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鸣未有察觉,兀自絮絮:“秘书省什么地方啊,掌管经籍图书之事,下领著作局和司天台,秘书丞必须是满腹经纶的博学之士!哪天我也去结识一下!”
“这么厉害!他叫啥名?”沈静满脸崇拜地问。
“姓江,名叫……”
脚步声响起,齐鸣在看见进来的人后,登时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闭上嘴,讪笑地挥挥手,“呃,师兄,您这么快就回来……”
韩成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私下和你说的事,今天早上张尚书才宣布任命,你倒好,全叭叭出去!”
齐鸣缩缩脖子,知道犯了错,不敢再讲。
韩成则看见欧阳意,慈祥道:“意师妹今天来得这么早啊。”不在家睡晚点嘛。
这态度,跟对齐鸣简直一个南一个北。
欧阳意问:“师兄。那边议事结束了?”按理说没这么快。
韩成则眉头皱起,“又发生一起学子失踪案,这是回思学堂今年第五起了!”
“几时的事?”
“昨日。”
“谁家的孩子?”这么倒霉。
“户部一位八品书令史的独子,一夜未归,家里人都出去找了,没找着。前四名失踪家长都找雍州府报案,这案子是雍州府在查,但周侍郎今日将这案子接过来了……”
齐鸣疑惑道:“疏议司从来都是接凶杀案,咱从没管过失踪案啊,为什么……”
沈静也抱怨道:“周侍郎是存心不让咱过年吗?”
陈理和黎照熙也犯嘀咕。
这才休息几日,一个个的都懒筋发作。
韩成则脸黑下来,“都别嚷嚷了,周侍郎现在就在失踪者家里,等着我们过去!晚到了有咱们好果子吃!”
这下所有人都回过味儿了。
敢情失踪的孩子父亲是周兴的关系户啊。
不同于西极山女尸案,上次是欧阳意胜券在握,在周兴关注此案时已锁定犯罪嫌疑人。
这次呢,万一熊孩子贪玩,自己离家出走,这让他们上哪儿找去?
也难怪韩成则变成暴躁老哥,办这种失踪案杀鸡用牛刀。
吃力不讨好。
欧阳意匆匆将手里的旧卷宗合上,收到抽屉,起身随众人出发。
这会儿大家都忙着往外走,按理是不会注意到那本被收入抽屉的旧卷宗,只有沈静,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微微伸长脖子,终于看清那泛黄封面上的字——
“商州孩童失踪档案”。
商州、孩童、失踪。
一股巨大的记忆浪潮汹涌而来,沈静呼吸急促几分,眼睛登时都瞪圆了。
就在这时,欧阳意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望他。
沈静心里惊涛骇浪,但面上硬是绷住,“那什么,久推官还是坐我马车吧,舒服。”一边说一边指着门口。
欧阳意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哈。”
她进了轿厢,沈静才终于将胸口那口浊气给呼出来,再不敢想七想八,专心驾车。
路上,韩成则与欧阳意同乘马车,介绍案情。
“要说起回思学堂,名堂就大了。”
“先帝重用寒门打击门阀,寒门为了抱团,集资办了回思学堂,专收朝中六品以下的寒门子弟。请名家教学,已经教出了好几个三甲进士。”
“一来二去,回思学堂名气越来越响,基本集中了长安城六品以下官员十之六七的孩子,教书先生二十余人,学子达三百余人,成为长安最大的学府。”
“最早发现孩子失踪的是孩子父亲,一个八品文吏。昨日放学,他去接孩子,但在门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竟是出了城门,越走越幽静,最后来到一处别苑。
“新景山庄?”沈静露出一个疑惑表情。没走错吧?
“周侍郎说的地方就是这儿。”韩成则紧跟着下车,也露出困惑。
高墙绿瓦,门庭肃穆,虽无甚装饰,简朴中透着大户人家低调的气派。
“好大……”“气派……”疏议司众推官纷纷发出感叹。
“周侍郎已经在里头等着诸位了。”
周兴派来的随从在门外不停张望,总算等到了疏议司,热切迎接。
韩成则叉手,“久等了。”
随从回礼,语气焦急,“韩郎中请快随我来。”
韩成则来不及寒暄,点点头,“劳驾引路。”
不愧是大户人家,过了影壁,朱廊深深,屋宇高宏,植被颇多,寒冬的腊梅被风吹拂,片叶打着旋儿落在廊桥外那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
日头高悬,四周堂亮。
一行人不停顿地穿过数个回廊。
越往里面,树木花卉就越来越少,生活气息也越来越淡薄。
顾枫喃喃自语:“这是官宦之家吗,咋看着像座碉堡?”
沈静跟着道:“是啊,都没什么人。”
齐鸣和陈理他们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地,左看看右瞧瞧。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停在尽头的飞檐重瓦下。
两排守卫肃立,井然有序,披甲持枪,气象庄严。
连韩成则算是进宫参加过朝议的五品官,乍见都有些愣了。
门前列戟,闪着冷光,这可不是普通兵器,从守卫服装到手中长戟,皆统一制式。
本朝多次明申,官员百姓不得私蓄甲兵,否则视为谋逆。
调露年间,前太子李贤就因在东宫马房里被搜出数百具铠甲,犯了谋逆罪被废为庶人。
也有例外,如奉宸卫金吾卫等十六卫将军府、高品级的王府,是可以带一定数量的兵卫。
但到这种地位,都是人中龙凤了,放眼本朝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等等,不是说回思学堂都是六品以下寒门子弟,怎么失踪者家底这么雄厚的?!
屋里头,背对着负手站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紫蟒官服,腰系红绶带,衣摆绣有七章纹、银装剑。
好家伙,竟是二品大员!
欧阳意赶紧拿眼睛看韩成则,他也是慌了。
这位大佬谁啊,怎么没见过?
年纪虽大,但眸光凛冽、目带厉色,腰板很直,令人联想到久经沙场的老将。
老将此时的“战场”就在大堂,满地的花瓶碎片,桌上的杯盏也被砸了。
没人敢劝,只有数名仆从跪在地上尽量小心地收拾。
场面鸦雀无声。
显然大佬正在气头上。
无声的空气中悄然萌生极度紧张危险的味道,大家都噤声,齐鸣和沈静在最后面吵着吵着差点撞上前面的人,也不顾上道歉。
“周侍郎,你的人来了?”
声音微沉,缓缓转身。
欧阳意等人只感觉有一道目光如雷电般闪过,带着强烈的审视和探查意味。
犹如实质的危险感扑面而来。
周兴忙靠前,垂首回答:“是,疏议司的推官都到了。”
一代酷吏此时正语气讨好,面带恭敬,在大佬面前宛如菜鸡……
第33章 人之初(2)
疏议司诸人面面相觑。
敢情失踪者家属不是周兴的关系户, 周兴才是他家的关系户?
一股凛然威严和压迫感从堂内传到堂外。
周兴抬抬下巴,“韩成则,你们侯着。”
“诺。”韩成则恭敬领命后, 看上司和大佬都没注意他,便在随从耳边小声道:“敢问里头那位是何方神圣……”
实在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长安城有这号人物啊。
有眼不识大佬,你说这多尴尬。
随从一拍脑袋, 恍然道:“瞧小人这记性,忘了告诉您。这位是新上任的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从西边来的, 跟长安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韩郎中不认识是正常的。大都护嫌长安城里的府衙小, 搬出来住,刚买下这山庄。”
“……原来如此。”
本朝为安定边境, 设六大都护府,分安西、安东、安北、安南、北庭、单于。
大都护的职责是“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凡对周边民族之抚慰、征讨、叙功、罚过事宜, 皆其所统。中央不向这些府州征收贡赋, 一般内部事务也任其自治。
六个都护府, 六个封疆大吏, 都是“土皇帝”。
安西都护府是最大的那个。
这些年大唐与吐蕃争夺安西四镇,吐蕃多次入边, 但每次都被逐出,朝廷很快恢复对安西四镇的控制,这全是安西都护府的功劳。
韩成则想起来朝议提到任命的新大都护, 战功卓著, 是当地的实权人物。
如今一见, 不愧是主宰一方的枭雄。
年已老迈,一夜未眠,大都护双目充满血丝,但这丝毫不减他的气势。
如同猛虎,哪怕上了年纪,依旧有着霸气的虎威。
他只看了疏议司诸人一眼,就像猛虎安静地回个头,待转身,那虎威暴涨数十倍,一脚踢出,接着就传来“砰”的闷响,外面的人只听见他怒喝——
“在这里磕头认错有什么用!”
“你十条贱命也不够赔我金孙!”
“哭?比女人还不如!长安的男人都像你这么没用吗?”
长安.疏议司的男人们:……
角度问题,疏议司众人这才看见二品大佬背后站着个青年,抱着剑,冷视周围,五官与大都护有七分相近,一看就是父子。
他们身前跪着一个男人。
大都护的怒火就是冲着他发作。
被大都护踹了一脚,满嘴是血,牙都磕掉两颗,一手抱头,一手收拾从他身上掉落的东西,慌慌张张、战战兢兢地。
韩成则:“这位又是……”不是说丢了孩子吗,这到底谁是家属啊?
随从冷哼,“他不是什么人物。”
如今疏议司是周兴最看重的,随从很乐意和韩成则打好关系,凑近了小声说:“孩子父亲,户部小吏,这不没接到孩子嘛,老爷子就把气撒在他头上。哦,老爷子是孩子外祖父。说起来孩子爹也没啥错,倒插门不好当啊,他也是倒霉……”
似感到背后速道强烈的目光,倒霉爹回头……
这下疏议司众人都看傻眼了。
顾枫:“这……这不是蔡书令嘛……”
遇着熟人了,可不巧了吗!
上个案子,其中一名死者的丈夫是户部八品书令史蔡南良。
一边标榜读书人有始有终的清高人设,一边纳妻子丫鬟作通房,一边还要小妾传宗接代。
欧阳意瞧不上这种人,当场揭穿了他的虚伪,他的小妾也带着孩子与其合离……
蔡南良也认出她。
这辈子都不想再碰见她们啊,要不是她们,他如今怎会沦落至此……
蔡南良只与欧阳意对视一秒,迅速回头,挪着小膝盖缩到阴影里……
仿佛在表演\"你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欧阳意:……
对了,说起来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妾名叫晏沐沐,是敢爱敢恨的辣妹子,也有泼辣的底气,人家是西北霸主晏氏的女儿……
等等,晏氏……
那眼前这位霸气侧漏的老爷子不就是……
西域之虎晏德达!
身后那目如寒星的青年应该就是未来的西域霸主晏启!
难怪以前标榜清高的蔡书令现在乖得跟孙子似的。
\"是你们!久推官!顾推官!\"
屏风上面又挂出一颗黝黑的头,是晏沐沐经典出场方式了。
\"雾草!\"
顾枫虽有心理准备,仍被吓一跳。
晏沐沐惊中带喜,连蹦带跳从屏风后蹦出来,殷勤地把疏议司诸人往里头请:\"你们来,我的斯儿就有救了!\"
又去搂晏都护臂弯,\"爹爹,她就是我同你讲过的久推官!\"
韩成则责无旁贷站到最前面,顶着老爷子肃杀的目光,硬着头皮自我介绍,末了又一一介绍疏议司诸人,压轴登场的自然属名声最盛的\"久推官\"。
晏都护扫了一眼,最后视线毫无感情地落在欧阳意身上,只\"嗯\"了声,态度算不冷不热。
若不是周兴极力推荐,他是根本不可能把金孙的安危寄托在这些年轻人身上。
连雍州府尹他都不放在眼里。
多年的风霜刀剑告诉他,只有自己的手下最可靠。
晏沐沐并非上个案子的证人,她的名字没有记录在档,周兴是这时听其与欧阳意叙旧方知前因后果。
晏沐沐自述,从蔡家离开,本想带着孩子回西北老家,恰逢晏德达进京受封,一家人就在长安见面了。
破镜重圆,晏德达格外高兴,疼女儿,更疼宝贝外孙,给外孙改名晏斯。
女儿曾经嫁给谁、以后再不再嫁都无所谓,一家人团团圆圆最重要。
可人算不如天算,遇到先帝薨逝、新帝登基等系列变故,晏德达就这么滞留下来。
晏斯到了开蒙年龄,长安城最有学识的先生都在回思学堂,学堂规矩,只收六品官以下的寒门子弟。
晏沐沐为了儿子的学业,只好去找蔡南良……
蔡南良做梦都想抱上晏家大腿,一口答应下来,让儿子进了回思学堂当插班生。
这段时间,晏德达也同意晏斯化名“蔡斯”在回思学堂学习,有两个好处,一来晏德达是一方枭雄,立场中立,眼下时局动荡,暂时还不想加入任何阵营,须低调行事。二来孩子也能普通的身份在学堂无拘无束、交到同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