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苦苦思索如何往前,一只肥硕的信鸽飞来扑扇着翅膀落在她窗下。
咕咕叫声打乱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嗦指成哨,叫那信鸽过来,拆了那信鸽脚上绑的信。
铁画银钩一行小字: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③
兰时都要被气笑了。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多看书,看书好,省得一天天想着嫁人
①②出自苏轼的《定风波》
③出自王勃《滕王阁序》
第5章 对峙
太子殿下串起了所有。
这信鸽,红嘴灰翅,虽然胖,但极其能飞,是前两年北境军中育出来的新种。
五哥知道她在京中没什么朋友,特意匀出两只同家书一起送到她手里来的,一是解闷儿,二是,这鸽子真的能飞到北境去。
两辈子了,她如今有些后悔当初送了一只给太子殿下,连带地开始讨厌滕王阁。
兰时捏着那张写着太子墨宝的洒金笺,满面嫌弃。
到底还是没舍得扔掉,收进书案最底下的檀木盒子里。
撕过一指宽的宣纸,工工整整写上: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然后立马将那信鸽放飞了出去,躺回床上睡觉。
若是慢一些,她害怕她要被逼着默出整篇《滕王阁序》来。
一夜好梦。
卯时正,兰时练完一套剑法时,朝会也正在紫宸殿进行。
官家着明黄端坐朝向正南,御史大夫执芴板自峨眉班出,上奏天听:“陛下,臣有事奏。”
官家略一颔首。
御史大夫绛红官袍,庄重行礼,肃声道:“沈相子沈初霁,龙舟争标胜之不武,蒙蔽太子,实为欺上。”
御史大夫不算无中生有,龙舟争标不同于相扑捶丸之类,争标出动皇家小龙舟,便是天家事,算国事。
争标人员,都是编制在册,一早呈给陛下过目的,龙舟争标,早被视作出科举外平步青云的途径。
许多文不成武不救的官宦子弟,卯足了劲儿想通过龙舟争标一飞冲天。
因此每年这龙舟争标都是朝里朝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兰时面孔陌生,也是同去观赛的官员们都看到的。
但碍于太子对其态度温和,隐下不发,只待今日了。
兰时当时敢去,也有两分原因是此次主持争标的是太子。
若是陛下在,她便是夺魁也免不了一顿罚,但太子不会。
但那御史大夫参奏此事绝口不提兰时倒不是他不敢得罪太子,而是兰时来去匆匆,他查不出那人究竟是谁。
因此矛头只能直指沈初霁。
沈相面色不变,出列对峙。
“陛下,臣有异议。”
他自袖中拿出两枚暗钉,呈给陛下。
“禀陛下,犬子并非胜之不武,相反,他险些被人所害。这是在犬子小龙舟上发现的,龙舟争标时,有人放暗器加害犬子,犬子侥幸躲过一劫。”
昨日沈初霁回府,冒着被亲爹打断腿的风险说了这事。
沈相当即寻了这暗器,没想到还没等他发难,便有人迫不及待了。
太子殿下先瞧见了那两枚暗器,面色一变。
这两枚暗器,形状奇特,并不常见。
四角皆尖的长暗器,若是打在人身上,皮开肉绽必定是免不了的。
而昨天,站在沈初霁前面,直面这两枚暗器的,是兰时!
是兰时昨日替沈初霁挡下了这两道暗器。
“陛下,犬子小龙舟上那人,是犬子的护卫,若是陛下要追究,臣甘愿领罚。”
沈相为臣首,每一句话的分量都不轻,此时态度如此谦卑,明眼人都知晓这是要以退为进。
果不其然,沈相执芴板,接着说道:“但请陛下清查这暗害之人,断不能容此人逍遥法外!”
御史大夫不曾想见会有此番变故。
他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沈初霁作为沈相之子违制,是该罚,沈相约束无力,也难辞其咎,但沈初霁也还罪不至死。
这事如今一环开始扣上一环,该归到刑部与大理寺去了。
官家看过内侍官捧上来的一对暗器,也不免吃了一惊,登时沉下脸来点了刑部去查此案。
陛下面向百官,沉声道:“众卿可还有言?”
此事虽险些涉及人命,说到底也并不算大,不过是两家之间的隐私事。
只是这事碰巧被捅到官家跟前了,无论事涉谁,都要有个论断。
罚了沈相三月俸,算是对沈初霁私自带人上小龙舟的惩罚。
而将这一切挑到明面上的兰时,隐在所有事端之后,没有任何人提及,仿佛真的就是沈初霁的侍卫忠心救主。
散朝后。
陛下留下了太子。
父子二人一同往文德殿去。
内侍官有眼色,将早膳摆在了文德殿内。
清一色的海棠盏碟,是皇后着人送过来的。
太子殿下瞧着,盛各色糕饼的精巧盘盏,神色柔和些许。
兰时也最喜欢这种精巧的东西,遇到好的,还会送来给他。
看来是耳濡目染。
官家看似嫌弃这器物太过秀气小巧,但把住海棠状的粥碗并不松手。
“执玉,你多吃些,这江鱼包儿同梅花汤饼都是皇后特意嘱咐送来给你的。”
皇帝陛下是宽厚温和没什么架子,但太子性子冷淡,面对君父也并不热络。
闻言也只是端起汤饼,认真吃完。
这一顿饭,陛下吃得没滋没味。
饭毕,陛下端着茶盏,同太子闲聊一般,提起: “沈相昨日就入宫来与朕说了,替他那儿子争标的,可是兰时。”
“执玉你说,兰时是不是相中沈相家那小子来?”陛下抿口茶,慢悠悠将茶盏放下。
太子殿下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绝无可能!”
话赶在脑子之前,太子殿下根本来不及细想,便是兰时与沈初霁二人真的有意,他的父皇也根本不会允许这门亲事。
文臣首和武将首,无论在哪一朝,官家都不会放任这两家联姻。
陛下跟自己的太子,也从不拿什么天子架子,如同一般老父,乐呵呵问他:“你怎知不可能?小女儿家的心思,你一个男子,如何得知。”
对啊,为什么?
太子后知后觉。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就是笃定,兰时瞧不上那沈初霁。
那沈家子身上无一处可取,也根本配不上兰时。
太子殿下思索片刻,字斟句酌地回:“兰时尚幼,议亲还为时尚早,今次龙舟争标之事,儿臣已经斥责过她了,往后也绝不许她再如此莽撞。”
话里话外都是替兰时开脱。
陛下轻嗤一声,还斥责。
他这老成持重的太子,从来口不对心。
皇帝陛下也不预备再提两句,登时就赶太子殿下走,“退下退下,政事堂去,刑部探查时,你也听听,看看哪家的儿郎心思如此歹毒。”
陛下瞧着太子的背影,深觉这教子比理政事还累,他替太子取字执玉,是执玉,结果太子像是抱着块石头,石心石性地。
太子殿下并未去政事堂,而是转头去了仁明殿。
没想到扑了个空。
皇后娘娘设小宴待内命妇,却不见兰时,匆匆向皇后请安后离开。
太子殿下无法在内宫耽搁太久,只能命常保去寻人。
自己去了政事堂。
在檐下回廊一侧,沈相拦住了太子。
沈相躬身行礼,久久未起,“殿下,有一事臣得提前说与您听。”
“臣已经命家仆细细查探过,这铁铸暗器,出自严家铁匠铺。”
余下的话,已经不必再说了。
太子殿下瞬间心领神会,面上并不见多余神色,一如往常道:“丞相放心,孤心里有数。”
得太子殿下这一句,沈相心里也松了口气。
太子从来性子冷淡,不如陛下温和,极少有人能揣摩他的心思,如今沈相将这事提前透给太子,也是想看看太子究竟会作何反应。
他不能容许有人想加害他的儿子,可若那人身后站着储君,这事就格外棘手了。
太子殿下没想到会是这样,但也不太意外。
严家铁匠铺,太子殿下记得,那是文府的产业。
文府,是他亲外祖家,他已逝的外祖母,姓严。
不过他未曾记事时,母妃便去世了,他与外祖家,并不亲厚,最起码,不如同卫国公府熟络。
他的外祖父,曾是父皇的太傅,可惜子孙辈都不太争气,他有三位舅父,只有大舅父一人,官拜三品,任职于工部。
余下两位,不过五品。
很难荫及子孙。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文家小一辈,会铤而走险。
电光火石之间,太子殿下想通了很多事。
兰时昨日的乖觉,也是怕他今日生气吧。
只是他不明白,兰时是怎么知道文家那不成器的子孙会加害沈初霁的。
怪不得向来不爱出风头的人,一反常态夺了争标魁首。
还是与那从来与卫国公府不睦的沈相之子一起。
他现在千头万绪,反倒一句话都不想问了,端正地走进政事堂,面无表情地听中书门下就着青苗法是否应推行辩个没完。
手边的茶被换过三回,太子殿下也并未端起过。
只时不时不经意地瞥一眼窗外。
直到日至正午,常保顶着日头进来,在他一旁小声耳语一阵。
太子殿下豁然起身,离去。
常保跟在太子殿下身后,追赶不及。
太子一路行至东宫,都忘了传撵。
直到远远可以瞧见东宫大门,以及,门口团扇遮面,来回踱步的小娘子。
姜十四娘,豆绿色直领对襟直袖长衣,底下是胭脂红的上衬并百迭裙,像极了邻家小娘子。
太子殿下的表情随着离这小娘子越走越近,也肉眼可见地丰富起来。
先是松口气,而后拧眉,像是酝酿好的指责已经到了嘴边。
气势汹汹在兰时面前站定,一把攥住兰时的胳膊,上下前后仔细打量了好久,确认她没受伤才怒气冲冲地指责:“有什么不能与我说,需要你以身犯险?”
作者有话说:
太子:我媳妇儿帮别的男人挡暗器,伐开心!
第6章 争吵
快与本宫细讲讲。
兰时自知有错,并不分辨。
做小幅低给太子殿下打扇,扇面上两只灰扑扑的肥麻雀随着兰时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映入太子殿下眼帘。
太子殿下瞧着扇面上那两只肥鸟,笔法着墨都是他曾教授过的样子,火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
怕自己捏疼她,缓缓松了手。
太子殿下虽然怒气消了,但依旧板着脸,“为何不进去等,都正午了。”
夏日里日头毒,也不知道她晒了多久。
太子不悦地看了一眼常保,既然都寻到人了,为何不请到殿内去?
常保将背伏得更低,他请了的,姜娘子说先来回禀殿下,她会在此处等太子殿下回来。
往常姜娘子都一定会进内殿等的,谁知道今次这个在此处就是在原处,从前可从没这般生疏守礼的。
兰时手里的团扇翻了个圈,扇柄在上,扇面朝下,掐手行礼道:“这与太子殿下负荆请罪,区区日头,不算什么。”
她知道太子殿下不会徇私,哪怕有罪之人是太子殿下的亲外祖家,她也知道太子殿下定是能秉公办理的,可她不知道太子殿下会不会介意她的欺瞒。
所以辰时就等在东宫门口了。
兰时被日头晒得面颊发红,使得原本举止娴雅的小娘子,多了一分娇憨,像极了年幼时初到太子殿下身旁的样子。
竟然还令太子殿下有些怀念。
怀念彼时那个时常语出惊人又与他无话不谈的娇蛮小丫头。
但一想到如今眼前这个,主意大得连他都敢瞒,就恨不得让母后将这丫头日日拘在仁明殿内,不许他外出。
太子殿下拂袖往殿内走,兰时举着扇子跟在跟在后头,常保提着兰时拎来的食盒跟在最后。
为表自己负荆请罪的诚意,兰时将她拎来的食盒打开,一样一样摆到桌上,“殿下,听政极为辛苦,兰时给您备了点吃食,吃完正好小憩片刻,解解乏。”
说着又解下自己的香囊递给常保,“这是砚书姑姑新制的安息香,做成了香丸的样子,常内侍一会儿焚在香炉里,助殿下好眠。”
太子殿下纡尊降贵坐到桌边,并不言语,只看着兰时忙前忙后。
兰时也不恼,认真跟太子殿下讲,“雪霞羹,放了这许久应当凉了,殿下还是别吃了。玉灌肺,蘸上辣汁,滋味极美。还有一道鹅黄豆生,殿下慢用。”
太子殿下的目光落在兰时身上,依旧不发话。
兰时不怕,但还是故左右而言他,“兰时手艺不精,再多地也不会了,殿下就赏光吃一口?”
太子殿下恨铁不成钢,正色起来,直视兰时双眼,也迫使她看着自己,“姜兰时,你同我曾一同受教于杜太傅,我不记得他曾教过你言辞闪烁,借故逃避。”
兰时叹口气,坐到太子殿下对面去。
“殿下,我只是,不希望这事由太子殿下亲自揭出来。”
太子殿下不为所动。
兰时只能和盘托出,“我知道这事也算偶然,在自家铁铺子打个暗器防身,再正常不过。那文家二郎,当街用暗器伤了人,听闻被伤那家闹上府门去,一直没结果,有些气不过来着。”
“后来,您筹备争标,我碰巧看到了赛道排布和人员名单,前后联想有些不妙。”
兰时边说边观察太子殿下神色,结果太子殿下拿听政时不辨喜怒的模样来面对她了。
兰时慢条斯理地循循善诱:“殿下您想,若是无事,我替沈初霁去,我能求得一个恩典,这事我昨日与你说过的。”
后半句,便不用强迫自己相信了,是真心话,“若是有事,我的身手必是能够避过的,这样就能保下沈初霁,不至于让沈相在朝堂上矛头越过文家直指向您。您可安然隐在事外,亦不必亲自处置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