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
“啪!”犀牛陶枕被摔下地,一墙之隔的宣王府风声鹤唳,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喘气。
床榻之上,补觉不成的王玄瑰骤然睁开遍布血丝的眼,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镇远侯府,为何又这么吵!”
听见声音进来的蔡奴,先命跪在地上的小厮将碎片收拾干净,后投了块热汗巾,走至床榻边,给那铺了满床墨发之人遮住眼。
手上按着太阳穴,给他缓解因觉不够睡引起的头疼,方才回道:“奴刚才去瞧了热闹,今日尚郎君空手来接七娘,又独自一人骑马萧索地回了府,紧接着七娘便处置了自己的贴身奴婢,所以吵闹了些。”
王玄瑰一把扯下汗巾,推开他坐了起来,墨发滑至敞开的肩头,有几缕顺着缝隙钻了进去,他咬牙切齿道:“又是沈文戈!她怎么还没和离完?”
蔡奴道:“阿郎为难奴了,奴也不懂女人心。”
“要你何用?”他难受地拿手抚额,额上青筋蹦出,烦躁道,“她怎么那么麻烦,当年好不容易把她嫁进尚府,她又要和离,和离还那么磨叽,是不是我又得帮她把婚离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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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家黑猫
白玉簪子摔落在地,一头秀发披散而下,随秋风扫向王玄瑰,弯月悄然出现在夜幕之上,撒下星星点点的月辉。
蔡奴笑着道:“阿郎有心,倒也未尝不可。”
王玄瑰斜睨着他,冷哼一声,抬起手抵着下巴,大拇指在喉结上滑动,半晌才道:“罢了,我要沐浴,出了一身薄汗,黏死了。”
“好,阿郎不愿穿外衣,披件大氅?”
已经下地走到门口的王玄瑰随意摆手,蔡奴便将大氅给他穿上,两人一同往浴池而去。
陶梁国的人都有泡汤池的习惯,长安城大大小小汤池无数,有露天温泉活水的,有假山流水意境取胜的,有室内挖掘的大型汤池的。
宣王府的汤池,便是在室内修建了一个,为了方便排水,汤池建在王府一角,一墙之隔,恰是镇远侯府。
整间屋子都被打通做了汤池,王玄瑰一进门,便有热气扑面而来,室内白烟袅袅,因他有泡澡习惯,是以宣王府的汤池,总是奢侈的温着水,此时过去,正好能泡上。
五颜六色的玛瑙石铺满整个汤池,相同颜色的石块组成了鸟兽虫鱼,泡在水中,随着水波荡漾,仿佛有鱼儿跃出水面。
出水口呈莲花状,白玉为底,水柱为芯,可谓奢侈。
蔡奴将澡豆等物放置在王玄瑰手臂旁,便安静退下,王玄瑰困倦泡澡时,不喜别人服侍。
水温逐渐升高,整个人暖洋洋的,王玄瑰便靠在池壁上,昏昏欲睡,不消片刻,水面变得平静下来,他歪头睡着了。
一室静谧,唯剩水流轻缓而下声。
汤池外,一穿着白色短襦小袖,系高腰石榴裙,棕色披帛绕肩而过,满头黑发一丝不苟梳成高髻的女子款步而来。
因见到在门口等候的蔡奴而升起的嘴角,堆叠起了眼角细密的皱纹,便暴露了她年近四十的年纪。
她小声问:“阿郎睡了几刻钟了?”
蔡奴向她拱手,动作随意,可见相熟,两人俱是照顾在王玄瑰身侧之人,他答:“已有一个时辰。”
安沛儿抬头看了眼隐有些暗色的天,站在了蔡奴身旁,示意跟在她身后的小婢女将托盘放下,那托盘里有一小暖炉,此时正燃烧着温着上面的汤壶。
香味扑鼻,蔡奴问道:“这是给阿郎做的什么好吃的?”
“为阿郎做了乳酿鱼,且放心,你的在厨房温着呢。”安沛儿笑着回了一句,又道,“今日阿郎睡得时间长,可叫人通风了?”
蔡奴颔首,“水温也控制着呢。”
屋内水声响起,王玄瑰打了个哈欠,拇指揉过眼下小痣带走眼角水渍,人便跟着清醒了过来。
他从汤池中站起,黑发垂落遮住背脊上一闪而过的陈年旧疤,随意穿好衣裳,坐在美人榻上消热。
闻声而近的蔡奴为他擦干湿法,安沛儿则将奶白色的鱼汤盛起递给他。
喝了暖胃鱼汤,王玄瑰整个人更为松弛慵懒,拄着手斜靠在美人榻上。
瞧他心情上好,蔡奴道:“阿郎,今日奴收到消息,有御史因高硫使臣弹劾阿郎了,不过鸿胪寺这次站在阿郎这边,将人给堵了回去,说百姓们都拍手称好。”
王玄瑰对自己做的事,心里有谱,闻言道:“你确定百姓们不是捂着嘴吐?”
安沛儿说:“大约是,捂着嘴吐完,再拍手?”
嫌弃得看了她一眼,安沛儿不以为意道:“阿郎可要再食一碗?”
王玄瑰摆手,对自己遭弹劾毫不在意,冷笑连连,“又没要那高硫国使臣的命,随他们弹劾,再弹劾,我便将那血球子扔他们府上去!”
说出此等恐怖之言,蔡奴和安沛儿面色都没变,甚至蔡奴还建言:“不如将高硫使臣还给那帮高硫人?”
剥了人皮还能让人活着,这当然是宣王府的手段,可人一但回去,是否有命就未知了。
都没想,王玄瑰笑道:“善,就这么办,这养人的法子,你一并带过去。”
他又打了个哈欠,眼里沁出泪来,见他好不容易又有了困意,蔡奴和安沛儿自然跟着劝他回房小睡。
三人刚走出门惊闻一声猫叫。
“喵喵。”
猫叫声仿佛就在耳边,王玄瑰停住步子,看了看身边周围,并没有跑进来的野猫。
安沛儿道:“许是府外街上的猫儿叫。”
话音刚落,头顶大树树叶哗哗作响,抬眼看去,不见猫儿,只见一双绿油油的眸子在树枝上左摇右晃,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定睛再瞧,却是一只小黑猫,和黑夜融为了一体。
小黑猫前爪试探着往前伸着,树枝摇晃,顿时便又收回爪爪,想往后退,可身后大树枝叶繁茂,小屁股一下撞在了另一枝树杈上,顿时身子不稳,眼见就要掉了下去。
爪子伸出几次三番想勾在树枝上,却未能阻止不断滑落的身体。
“喵呜!”
黑色的小团子在空中调整身形,在它要掉在地上前,王玄瑰下意识上前两步,稳稳接住了它。
小黑猫柔软的脚垫踩在他的双手上,翡翠色的眸子中黑色瞳孔竖成一条直线,直直盯着他,而后软软叫了一声,“喵呜。”
它左嗅嗅,右闻闻,后脚瞪着他的手,拉长身子往他身上爬,柔软的小脑壳顺着敞开的大氅,顶开里面的衣衫,毛绒绒的猫头蹭在他胸膛上,打了个滚。
“喵呜。”
软乎乎的猫在怀中,感受着手上和胸膛上传来的柔软触感,王玄瑰僵硬在原地,动都不会动了。
他压低声音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本王,把猫拿开!”
都说出本王二字了,可见是羞恼了。
安沛儿却抬手掩唇,和蔡奴对视一眼,均见到了对方眼底流露出的欣慰神色,阿郎小时也养过一只小猫仔的,后来,不提也罢。
她走过去欲要伸手揉揉猫儿,黑猫警觉立起两支小耳朵,小身子后退,缩得更厉害,整只猫成了颗小猫球。
柔软的毛蹭在身上手上,王玄瑰脸黑得更加厉害,却依旧一动不动,任由猫儿攀爬找寻躲避的地方。
见不能碰它,安沛儿住了手,仔细观察道:“观它毛色光亮顺滑,眼里有神,拒人又亲人,应不是外面的小野猫,想来是家里养的跑了出来。”
话说完,三人一同想到让小黑猫掉下来的大树,那树就种在两府墙边,而宣王府的旁边,不正是镇远侯府。
安沛儿笑道:“原来你是镇远侯府家的小猫。”
镇远侯府家的小黑猫雪团可听不懂她的话,它往上攀爬不成,改为低头嗅上王玄瑰的手,嗅完大胆地伸出小粉舌舔了舔。
它好似将王玄瑰的手当家了,这边嗅完,又扒拉那边。
王玄瑰呼吸一顿,这猫在手上,又小又无害,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关键他现在僵得动不了,只能低气压道:“你们还不快想想办法,鱼、把那鱼汤端来!”
“这可不行,”安沛儿捂着嘴笑道,“汤了放了盐调味,猫儿喝了容易掉毛,这么漂亮的小猫,掉毛可就不好看了。”
蔡奴接话:“阿郎不如再抱会儿,还回去可就摸不到了。”
这黑的都找不到的东西漂亮?王玄瑰震惊的看向安沛儿,算是知道她和蔡奴都不打算上前帮自己了。
在小黑猫雪团打算上牙咬自己的手指时,他抬头看向那院墙,恨声道:“还不快给本王找个梯子!”
“喵呜。”
一墙之隔,沈文戈的小院也乱了起来,满院子的“雪团”、“雪团”叫个不停。
初时找寻不到雪团,沈文戈还能镇定地翻了页书,浅笑道:“它那般黑,眼睛一闭躲哪睡觉就找不到了,你们再翻翻。”
小雪团的躲藏能力堪称一绝,经常找不见它,最后不是在花瓶中、就是在衣柜里、最夸张一次是在柴火堆里将它掏了出来。
可这次,满院子奴婢找了近一个时辰,里里外外都寻了,就连小鱼干都拿了出来,愣是没找到它。
有那年纪小的奴婢,着急的都哭了出来。
眼见夜幕黑了起来,再找不到,就凭它那一身黑毛,更难找了,沈文戈也坐不住了。
她拎着裙摆蹲下身子拨弄院子里的菊花杆,“喵喵?雪团?”
跟着找了一圈,这里也没有,那里也没有,她站起身,目光突然落在院墙上,院墙上还攀爬着因为秋季到了,而有点枯黄的藤蔓。
快步走过去,果不其然,在藤蔓上发现了细小的黑毛,将耳朵放在院墙上,还能隐约听见软软的猫叫声。
一旁倍柠见状,焦急问:“娘子,雪团可是跑宣王府去了?这可如何是好?我们雪团不会被宣王给……”
“慎言!”沈文戈喝道,随即蹙眉仰头看向院墙。
若是母亲在家,她能直接拜访宣王询问可有见到过雪团,可如今是苏清月当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直接道:“给我搬个梯子来。”
也只能是她趴墙头去瞧上一眼,否则奴婢们窥伺宣王府,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梯子很快给找了来,倍柠在下面把着,担忧道:“娘子,小心啊。”
沈文戈双脚踩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着,好不容易快要爬到顶了,手刚要攀到墙头,一只修长的手比她还要快一步扒了上来。
在她微微瞪大的眸中,束着玉冠的妖异俊美男子突然出现,他冷凝着脸,眼下小痣居高临下睨着她。
秋风扫过,枯黄的树叶从树上纷纷扬扬而下,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神情震惊。
沈文戈脚下一滑,手上可攀之处已被王玄瑰占领,身子顿时后仰,墙下传来一众奴婢的尖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王玄瑰将雪团放在墙头,带着薄茧的手伸向沈文戈,只堪堪探住她的手尖,于是他便又往上蹿了一层。
而后一把拉住沈文戈,她的身子猛地拉回撞向院墙,又被他有力地定了下来,悬而又悬停在一尺之遥。
白玉簪子摔落在地,一头秀发披散而下,随秋风扫向王玄瑰,弯月悄然出现在夜幕之上,撒下星星点点的月辉。
雪团夹在两人中间,异常欢快地“喵呜”一声。
作者有话说:
雪团:喵喵喵?我还在呢!
掐指一算,今天是领红包的最后一天!
第十章 那年雪夜
有什么悔的,我又不光救了他一人
秋风刮起,不知是谁身上的沉香四散。
纤细的发丝陷进了大氅厚实的皮毛中,剧烈动作之下,本就被雪团蹭开的衣衫大敞,露出里面筋骨匀称的半个胸膛。
沈文戈缓缓眨了下眼,视线从他凌乱的衣衫上移,直至看见他的眸,方才放心般吐出口气。
明月冠、千金氅,面如冠玉、盛气凌人,可不是她家邻居——宣王王玄瑰。
嘴角牵动着僵硬的脸颊,给了王玄瑰一个有些不自然的笑,“见、见过宣王殿下。”
王玄瑰微低着头,任由雪团喵喵叫着,松开了她柔弱无骨的手,“嗯”了一声。
温热退去,手上无物,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一直被他攥着,便更紧张了,另一只手死死扒着墙头,手指头都要嵌到墙中了。
不给她继续解释为什么她会趴墙头,也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和她在墙头相遇,王玄瑰语气不善道:“拿走你的猫,看好了。”
雪团睁着翡翠绿的猫眼,努力抬起鼻子嗅他,“喵呜?”
手上没了让他四肢僵硬到不协调的猫,他脚尖轻飘飘点在梯子上,便下到了地上,头也不回往自己院子走去。
隔着一堵墙,蔡奴和安沛儿双双向沈文戈作揖,赶忙跟了上去。
人走了,羞恼才后反劲儿地攀爬上来,沈文戈顶着一张绯红的脸,伸出那刚被王玄瑰握住的手,戳了雪团的小脑袋一把。
低喝道:“让你乱跑!”
倍柠在下面担心的喊:“娘子?”
扭头道:“无事。”
她便一手抱着一只猫,慢慢往梯子下爬,待落了地,尚不解气地又戳了戳雪团的小额头,引来猫儿探出爪子扒弄她的手指。
便又被它可爱的没了脾气,“让它淘气,罚它一天的零嘴!你们都不许喂它!”
奴婢们齐齐扶身,笑着道:“是,娘子。”
和邻居的相见,非拜访非正式,反而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想到王玄瑰的风评,沈文戈一颗心七上八下,便连晚间睡觉都睡不安稳。
好不容易捱到次日,一颗心尚未放进肚中,便听闻外面传言宣王将一浑身血葫芦的高硫使臣扔在了他们门口,吓得那些高硫使臣个个说要回高硫,引得陛下震怒。
此事手段毒辣,但得知前因后果的长安城人们无不拍手称好,沈文戈却眼皮子跳个不停,果不其然,宣王府嬷嬷安沛儿登门拜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