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拱手,便是同意了。
沈文戈看了他一眼,又探头看他身后,见没人了问道:“岭远呢?”
岭远便是大兄和苏清月的嫡长子,被母亲带到江南看望外祖母,可此时却没看见他的身影。
先是看了一眼对自己儿子回不回来无动于衷的苏清月,又看了一眼沈文戈,陆慕凝道:“天冷路滑,岭远年纪尚幼,不宜远行,且等明年天暖和了再接他回来,大家都进府罢。”
“是夫人。”
一行人齐齐往里走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人都跟在了沈文戈身旁或是身后,陆慕凝微一侧头,便能瞧见孤零零走在一旁昂着下巴的苏清月,蹙了眉。
席面早在得知陆慕凝要回来时就定好了,此时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做得都是好消化食物。
单笼金乳酥、葱醋鸡、玉露团……
男女不同席,便没坐八仙桌,反而人人面前一个案几,将菜一碟一碟上了上来。
眼见席间气氛温和,陆慕凝也是一副摆脱了舟车劳顿,放松下来的样子,早已忍不了的四夫人陈琪雪要开口告状,和她同坐一个案几的五夫人崔曼芸拦都没能拦住。
陈琪雪怒其不争地瞪了一眼五夫人,说道:“母亲,你这次回来,可要褒奖七娘,多亏了七娘给的布,我给纯儿裁了身新衣裳。”
她扒拉下五夫人拽她袖子的手,又突突突说:“也多亏了七娘给请了先生,让几个小的都能读书识字。”
话里全是夸七娘的,可不就是在给苏清月上眼药,她若做的到位了,何时能轮到沈文戈出手相帮。
沈文戈放下筷子,拿出汗巾擦嘴,挡住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这么快就开始了?
偷偷瞄向母亲,见她眼锋轻扫,又规规矩矩坐正了,再观三位嫂嫂,穿得都是旧衣,而且八成是母亲在家时,她们经常穿着在母亲面前晃悠的衣裳。
眼药真是一波比一波猛,便连挺着大肚子的三夫人言晨昕都下场了,她扶着腰,虚弱道:“儿媳怀这胎甚是辛苦,七娘送了好些药材给我调理身子,便连稳婆都为我找好了,儿媳都还未有机会谢过七娘。”
沈文戈端起酒杯朝向三夫人,如翡翠浓汤的绿蚁酒晃晃悠悠被她一饮而尽,畅快,“三嫂言重了,能帮则帮都是应该的。”
她动作利落,全然没有以往嫌弃酒味浓烈,而捂嘴的小女儿姿态,引得林望舒和陆慕凝都看了过来。
陆慕凝脸上情真意切看见亲人的笑变成了假笑,衣裳、先生,都算可处理的小事,但女子生产关乎从鬼门关走一趟,那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她在走时,可谓是百般叮咛苏清月。
听此言,快要到生产日子的言晨昕竟连稳婆都没有,还是娉娉给找的。
看向苏清月,她正自顾自的让身边婢女给她舀羹,像是全然没听见几位夫人的话一般,或者说毫不在意,认为与自己无关,当真叫人心头一寒。
而一旁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说话还是不该说话的五夫人崔曼芸,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跟着嫂嫂们一齐开口,不然,叫她自己单独跟陆慕凝说,她可不敢。
只见她握紧了在案几下的手,鼓起勇气道:“母亲。”
陆慕凝看过来,她声音又弱了几分,“母亲能不能叫账房,将这几个月的月例给儿媳支了,前段日子给五郎送东西,儿媳手上实在没什么钱了,还要和明儿吃饭呢,明儿都嚷嚷好几次说要吃奶糕了。”
说到最后,她头都垂了下去,可她身边四夫人陈琪雪却是猛地看向她,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
我们五夫人不显山不露水,向来天真直率,恐怕她自己都没想到,她这话的威力,她这是在明面上说,苏清月断了她们的月例啊!
连孩子爱吃的奶糕都没有!
果然,陆慕凝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了,一副山雨欲来的姿态。
林望舒适时站了起来,“姨母,望舒恐书童不会干活,先回房子收拾了。”
陆慕凝点头颔首,又对一副想看戏样子的沈文戈道:“你且去送送你表兄。”
“好。”沈文戈扫了一眼还一副高傲样子的苏清月,兴致高昂地带林望舒出了门。
几乎是两人背影刚消失在众人视线内,陆慕凝就冷声道:“除了清月留下,其余人回你们自己的院子,照顾好晨昕,将老钟和账房管事叫来。”
“是,母亲。”
苏清月跟着陆慕凝进了早就收拾好的屋子,在她兴师问罪前,说道:“母亲这次回来,可是因为七娘和离一事?儿媳倒是觉得七娘不过是小儿心性,母亲还是好好劝劝她。”
陆慕凝失望的看着她,问道:“刚才你几位弟妹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苏清月点头:“听见了。”
她面露不屑道:“镇远侯府养着她们,她们还想要什么月例,之前我就想同母亲说此事了,根本没必要,不过是庶出的。”
庶出二字轻轻松松在她嘴里说了出来,陆慕凝眉头都快要蹙在了一起,又问:“那你三弟妹即将生产,怎么不给她安排稳婆?”
苏清月是真不明白,反问道:“为何要儿媳安排?她自己生产,自己安排去啊。”
陆慕凝快被她气个倒仰,“你不给月例,让她如何安排?”
“不是还有嫁妆吗?我看七娘用自己嫁妆就用的蛮勤快的,哪个嫂嫂也没落下。”说到沈文戈,苏清月语气里便带了几分不悦,已是在指责沈文戈手管得太宽。
陆慕凝伸手揉向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你可是还觉得,她们生下的孩子也是庶出,不应该得到和嫡子一样的待遇?”
这话几乎说进了苏清月心里,她疑惑问:“不该如此吗?”
陆慕凝的失望教导道:“纵使她们是庶出,她们的郎君是庶出,她们的孩子是庶出,但清月,她们不是你的亲人吗?”
“该给的机会要给,该给的待遇要给,家里不是养不起他们,不要太刻薄。”
刻薄二字激到了苏清月,她站起身昂贵狐裘滑落在地,不敢置信的说:“母亲,我刻薄?我乃盘州苏氏嫡女,我父是当朝重臣堂堂宰相,我母是青州崔氏,我阿姊更是贵为太子妃,让她们享有和我一样的待遇,这本身才是一种不公平吧?”
失望几乎要从陆慕凝眼中冒出来,错了错了,真错了,当初苏家有意结亲,不该想着为舒航娶一位通四书五经的女子,娶了世家之女。
知她眼高于顶看不起身边人,可不知她连底线都没有,对亲人尚且如此,何况旁人。
她在时,方还能收敛一二,没想到她才去了江南几月,就原形毕露了!
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嗡鸣,她道:“纵使你瞧不起她们,那你便这样掌家的?克扣弟妹月例不发,不给孩子们请先生,桩桩件件,你且传出去,让大家听听,这是镇远侯府世子夫人做出的事情?
你也回去问问你母亲,你做得对与不对?”
看苏清月也生气的模样,陆慕凝干脆晾着她,让她在一旁候着,先是询问了管家老钟,又对了账本,吩咐账房将几个月没发的月例补了,又嘱咐他们多给一个月的。
问了沈文戈给三夫人请的稳婆,给孩子们找的先生们,桩桩件件全部理顺了,又听闻了苏清月给在西北的儿子只送了盒糕点,简直是怒不可遏,“日后你便跟在我身边学管家。”
一锤定音,剥夺了苏清月的管家之权。
“母亲?”
苏清月清冷高傲的脸出现寸寸龟裂,她想到了陆慕凝回来,她管家之事将会处处受限,但没想到,已经给出去的管家权,她直接将其收了回去。
她可是镇远侯府的世子夫人啊!将本该是的管家权收回去,让外面的人怎么看她?
作者有话说:
国庆节啦,放假了好开心,想天天瘫在床上~
————
第十四章 吵到眼睛
你们吵到本王的眼睛了
天穹被黑压压一片的乌云盖住,雪花飘飘扬扬而下,沈文戈伸出手接了入手即化的晶莹冰花,歉意的对林望舒道:“让表兄看笑话了。”
林望舒身量高挑,便能将沈文戈整个人都看入眼底,她今日穿得就像个大家闺秀,粉色丝滑的裙摆在斗篷下若隐若现。
白色雪花旋转而下,有些轻盈落在她的珍珠发钗上,有些落在了纤长如蝶翅般的眼睫上,有些则落在她小巧高挺的鼻梁上。
与记忆中在江南总是缠着他的小奶团子不一样了。
想起听见姨母说的话,便问:“在江南听闻,表妹要和离?”
沈文戈浅淡一笑,没有自己要和离便低人一等的样子,感慨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是啊,我要与尚滕尘和离了。”
林望舒点头,看向她的目光中,有着长辈看待不着调子辈幡然醒悟的满意,就是他远在江南,也曾听说过表妹当年是如何追随尚滕尘的。
让他颇觉可惜,明明是那么聪慧的人。
他并不想出言教导,只道:“还记得你偏爱看些游记,吐蕃、突厥等语也是会说的,给你带了几卷书,放在了姨母那,记得去取。”
这回沈文戈是真诧异了,侧头看向身边的清隽郎君,浑身冰雪消融,展颜一笑,“那便多谢表兄了。”
两人很快便到了侧门,林望舒身边的人都去他家给他布置的宅子收拾了,谁也没想到几位嫂嫂席间就开始告状,让有心避开的林望舒提前离府。
她道:“我给表兄备了马车,表兄别嫌弃。”
他站在马车旁,拱手作揖,“怎会,表妹有心了。”
镇远侯府的马车没有宣王府的豪华,严格按照规定等级打造,只一匹矫健的突厥马拉着后面的车厢。
马尾来回扫着,突然间嘶鸣起来。
挨着镇远侯府的经年不怎么被打开的侧门,内里也传来一声马匹嘶鸣,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马匹踢踏着走了出来。
白马身上缰绳并不在上面的王玄瑰手中,反而被一旁满脸无奈的蔡奴攥着,他继续劝说,“阿郎,如今正禁足中,还是不要出门的好,若是被发现,少不了一顿弹劾。”
高硫使臣一案,最终以宣王王玄瑰罚奉半年,禁足三月落下帷幕。
而被禁足的王玄瑰,此时着一身黑纹红衣,宽袖足有三尺之长,至袖口处骤然收紧,被黑色银纹的皮质护臂牢牢束缚住,飘动又带着凌厉。
宽袖遮挡下,黑色皮带勒出劲瘦腰身,隐隐绰绰,抓着皮鞭的修长手指上,一根红色发带落在其上,缠指暧昧。
“啰嗦。”
他冷哼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子,手腕一动,马鞭划下,蔡奴连忙放手,白马冲出,几个跨越间便跑到了前方两人面前。
就算崇仁坊街道宽广,旁边更是空出好大一段空间,但能取直,为何绕远,尤其前方男女看着碍眼,他是不是又得帮沈文戈做个媒?喜新厌旧的小娘子。
马鞭打在空气中发出令人胆寒的“噼啪”声,声音中蕴含着他的话:“让开!”
你们简直吵到本王的眼睛。
沈文戈赶忙朝后退让,林望舒不明所以,但也看出了马上男子身份尊贵,便紧挨着马车站立。
白马载着王玄瑰在两人中间飞驰而过,只留红袖招摇在眼底。
林望舒目光追随着白马而去,巧与对视线敏感,猛地回头的王玄瑰对上视线,那一刹那,他悄然挺直背脊,直到王玄瑰转头而去,才松出一口气来。
“此人是谁?”
沈文戈刚才也被王玄瑰身上气势所慑,回过神来说道:“是宣王殿下。”
一听是宣王,林望舒眉间便皱了起来,颇有当朝毒瘤怎还在之感。
马蹄卷起的尘土飞扬而下,沈文戈摇摇头,送出月夜那晚的场景,将林望舒送上马车,回到院子没有多久,便听说母亲处置了苏清月。
苏清月身为世子夫人,母亲将掌家权交给她,背地里的意思,是要将镇远侯府一并交给她,有意锻炼她撑起这片天。
如今再次收回,明着告诉别人,她不满意,不满苏清月行事作风,也相当于苏清月独自掌家的梦想破裂,头上有人管着可不是一件幸福事。
为母亲的利落而鼓掌,她突然就有些胆怯了,不敢去见,只能用做事来遮掩自己的焦躁。
先是派人给三位嫂嫂送上东西,又给三夫人的盒子里压上了二十两银子,然后命人和母亲身边的嬷嬷对接,将自己帮忙处理的事情一并交代了。
等着小女儿过来撒娇哭诉的陆慕凝,没能等来沈文戈,只等来了她的婢女倍柠有条不紊的上报府中沈文戈参与的大小事宜。
一问便得,“都是娘子吩咐这样做的”答案。
又听闻沈文戈回来后卖了两间嫁妆铺子,专门买下南市两间屋。
并帮助她三个嫂嫂合力也买下一间,如今已传出消息,朝廷有意重新规划南市,她们买铺子的地界正好在范围内,市价顿时上涨,稳赚不赔。
宁愿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无理取闹,也不想她经历苦楚幡然长大。
长大了、懂事了、稳重了,可当母亲的,更难受了。
挥手让倍柠退下,陆慕凝叹了口气。
夜晚,陆慕凝难得强硬的唤了沈文戈过来和她同睡,沈文戈枕在母亲身边,侧头便能瞧见母亲擦洗了妆后疲惫的脸。
她想抱住母亲的手,最终还是只敢牵住了她的衣袖。
听其问:“真要和离?”
沈文戈抿唇,应了一声,而后又道:“果然如女儿所想,他们扣着放妻书不还,还得劳烦母亲替女儿索要。”
陆慕凝伸手握住了抓着她衣袖不放的手,说道:“当年不让你嫁,你偏嫁,如今,罢了,多说也没有意义。”
“但……”
黑暗中,朦胧看不真切,她注视着沈文戈,虽心疼,却还是语重心长道:“母亲着急赶回来,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怕你真的和离了。”
“母亲?”
安抚似地拍了拍沈文戈的手,她继续说:“母亲总比你经历的多些,当年你父亲要纳了在西北救下的小娘子,我也痛苦过,可能怎么样?还不是看着你们兄姊几个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