娘让咱们是想办法,不是让你跟着顶嘴的。”
秦家老四平常安安稳稳的,可这不代表着他性子软。相反,他不开口前,老四媳妇怎么折腾都行,可他一旦开口,后者绝对不敢跟着唱对台戏。
因此,老四媳妇再有话要说,此刻也只敢把话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