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太子殿下一世夫妻,怎会不知太子殿下脾性,若是此事由他亲自查出,这文家所受责罚,必定只有更重。
这话并没能让太子殿下释怀不说,反而怒气隐有上升之势,太子殿下面沉入水,声冷若冰,“可孤不必你以身犯险来相助。”
太子殿下第一次对兰时自称为孤。
端阳后的正午,本是暑热正盛,可这一句,令兰时如坠冰窟。
是她僭越了,原来是她僭越了。【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兰时蹙了下眉,在脸垮下来之前飞快收拾好心绪。
兰时起身行礼,尽量稳住声线,“太子殿下教训地是,兰时知错了,兰时往后,一定规规矩矩陪在皇后娘娘身边,殿下慢用,兰时告退。”
说完飞速告退离开。
太子殿下闻言起身想留,面上的懊恼之色并不加掩饰,手伸出去停留半刻,最后颓然垂下。
太子殿下负手而立,不怒自威,声音也冷下来,“都出去!”
太子殿下赶走所有宫人,自己坐在桌前良久没有动作。
偌大的宫殿只他一人,静到针落可闻,可太子鲜少有如此时,这般心乱如麻的时候。
他现在只能想到方才兰时听到他那句话时,不可置信的失落模样。
兰时幼时爱抓乖傻笑,大些温柔识礼,皇族子嗣不算少,可只有兰时会与他多说也敢说些。
如今这唯一的一个,也被他伤到了。
他其实,不是想说不需她相助,只是想说不必她来涉嫌。
小娘子家,安稳快乐便足矣。
无需忧虑这许多,做莳花弄草的小十四没什么不好。
他又不会拿要求朝臣的那一套来比量她,哪怕兰时懵懂矇昧一世,他也总能护着她。
太子殿下重重地叹一口气,坐回食案前,端起那碗冷透了的雪霞羹,认认真真地喝完。
剩下的两盘点心也吃掉,而后想:往后还是不要让兰时亲自下厨了,他怕是很难次次都能吃这般干净。”
“常保!”
太子殿下此前从不用午膳,今次一气儿吃了这么多,着实又些顶,负手站在立柱旁,面色不虞。
常保忙不迭赶到殿下身边,大气不敢喘,静听吩咐。
“你去,将这碗碟洗干净了,给兰时送回去。”
常保顺着太子殿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吃了一惊,他可看着姜娘子端出来的,满满当当堆了一碟,太子殿下竟然都吃光了。
太子殿下不重口腹之欲,平日里也都浅尝辄止,八分饱必定搁筷。
这也只有姜娘子了。
常保手脚麻利地将那一摞翠竹叶色的碗碟收进食盒里,才要拎走,又听太子殿下吩咐道:“罢了,不必送去了,洗干净了收起来,等兰时下次来时再让她带回去吧。”
他从未同兰时吵过架。
今次也不算吵架,且兰时脾性好,想来明日就来寻他了。
常保应声退下。
兰时匆匆离开东宫,不想立时回仁明殿去,可又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围着仁明殿绕圈子。
太子殿下突然发难,是吓了她一跳,她也的确第一次见太子殿下对她这般疾言厉色。
可更多地还是怪自己。
没出息!
重生那日起,她都明白地告诉自己要放下太子,可竟然会受不了太子殿下厉色同她说话。
兰时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她此生与太子殿下再无可能,如今是念着年幼时的情谊,将来便只有君臣之义。
竟然还会因为太子殿下以势压人与明明白白地不需要而心有波澜。
“他不需要我便不是姜兰时了吗?”
兰时真是懊恼极了,难道重活一世还要被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牵动心绪?
从前她是太子妃,是皇后,无论他萧褚胤爱她与否,都是要敬她信她的。
可如今,她不过是卫国公府家的小女儿,没有资格没有立场要求太子殿下交付信任和尊重。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放下太子这件事,比她想得更加困难一些。
仁明殿匾额在上,从前她做皇后的时光仿佛历历在目。
她更明白,她再也不要过上一世那样的生活。
喜怒悬于另一个人身上,若是两情相悦,那的确是甘之如饴,可若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那不过是画地为牢。
见过长河落日,铁马冰河,能自由驰骋,行止由心,如今怎么甘心处处限制。
仁明殿这块匾,如当头棒喝,让兰时渐渐清醒。
甩掉脑子里那不该有的情绪。
兰时脸上挂回得体的微笑,迈进殿内。
小宴散了,命妇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出,兰时一一行礼问安。
等迈入正殿内,越发安静。
正殿上,皇后娘娘的珠冠正装,斜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也并未睁眼,懒懒道:“兰时回来了?”
“嗯。”
皇后思索片刻,还是想问问,“今日太子来寻你了,可是有何事?”
兰时据实相告,“文家不肖子弟犯了错,太子问我是否早知此事。”
皇后听她声音低沉,睁开眼来,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兰时坐过来,皇后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快,与姑母细讲讲,究竟怎么回事?文家那小崽子犯什么事儿了?”
幸灾乐祸的语气实在是太过明显,听得兰时微微皱眉。
“姑母,您是国母,怎能如此?”
皇后更不国母地轻呸一声,“本宫就是瞧不上那文家人。”
那文家人看不惯她抚养太子,一直试图塞人进宫,还总有各种法子离间她与太子的母子之情,若不是太子殿下被教养地好,不会受人挑拨蒙蔽,她如今还不和被架在火上一般。
皇后抑制不住地想笑,“该!犯到咱们太子手里,这下可不会好过了。”
作者有话说:
尽量九点更新,崭新的flag立起来了。
第7章 决断
您是皇后,莫要这么说他。
兰时心有戚戚,笑得有些勉强。
“姑母,先犯到太子殿下手里的,是你姜家的侄女。”
嗯?
这皇后娘娘的兴致不就来了。
皇后捞樱桃的手伸回来,扶正了头上沉重的珠冠,将兰时往自己身前拉了拉,“怎么回事?此事与你有关?”
皇后娘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兰时没法子,只得从头细讲了一番。
听兰时讲完,皇后娘娘一掌重重拍在一旁的楠木小几上,楠木几应声四分五裂。
皇后娘娘犹不解气,拧着蛾眉,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好几个法子,“真是岂有此理!本宫就说那文家人各个包藏祸心,快让姑母瞧瞧有没有受伤!”
皇后嘴上心疼还不够,牵着兰时的手让她站起来转了个圈,确定人真的没事才让她重新坐回来。
“哦,不愧是本宫养出来的兰时,那样激烈的争标赛,有人暗中捣鬼还能夺魁,不愧是姜家的好女儿。”
说起这个,兰时才真叫不服,“姑母,我是你一带大的,可我就从来不会那一手。”
别说一掌,她三掌下去也没法拍碎一张小几。
如此天生神力,委顿在这仁明殿里,实在可惜。
皇后娘娘自从嫁给陛下,一直都很收敛,如今日这般,其实是许久不曾有过了。
她安抚兰时,“一时激愤,不值一提。”
拍干净了手上的木头碎末,唤来砚书收拾残局。
砚书姑姑是皇后的陪嫁,见怪不怪,麻利地收拾干净,而后捧了水来给皇后净手。
皇后娘娘净过手,细细与兰时分析,“此事既到了陛下跟前,那最迟明日,也会有个结果的,有太子在前,无人敢攀咬你,便是文家也不能。”
太子殿下是皇后抚养长大的,太子护短,皇后比谁都清楚,而很明显,比起文家,兰时才是那个短。
尤其是方才听兰时这么一说,她更笃定,太子是气兰时以身犯险,小儿女家吵吵闹闹,更不值一提。
不过令她吃惊的是,他们家这位太子,好像也没她想得那么不在意兰时,或者说,这种在意,已经开始隐隐超过青梅竹马的情分了。
她看太子长大,太子很早就已经喜形不于色,便是面对陛下,也是面无表情,不卑不亢地,越长越不如幼时可爱。
皇后娘娘心里活泛了些,面上没露出一丝一毫。
不论太子待兰时如何不同,她,也并不赞同兰时嫁给太子。
皇后娘娘不着痕迹地试探,“那咱们阿宛,要同太子殿下低个头吗?”
兰时听见这话,看向自家姑母的眼神犹如见鬼,“姑母,太子殿下是嫌我僭越,我是逾矩了,我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低头。”
很好,皇后娘娘满意地点点头。
兰时补充道:“而且,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此事就是再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皇后娘娘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复杂,她如今,希望兰时说出这种话是因为她本性里的坚持和执拗,而不是在连她都未意识到的心底里,她笃定太子殿下会护着她周全。
所以皇后娘娘无时无刻不彰显自己的慈爱,示意砚书赶紧把那盘她一直没够着的樱桃捧过来,如同她长嫂在世一般,对兰时慈爱道:“好兰时,姑母永远站你这边,来,吃樱桃,全怪太子殿下,不近人情。”
兰时捏了枚樱桃慢慢吃了,踌躇片刻,又捻一枚,既而正色道:“姑母,太子殿下处事公正,不徇亲偏私,心系百姓,这是我大凉之幸,您是皇后,莫要这么说他。”
心胸宽广的皇后娘娘听了这一番话,咬紧牙关忍住了才没在兰时捏第三枚樱桃的时候把盘子抽走。
前功尽弃了!她刚才那一番话都白说了!
这一盘樱桃都搁在兰时手里,皇后娘娘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慈爱,柔声道:“你既喜欢,端去吃吧。”
兰时不疑有他,端着樱桃离开。
离开时一身轻松,兰时十分庆幸能与姑母聊一聊,如今豁然开朗。
方才看姑母那一手,或许她应该再练练力量,争取早日能同姑母一般,一掌拍碎个几案。
兰时一扫方才的郁气,出去时心情大好。
皇后娘娘的慈爱模样就只能维持到兰时离开。
“砚书你瞧瞧,本宫就养过这两个孩子,也不曾对他们苛责要求,衣食不缺,关爱呵护也不比生身母亲少,怎的这一个两个的脾性都这般怪异!本宫倒成坏人了!”
定是陛下与文妃还有她哥哥嫂嫂这两对生身父母的不是。
砚书扶着皇后娘娘往内殿走,一边宽慰自家主子,“娘娘,您往宽想,这也是好事,未来储君与卫国公府不生嫌隙,往大了说是于家于国有利的好事,往小了说,娘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娘子父兄皆在北境,您在宫里难免力有不及,有太子殿下做娘子的靠山,娘子将来总不会吃亏。”
皇后何尝不知,可她只怕并不会如此顺利。
“罢了,总归兰时如今不想嫁太子了,本宫总能替她周旋着。”
她又如何不知,皇家,尤其是陛下,对这桩婚事是如何乐见其成。
可她是真的不愿兰时做太子妃,太子不是个热心肠的,如今能对兰时有这份心已实属难得,可谁知兰时若嫁,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她呢。
卫国公府出一个被困在这四方牢笼里的皇后就足够了,她必不能让兰时步她的后尘。
龙舟争标一事果然如皇后所料,迅速地出了结果。
刑部拿出了皇城司的审查效率,第二日辰时便将结案陈词直接奉到了太子殿下的案头,因着政事堂内沈相与此事有牵扯,连带着被缉拿来的嫌犯,文家二郎文振,也被带到了太子殿下跟前。
文家二郎被提到堂前的时候,锦袍金冠皆在身,只鬓发散乱稍显狼狈,可见是没吃什么苦头。
他倒也乖觉,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只是一双鼠目四下打量,不见半点惧怕悔意。
文振也根本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不觉得这是大事,哪怕跪在底下,神色也倨傲地很,毕竟上头那个,是他的太子表哥。
可太子的心绪全不在这上头,他昨晚又做梦了。
与上次不同,此次不是看不清面容,而是兰时,真真切切的让他看清楚就是兰时。
太子妃甄选,兰时也在,一众贵女聚在一起,可他只看见了兰时。她着淡紫色的直袖褙子,同色系的三裥裙。于园中亭亭玉立,彼时木槿满园盛放,难及兰时三分颜色。
太子其实并不喜欢三裥裙,他总觉得那裙子限制行走,越发显得女子小家子气,可这裙子穿在兰时身上,却并无任何不妥,动静皆宜,宜喜宜嗔。
等他醒了,仍旧记得那裙子的样子,褶皱纹理,乃至裙摆上闪着细光翩然欲飞的蝴蝶。
在他脑海中都格外清晰。
在他梦中,兰时成了他的太子妃,远在北境的卫国公,拿出了北境军半数兵权做嫁妆。
明明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可他觉得梦里的自己并不开心。
还不待他细看兰时的表情,他便醒了,也无从探知兰时是否同他一样。
梦里的种种细节都太过真实,真实到他觉得那便是未来。
娶兰时,这事他之前从没想过。
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都从没想过她会嫁人。
如今这么一琢磨,兰时已然十六了,放在一般官宦人家,也的确到了议亲的年纪。
“殿下。”下首的刑部尚书代呈罪状,心里也发虚,一头是沈相,一头是太子,这两头都不好开罪。
但还是硬着头皮稳住声线,尽量公事公办道:“文振对其罪状供认不讳,按律应刺配登州,但顾念未出人命。”
刑部尚书话未说完,便被太子殿下打断:“不必念及,大凉律法完备,按律处置便是,此案竟兴师动众,劳动六部,也不必缓办,即可施行,不许任何人求情。”
若不是兰时,那沈初霁必定是要出事的,若是兰时避不过,那今日兰时焉有命在。
文家清白之家,出了这等草菅人命之徒,还想被顾及,这是藐视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