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高官,没人找你算账么?还有你父亲……”
十几岁的少年,光天化日杀朝廷命官,还是武将,胆子忒肥了。
欧阳意能想象,为母报仇,是存了有去无回的决心。
难怪初见他时,是那么破碎、凌厉、孤傲、决绝。
如悬崖的松竹、寒冬的腊梅。
是燎燎大火也烧不尽的原野。
“畜生生前得罪过不少人,死后,多得是拍手称快的。蒙面偷袭,只要不深究,没人知道我是谁。至于我那位重情重义的父亲,正好接替了畜生的位置……呵呵,他该感谢我才是,怎舍得罚我……”
“那你父亲后来……”
梁柏无情地哼了声,“酒色伤身,练功走火入魔,没活到我成年。”
难怪他自称无父无母,这种和畜生无异的爹,要来作甚?
难怪“阎罗”格外关注女子被侵害的案子。
每个受害女子都有其母亲的影子。
也难怪相亲见面和日后生活中,他眉目总时不时藏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
现在心情怎么说呢,除了感慨,欧阳意愈发愧疚了。
一直当夫君是工具人,也懒去探究他的心境。
工具人的喜怒哀乐,与自己何干?
但现在……
父亲是儿子最好的老师,梁父的“示范”极其糟糕,但他丝毫没有沾染那些恶习,尽力在扮演一个体贴丈夫。
都这样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有没有真爱随便啦。
因为没有衣物遮挡,欧阳意的腹部已经有点凉了,药膏也都揉得差不多。
梁柏的温热的手最后一次抚过她那晶莹如羊脂白玉般的地方,一波白浪再次涌过,犹如实质席卷了他发烫的心口。
轻轻闭了闭眼。
他多想埋首其间,用嘴唇去触碰,但理智却不停告诫自己,现在不是时候……
终于,潮涨、潮退,悄无声息地淹没心底所有欲念。
为她将衣服拉下,梁柏的眸色再次回到无悲无喜的幽深。
想着,又不禁自嘲:“我爹从□□我学武,他说,喜怒哀乐,是专心练武的绊脚石。要练就登峰造极的武艺,须绝情绝爱,无悲无喜,方能没有弱点,出手时也绝不会手软。这一点,我倒要谢谢他。若非如此,我怎能为母报仇。”
欧阳意本能察觉到这话里的危险味道,忙反驳:“话不能这么说,你能小小年纪杀死那畜生,恰恰是因为心中有爱,对你娘的爱。是你们的母子之情超过了你对死亡的恐惧,才能无惧于其淫威,勇敢无畏!”
梁家义子团杀人无数,但那些都是奉“割头魔”梁柏的命令行事。
她的丈夫可绝对不能是无情冷血的人。
欧阳意生怕他没听进去,又认真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你别总把人往坏处想,有时候,要多往好处看,就像怀仁、予信,他们都是你的好兄弟,这么多年同生共死,互相交托性命,这不也是一种情谊吗?”
“就说你当阎罗时,为那么多女子申冤昭雪,恰恰是你有悲悯之心、不忍之心,不愿意她们白白死去,所以才偏离你的使命出手帮助狄公。这是出于对生命的热爱,也是我们能相知的原因。”
“夫君,你不要这么悲观。”
“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欧阳意喋喋不休,着实担心丈夫变成梁大将军那样的杀人机器。
良久,梁柏两边嘴角向上提起,弧度一直蔓延到眼尾,长睫微瞌,寒气褪去,竟浮上几分……
笑意?
欧阳意歪头,“夫君笑了?”
梁柏视线从她脸上下移,落到他揉过的那一片地带。
寝衣宽松,领口处衣襟松散,他稍微伸伸脖,就能探见深处的白浪,暗香浮动,诱惑着人奋不顾身。
“为我醍醐灌顶,为我三生有幸,为我得如此慧妻。”
欧阳意:?
这人说话咋像发表获奖感言?
还挺押韵。
“意意说的,我明白了。谢谢你。”
梁柏喉结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只有一个呼吸,他的唇离开。
“这样会头疼吗?”
欧阳意更愣了,傻傻地摇头,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梁柏:“很好。”头不疼就可以再来一次。
欧阳意:嗯?
又是猝不及防,梁柏再亲过来。
这次直接撬开牙关,舌尖进行深入交流。
好一个缠绵的吻。
欧阳意:?
欧阳意:!
“好了。”梁柏打完收工,“天快亮了,睡吧。”
才刚刚要进入状态的欧阳意:……
躺下后,梁柏为妻子盖好被子才回到自己的床。
桌上的蜡烛被吹灭,屋内外融为一体的黑暗。
欧阳意舔舔嘴唇,回想着刚才的吻,炙热不失绵柔,湿湿濡濡,勾人深陷。
黑暗中,她眼睛一亮,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所以不头疼的关键在于,自己在当下没想法?!
色即是空,空即是——
色?!
大道至简,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道理呢!
我佛慈悲,博大精深啊,吸溜~
“夫人在笑什么?”
暗夜里,梁柏忍不住发问。
“你、你怎地看见我笑?!”欧阳意的傻笑戛然而止。
伸手不见五指啊,他怎么看见她的表情,丫是猫头鹰吗?
“夫人忘了,学武之人,五识高于常人。”
“哦……没、没什么事,很晚了,夫君早些歇息。”
“夫人亦然。”
欧阳意翻了个身过去,背对着梁柏,又暗暗笑了下,很快便睡着。
听见呼吸声渐渐均匀,梁柏也闭上眼。
当黑暗彻底浸透每根神经,心灵深处的愉悦却像一片云朵,飘上天空。
她给他带来人间的清欢,品尝到心头有所珍爱是何滋味,胸中的感动久久不平。
梁柏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安稳觉。
但长安城里有一个地方却难以平静。
*
南安王府。
书房外,几个暗卫跪在坚硬的石板上,腰板挺得直直的,额头磕得全是血,血流到眼睛里,扎眼得很。
他们都是李匡心腹,但这时却连袖子也不敢抬起来擦一下。
书房里还在噼噼啪啪响,精贵瓷器文房四宝砸得稀烂,挂在墙上的名家作画全被撕成一文不值的碎片……
无关人等不敢靠近书房半步,在门外伺候的下人们心惊胆战,生怕什么瓷器砚台碎片飞过来,那可太冤了。
今晚已经有人被打残了,不代表不会再见血。
是一个暗卫,只顶嘴了一句“是王爷说那男的不值一提,让我们只盯着久推官”,李匡听罢勃然大怒,直接下令脊杖。
那男的……不值一提……?
奉宸卫大将军,是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吗?!
我让你们盯着久推官,你们就真只盯着她一个人啊?!
可笑!可悲!可恶!
他日日与她同在屋檐,就没有一个暗卫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杖一人,就是杀鸡,要其他人以后招子放亮点!
梁柏伪装得太好。
也是他李匡过分自信。
归根到底的错,是他根本不相信,欧阳意会真的和小狱卒过上幸福生活。是他高高在上的心态,从未想过要和小狱卒一较高低。
一个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正眼都懒得去瞧的“下九流”。
李匡本来好不容易想通了,与欧阳意父女相称也不错,反正真有什么事,他可以护着,他才是她一辈子都能依靠的人。
暗卫因为瞧见是黄玉,犹豫了,未能及时出手,才让梁柏有英雄救美的机会。
但现在……连守护她的资格也没有了?
李匡发泄一宿,筋疲力尽,如血的目色此时看上去像火山爆发后余烬的红,毫无生机。门一直开着的,风吹过那白衣身影,更衬得人风姿不凡却又形销骨立。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匡会想,暗卫看见的是真的梁大将军吗。
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置于门框上,如玉如翠,将门框握出几缕裂痕,平素嬉笑怒骂收放自如的面具只在顷刻间就摔得粉碎,露出疯狂的本色。
门外整整齐齐跪着那些暗卫的身影,铮铮如铁地告诉他——
今晚把人从黄玉手里救下,是梁柏。
而久推官柔柔地称呼他为:夫君。
半晌,高高在上的人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哑声道:“都退下吧。”
那声音嘶哑又暗沉,发丝散落几缕在肩头,稀疏的朝阳投入他的眼睛都变得支离破碎,让人看着心疼。待光芒普照,气温慢慢跟着上来了,他到底也跟着朝阳生出些许生气,卑微地想:
如果意意不排斥将军当夫君,他是不是也有希望呢!
*
欧阳意在家摸鱼哦不,休养的日子过得飞快。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那个总是给疏议司使绊子的张嵩被罢了官,永不叙用。
沈静的伤没有出现感染,一天天好起来。
至于卫贤明,证据送到刑部,周兴当日就下令逮人,关到刑部大牢,韦家力保,东宫斡旋,但周兴这回铁了心要干韦玄钦,谁来都不给探监,只花两天时间就把卫贤明带血的认罪状挂出来。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两天动用多少酷刑。
疏议司人人拍手称快,施虐者也尝到被虐的滋味,活该。
更让人痛快的事还在后头。
欧阳意多了解卫贤明啊。
一个野鸡飞上枝头的男人,想和以前撇清关系,能理解,可是他万万不该杀人!
疏议司所有人都同意,就算把这个心如蛇蝎的恶毒男人五马分尸也不为过,但没成想欧阳意居然有更好的办法教训他——
欧阳意知道他在意什么,那么处心积虑、处处小心,不就是为了两样东西。
名和利。
“名”是他的痴情人设,写什么《忆妻录》,欧阳意查到,其妻项小兰还在世时,卫贤明就在外头养外室了。
虚伪、做作。
欧阳意让人把这些事都传播出去,有些不懂事的姑娘还对卫贤明抱有幻想呢,说他身有残疾已经够可怜了,肯定是被凶手刘泉胁迫犯罪啊。
这下,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
“利”是他的那些生意,杀郑敏不就是为了不再给慈幼院捐款。
欧阳意心说我就偏要你捐!
马上给周兴写了封请求信,又找项小兰的亲戚联名,把这事儿向朝廷陈情。卫贤明的家底本来就是项家过来的陪嫁为主,他犯死罪,项家人是有权来索回的。
最重要的是,只要能恶心到韦家,周兴乐见其成。
于是乎呢,卫贤明家里被查抄一干二净,店铺也变卖,能折现的通通折现,全捐给慈幼院!
这点钱,周兴不稀罕,但对慈幼院却是巨大的财富。
这下好了,慈幼院的孩子们几年的吃穿学习都不愁了!
欧阳意还怕慈幼院的婆子们没见过这么多钱,好人做到底,她来替她们管账!
不是要杀我么,现在你的钱全在我手里呢哈哈!
她去过慈幼院,对,要建个像样的学堂,弄个小书屋,织布机也要买,最好能在周边买两块田地,要开智启蒙,也要学谋生本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培养这些姑娘们有自力更生的能力,道阻且长。
还计划好了,今年过年就给每个孩子做新袄子新鞋子,整全套新行头!
那个名叫小珠的女孩也来信说要回长安,亲眼来看卫贤明和刘泉被处以死刑!
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以后你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郑敏、柳锦、孙蔓从,三个有着超越时代眼光的女子,欧阳意心里默默念着她们的名字:
你们虽然走了,但将来,会有越来越多像小珠一样的孩子继承你们的遗志……
*
掉马后,顾枫终于能大大方方来找欧阳意。
她俩因公负伤,都在休假,顾大厨使出单手炒菜的绝活儿,一顿饭吃得心情愉悦,两人摸着吃完午饭圆滚滚的肚子就开始讨论晚饭吃什么了。
然而乐极生悲,梁柏带回来一个足以震惊整个长安的消息。
行色匆匆,跟着梁柏的梁怀仁更脸黑如锅底,梁予信手里则抱着一个小竹笼。
“意意,我要马上赶去洛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梁柏看见有顾枫在,犹豫了一下:“天皇驾崩了。”
“这么快?!”顾枫的筷子掉地上了,疑惑地看欧阳意。
欧阳意微微颔首。
差不多是这时间。
梁柏缓:“昨夜,天皇夜召裴相入殿,遗诏辅政,随即崩于贞观殿。太子已经启程,我们也须尽快过去。快则今夜,慢则明日,此消息就会传开。我得走了。”
事情这么紧急,他还要赶回家,看她一眼,亲口跟她道个别。
有外人在,梁柏忍下亲吻的冲动。
那夜后,夫妻相处自然多了,肢体接触也多了,寒暄、关心,发自内心。
塑料感少的不是亿点点。
欧阳意心中一暖,“夫君放心去吧。哦对了,你等等——”跑回灶台,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布袋,“锅里只有几个烧饼,你带路上吃。”
“这是……”
“别担心我,有顾枫在呢!”少不了好吃的。
梁柏颔首,又说:“我找狄仁杰讨了只信鸽,家里若有事,你给我写信。”
小竹笼外的黑布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