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依然注意到, 苏岐鸣,方才说了他们。
“退下吧,以后若有事求见,可递帖子过来,你若想着手调查,在翰林院多有不便, 孤会调你去刑部。”
太子殿下将信收好, 端起晾在一旁的茶盏,没有兰时的好手艺,那茶末子早散开了,他混不在意,随意饮了一口。
在苏岐鸣告退推门时,冷不防开口, “沈相家的衙内似与你投契, 不若孤破格将他一齐招进刑部, 与你一同探查。”
苏岐鸣抓门扉的手收紧,明知不妥,也站定了未回身,“殿下不必试探,沈家子于臣,是有多番相助之恩,但臣此生此心,一付门楣二付北境,不愿再拖累旁人。”
说罢,回身躬身行仕礼,得体退下。
门一叩上,太子殿下轻咳一声,“可听清了?”
自滕王阁屏风后,走出一位高大绯衣的男子,正是方才太子殿下言语提及的,沈家初霁。
意气风发的小郎君丧眉耷眼,比之如今的太子殿下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沈相的请表已经摆到陛下的案头去了,你明日便去禁军报道去。他日你这位心上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好替她挡一挡。”
这也得益于兰时了,他命飞羽卫查时,查得极为仔细,尤其书苏尚书前往北境一事。
原来那苏尚书,去往北境时,只带了一个孙女。
而兰时,也从不识得什么苏家长孙。
苏家孙女祁年,原是定给了沈相家的嫡子,沈初霁,可苏家落难时,沈相悄无声息地解除了婚约,还承办了此案。
苏家清白累世,自矜身份,自然按下这事不提,苏家落,沈家起,耐人寻味地很。
太子殿下顺着这条线,连带查了查这章台走马的放荡子。
也是有趣地很。
至此,他才好好认识了沈初霁。
沈初霁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些,“谢太子殿下提携,草民……”
沈初霁拱了拱手,心思转了几转,还是应下,“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太子殿下摆了摆手,“这倒是用不上,孤不过是,有些能体谅你如今的心绪了,既你心上人在身侧,那你便有许多法子让她倾心于你。”
太子殿下心底一声叹息,可他的兰时远在北境,信笺邸报都视而不见,他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心有所属怕什么,至少你还活着,她也还活着,日复一日地相守下去,她总能看见你的好。”
哪像他如今,梦里想到心都疼,醒来夜凉枕寒,徒增惦念。
沈初霁没成想,太子殿下会说出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来。
心下有些感动,想到姜家十四娘远在北境,也很能体会太子如今的情绪。
他以为苏祁年丧命的那些年,他怪天怪地怪父亲怪自己,花船酗酒,放浪形骸,醉生梦死,过得比太子殿下如今还不如。
这下倒有了些诚心实意,“谢太子殿下成全,殿下放心,殿下也会得偿所愿的。”
太子殿下看着沈初霁离去的背影,不着边际地想,从前他是最讨厌这男女情爱之事,最是不能忍受男子汉大丈夫耽于情爱。
不知如今他这副慈悲心肠能不能感动诸天神佛,保佑他那一簇兰草在北境安然无恙。
“哦!”兰时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沈初霁对苏姐姐那般上心,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在,那他若不是君子重诺,那应当是倾心苏姐姐吧。”
因着沈初霁风评不好,加之前世绝口不提感情之事,兰时以为他是被勾栏瓦肆那女子伤透了心。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四嫂拿毛笔杆敲了敲兰时的头,“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阿宛你再细想想,这背后的缘由。”
兰时略一思索,“难不成,他是演出来的?想替沈相挽回些面子?”
四嫂举着毛笔,不忍心再敲第二下了,慢吞吞道:“那倒不是。”
四嫂心道,不是说他们家阿宛心悦太子殿下吗?这怎么情窦未开的实心木槌一般。
“我是想让你想想沈相,独善其身,青云直上,这可比枢密使厉害多了。”
兰时神情微妙,弱声驳道:“或许,他也没那么厉害。”
兰时不欲四嫂多追问,举起方才绘出来的燕州地形图,“四嫂看看,是这般吗?”
四嫂瞬间从苏府旧事中脱离出来,举着那图,对着日光,仔细端详,“与记忆中一样,不知如今那起子蛮夷有没有调换布防。”
“无妨,横竖不急在这一两日,还输有机会朝里头一探究竟的。”
四嫂手里的地形图应声裂开,一分为二,她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你要去探燕州城?”
声音太大,惊飞了院中栖息的鸟儿。
兰时随着那鸟儿扑扇翅膀声开口,“不会此刻去探,等我做好完全准备,若是探成,咱们里应外合,拿下燕州,若是不成,北境军可以突厥拿了我为由,名正言顺发兵燕州,一鼓作气,拿回燕州,踏过乌苏河,打到这起子宵小老巢去。”
顶着四嫂要吃人的眼神,兰时一口气不停歇,“如今敌弱我强,是再合适不过的时机,若是真的休战数年,等敌方修养生机,而大凉困于内耗,那才真是傻了,我此生宁愿追随父兄战死于北境,也不愿再给突厥一丁点喘息的机会。”
更不会再许他们有人重利贿赂京官。
四嫂呼吸急促,缓缓坐下,理自己脑中纷繁思绪,身为军事,她为有这样的同袍骄傲,可身为兰时四嫂,她只想把这小娘子捆起来打一顿,家中又不是没人了,哪里需要她出来身先士卒了!
兰时性子执拗,她怕是劝不住,还是得叫小五将人叫回去,好好看管教导,可不能叫她自作主张去探燕州城。
四嫂面色变了几变,为稳住兰时,缓缓道:“你这法子听起来可行,与四嫂细说说,四嫂与你一同盘算盘算。”
兰时想着,四嫂常年在军中,多个人也多个法子,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绢布铺开,“我研究过许久,不仅是如今突厥的兵力布防,还有如今突厥的上位者和诸位将领,燕州守备,三月一轮换,现在这个,生性多疑,心思细密,没法子在他手底下讨便宜,可再过两个月,他们要换防了,到那时或可一试。”
亲娘,四嫂是拿了主帅的令,拖住兰时的,也觉得他们卫国公府的宝贝,可以经风霜雨雪,但不必涉险,前头自有兄嫂们替她挡着。
可她听兰时说下来,竟觉得此计可行。
还、有些跃跃欲试。
半开的窗外,大嫂悄悄冲四嫂比了个手势,四嫂放下心来,也放松了些,拿笔在乌苏河一处圈了个圈,“此处与宛城一处,地形相似,明日四嫂陪你去练练,你便能知可行与否。”
四嫂摸了摸兰时的头,“咱们阿宛谋划了这么多,可与元帅说过了?”
若是说了,元帅应当自会寻人去,不会让兰时打头。
兰时心有戚戚,说了一半,她才同五哥说起,往后她可用姜承谙的名字在军中行走,还没说如何行走。
几个哥哥便商量着将她扔出来巡防了。
兰时盘算了下,等她走完一圈,正好得两个月左右,也还来得及。
也还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四嫂冲兰时笑笑,是对幼妹的爱护,也是同为女子的理解,“四嫂不愿你处险境的,但若是元帅那头走不通,你便来寻我,四嫂拼了命也会助你。”
“嗯!”兰时就知道,她四嫂一定会支持她的。
还有一事,“四嫂,对那吴钩,可轻点戏弄吧,他本来就不怎么灵光。”
若是将人欺负傻了,可还怎么做一柄锋利的刀。
没想到这也被兰时发现了,四嫂坦然道:“那我着人去同知府说一声。”
彼时,知府大院。
宛城知府正与吴钩推杯换盏,二人气氛正好,你称我长兄来我唤你贤弟。
酒正酣时,中年儒将挥退了伺候的人,突然正色悄声对那吴钩说道:“衙内,我是枢密使部下的,枢密使派衙内过来,可是枢密使有什么要通过衙内交代属下的?”
尹知府这话,酒都给吴钩吓醒了一半,“你说什么?”
他叔父都把手伸到北境来了?那还非得要他过来做什么?
尹知府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吴钩,“有信物为凭。”
墨色令牌上刻了忍冬藤,这是叔父定下的家徽没错,笔法技艺也都同他家的如初一辙。
“原来是自家人!”吴钩大喜过望,这下可不用再担心在宛城受气了。
尹知府压低了声音,做密谈状,“衙内往后若是与京中通信不变,可传至宛城,属下替衙内去办。”
吴钩激动地拍了拍尹知府的肩,“多谢尹大哥,小弟这下可终于不用愁了,往后劳烦尹大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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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花押
她的扳指!
兰时走到知府大院的时候, 吴钩已经连自己家祖上三辈的事情都交代干净了。
酒劲儿上头跟尹知府诉苦,“卫国公府都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姜十四三招就能把剑抵到我脖子上, 今日在城门上还差点脑袋开花。”
吴钩苦大仇深还不忘推己及人,握着尹知府的手,悲痛道:“尹大哥, 你过得也是这般水深火热吗?”
兰时不好走上去了, 静等在院中,听着吴钩鬼哭狼嚎。
四嫂翻了个白眼, 凉凉道:“老狐狸一家的心眼都长到他自己身上了吗?怎么没分点给这郎君?这若是被突厥掠走,能守得住什么秘密?”
兰时笑而不语,她放心带着吴钩四处走, 也有这个理由在,若是吴穆派个玲珑心思的来,她也不会带着走北境巡防。
尹知府的院子空得很,没什么景观,园中也不过二人对坐的石桌,兰时与四嫂坐那桌上等屋内二人把酒喝完。
约莫过了一刻钟, 尹知府出来, 还顺手带上了门。
尹知府与兰时阿爹是一辈人,粉面儒将即使上了年纪也没有卫国公那样的攻击性,若是换了仕袍手握折扇,旁人一眼瞧过来也决计不会想到这人还曾有个修罗的名号。
“尹叔叔。”兰时今日是男装轻甲,拱手当见礼。
尹楠同程伯,是兰时阿爹的左膀右臂, 一瞧见兰时, 眉眼都带着笑, “咱们十四都长这么大啦?可真像小先锋。”
小先锋,九年前,军中人都是这么称呼她五哥的,阵前小先锋。
“套出什么来没有?你都出马了,若是还拿不下个毛头小子,可太丢脸了。”
四嫂唤了人,将喝高了的吴钩带下去。
瞧着四嫂跟着过去,兰时赶忙凑到尹知府身边,“听闻尹叔叔篆刻足以以假乱真,我想请叔叔替我刻两块燕州城的通行令牌,最好快些,半月为期。”
这事大事,尹知府有些为难,“十四娘要这个做什么?老尹可不敢给。”
“尹叔叔,自定盟休战以来,枢密院和三司压着粮草军饷,有一顿没一顿地发,可对面的突厥从没停下来,他们占着燕州庆州,生铁产粮,休养生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兰时环顾四周,“叔叔你是知府,府衙都这么荒,我才从姜府出来,我家什么光景我心里也有数了,可即便你们再拼命贴补,又能供养这几十万人到几时呢?”
如今休战,的确可且休且更,可来日突厥大军压境呢?
兰时视线凝向院内枯树,“比起被动防御,我还是认为釜底抽薪更好些。”
“你说的这些,我们何尝不知,如今却有一战之力,可一旦开战,胜并无功,北境也败不起。”
尹楠治下的宛城还算富庶,能贴补北境军一些,余下数州,连年耕种都只够温饱,不等北境军协助都算不错。
如今还算太平,三司同枢密院即便延后些,也不会直接报呈陛下。
九年前的事,是伤了北境元气的,姜元帅有心结,每回递奏表回京,那字都带着冰碴子,陛下看了自然不喜,也就不再多过问。
五郎劝不动元帅,再加上他自己心里也有一口气,姜府生离死别,北境折损数万,定盟谈判却轻轻松松议了和,怎么叫人同京中冗官佞臣虚与委蛇。
“那是从前,如今不同了。”兰时挺直腰杆,直视尹楠,“如今姜兰时在北京军中,而太子殿下在京,羽翼丰满,可制衡百官。”
从前,她不明白为何明明有家人在北境,姑母仍旧执意留她在宫中,年岁大些,她以为她是被陛下留在宫中,制衡北境的一枚棋子,姑母不得不妥协。
现在,她咂摸出了些别的意味,姑母抚养储君,而她伴着储君长大,哪怕太子殿下再是冷心冷性,这一路相伴的情分,也会在他心里有不小的分量。
就像陛下,总会念着幼时教导过他的太傅的好,也因此时常感念太子殿下早逝的生母。
那时候的好,是不掺假的,最起码,她与太子殿下并没有。
尹楠有那么一瞬间,被兰时眼里的坚定晃到了,他喃喃道:“你怎么确定太子……”
就他听来的消息,太子可不像是个念旧情会交付信任的。
这事兰时没法同尹楠解释,只道:“尹叔叔,北境,是陛下的北境,将来时太子的北境,可北境,究竟是大凉的北境。”
兰时这话,还没来得及同兄长们说,此时告诉尹叔叔,总会传到兄长们耳中,她正色道:“北境军在京中是有后盾的,从不是孤军奋战,信任很玄妙,兰时才进军营,叔叔有顾虑,兰时理解,但通行令,我一定要拿到。”
尹楠一时转圜有些难,只说:“十四,你让叔父想想,等你临走时给你答复。”
兰时明白,这是成了。
她点头应下,乖乖推到一边,等四嫂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