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化解齐鸣之前的偏见,刻意说的。
果然齐鸣听后,脸色变了变。
“之前以阎罗身份伪装,乃奉天后之命协助查案,案了人走,我已经不在大理寺。”梁柏简单讲了前因后果,又道,“如今梁大将军派我来此,这几日与诸位并肩作战。”
梁柏回话得体,很快便得到疏议司众人信赖。
江泓提过多次刑司的人来协助,都被韩成则谢绝,办案人手多,也得配合好,来的要是不对付,纯属添乱。
阎罗就不同嘛,不仅是同行,还多次合作,虽未谋面,却有惺惺相惜之感。
梁柏:“韩郎中放心,我这就去召集人手,以奉宸卫名义带人。今日之内,办妥此事。”
韩成则面露喜色,“大善!”
齐鸣更是兴奋击掌,“奉宸卫出马,相信无人敢阻挠了!”
沈静听得两眼发光。
奉宸卫有先斩后奏之权,如今又是奉懿旨办案,谁敢不从?别说今天无凭无据抓你家瓜儿子,就是无凭无据抄你全家亦可。逮几个小兔崽子,真是小儿科了。杀个把皇亲国戚都不带眨眼的。
毕竟以前奉宸卫专干这种“缺德”事。
疏议司个个拱手道谢,纷纷表达对奉宸卫的无条件信任!
梁柏眸色微暗。
罢,抓人拆家什么的,不过是重操旧业。
欧阳意:“那便有劳夫君跑一趟。”哦不,逮六个人,是六趟。
梁柏:“夫妻之间不必言谢。”
欧阳意笑看他一眼,“是我多言。”
梁柏微微扬唇,“那我去了。”
欧阳意:“嗯。”
梁柏:“他们所雇之人,定是穷凶极恶,你自己多加小心。”
沈静灵光一闪,叉手行礼,“有在下保护,请梁……梁兄放心。”
梁柏不动声色看他一眼。
沈静粗豪野蛮,却是光明磊落的汉子。
梁柏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自从经过卫宅的事,他便不放心欧阳意在外安全,但不能明晃晃给她派护卫,亦不愿做暗中监视妻子的事。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折中的办法——将沈静连升两级,放在妻子身边充当守卫。
梁柏并未找沈静说过,沈静不是笨人,自己慢慢琢磨出来了。
对方匆匆离去,不过惊鸿一瞥,沈静几乎断定,他的升迁就是久推官夫君安排的。
齐鸣想起曾将欧阳意和江泓视为一对,大感尴尬,向欧阳意道歉:“意师妹,今日见过思礼兄,方知眼见为实,不能道听途说啊。”
欧阳意摆手,“齐师兄是为了我好,我怎会怨你。”
梁柏只出现片刻,不怒自威的通身气势教人难忘。
如此英姿,怎么可能是流连花丛纵情声色之徒。
大家都隐隐有预感,有了奉宸卫助力,学子失踪案今天就能有个了结。
*
崔家丧礼还在热热闹闹地办着。
梁予信作随从打扮,带着人出现在谢娴面前时,她有一瞬间是懵的。
崔朔兴也乖乖跟着走了。
同时受“邀请”的还有小妾艾菁。
有别的小妾带着孩子跑出来,却被梁予信的人拦在后院。
另有几个小妾是站在郑良玉这边。
一夕之间,崔家后宅已然分成两大阵营。
谢娴脸色惨白,仿佛一夜老了十岁,一双哭得像核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院的郑良玉看,目光充满了怨毒。
梁予信挡在二者之间,做了个请的手势,“崔夫人,狄公还等着呢,该走了。”
谢娴母子和艾菁从后门一出来,门外已有马车候着。
三人上了马车,梁予信亲自驱车。
艾菁惶惶不可终日般,道:“不知狄公亲自召妾身,所为何事?”
“这个……”梁予信并不认为她偷人是什么丢人的事,如实道,“听说是崔二爷在雍州长史来吊唁时,请求将你许给他。听说崔家不是要将未生育的妾都遣散嘛。”
“真的吗?”艾菁像是在问梁予信,又像在问谢娴。
老爷的棺木还停在家中,她这个当家主母就迫不及待要将他的妾赶走?
谢娴惊惶的表情一闪而过,遣散小妾是她和阿兄秘密商议的,这不是小事,为了不落人话柄,需要一些特殊手段和借口,他们都还没想好如何办呢,怎么被外人知悉?
难道这几天他一直躲在崔家偷听?
谢娴一阵心悸,慌乱中下意识地目光投向儿子崔朔兴,后者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到了奉宸卫所,三人被请到不同的审讯室。
狄仁杰亲自见了崔朔兴。
少年原本坐着,看见狄仁杰,急忙起身便拜,“晚生见过狄公。”
狄仁杰慈爱地看着他,招招手,“崔大公子一表人才,请坐,坐下说话。”
崔朔兴对狄仁杰的到来十分惊讶,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啪嗒”一声,从袖中掉落一本书。
狄仁杰瞥见书名《大理寺探案手札》。
巧了,这是有人记录他在任大理寺寺正时办的案子,集结成册。
书中记录了二十余个奇诡之案,层层抽丝剥茧,过程惊险刺激,不乏杜撰,但大体上是他狄仁杰经手过的案子,十分具有可读性,听说一面市就售罄。
故事惊心动魄,但其中介绍的犯罪手法也很真实。
崔朔兴慌忙捡起,塞回袖口,“晚生有随身携书的习惯,无论吃饭睡觉,有本书在身上才觉着安全。”
他长得白白净净,书生气十足,一看就是常年安于室内静静读书的乖孩子。
狄仁杰问:“你不是在准备殿试吗?”
崔朔兴羞涩道:“圣贤书哪有狄公探案有趣。”
狄仁杰问:“你与谢淳关系很好?”
崔朔兴道:“实不相瞒,家父对家里并不过问,从小就是舅舅给我开蒙,舅舅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家父多得多。在我心里,他与亲爹无异。”
狄仁杰眉心一皱,“可是谢淳杀了你爹。”
崔朔兴大惊失色,随后愣在原地好久。
少年颤抖着身体,声音哑了,“不是说,家父是死于意外?”
狄仁杰:“那是我的障眼法。你看过记录我探案的手札,应当晓得。”
这样也好,他不需要多作解释。
崔朔兴呆住了。
良久,少年方缓过神,喃喃道:“怎、怎么可能?他是我的亲舅舅啊。”
狄仁杰道:“所以,我的问题还请崔公子仔细回答。请问,崔县令死前,你可曾见过谢淳?我已去信洛阳长史府,谢淳最近是否有告假,很快就有答案。”
崔朔兴:“这半月来都不曾见过,直到家父出事,舅舅才回来帮忙。”
□□,其实也不需要亲自出现。
狄仁杰换了个话题问:“那你可知崔县令有休妻打算?”
崔朔兴对此事似乎很气愤,“我自小背负清河崔氏的责任,勤学苦读,只为一朝考取功名,向世人证明我崔氏名门。娘亦恪守本分,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狄仁杰:“崔县令休妻的计划,一直瞒着你们?”
崔朔兴眼眶发红,大为伤心,“为人子者不宜议父,但娘亲和我自认没有对不住崔家的地方,反倒是家父他自己……”
崔朔兴沉默下去。
狄仁杰明白,休了谢娴,夺去她主母之位,也等于夺去崔朔兴嫡长子身份。
崔朔兴身上有着一股清河崔氏嫡系的傲气,若他失去这个引以为荣的身份,这些年的努力等于失去倚仗,这么多年的付出变成笑话。
狄仁杰起身,“谢淳那边只差签字画押,你在此稍坐,崔县令的事很快有结论。”
崔朔兴闻言,身形晃了一下,目光落在袖口露出的一截书上,缓缓朝狄仁杰施了一礼。
谢淳在走廊尽头的审讯室,一进去就能听见他的咆哮声。
“崔友沃自己作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是雍州府的人吗?好大胆子,私拿朝廷命官,知不知你犯了大唐律法!”
“是谁想栽赃老子,想得美!拿出证据来!”
“死小子,看你年纪轻轻,胆子挺大?!”
“洛州长史还在等我复命,信不信过两日,长史就会来要人!”
“说,你们受了谁的指使?”
“想上刑,呵,老子乃洛阳司法参军,岂会怕你们这点小小伎俩!”
“闭嘴吧你。”梁予信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还说自己是朝廷命官呢,嘴里别总不干不净的。告诉你无妨,这里既不是雍州府,也不是万年县。”
谢淳:“那你们是……”
梁予信勾唇一笑,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这里是奉宸卫卫所,在下呢,是奉宸卫五品参军,我姓梁,按理,你该称呼我一声上官。”
谢淳懵了,眼前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是五品参军,而他混迹半生,还是个七品的司法参军。
谢淳的嚣张气焰登时全消,愣愣道:“你、你们说我杀人,有证据吗?”
梁予信闲闲抱胸,“我们在洛阳黑市也有眼线,已经派人去洛阳了,证据很快就有。”
谢淳闻言色变。
第48章 人之初(17)
马匹是在冷兵器时代是衡量国家武力的重要指标。
《周礼》形容马匹是“甲兵之本, 国之大用”。
太宗皇帝重视马政,也爱马,故而有名传千世的昭陵六骏。
关中地区设多个养马场, 养马业十分发达。
到马场时,天色尚早。
一群骑着马的牧马奴手握缰绳,徐徐而行, 见着疏议司一行,有的勒马回首观望,还有继续持牧鞭驱赶马匹。
马场有坡, 地势起伏, 沟壑缓坡交相掩映。
马群行进到水沟边, 四散开来,有的沿沟壑继续前进, 有的低头觅食,有的沟边饮水。
这里的马可分两类,一类是官家马,属于兵部在籍, 占马场的大头。
另一类是官宦人家的马, 依托各种关系寄养在此, 养马费定期支付, 闲暇时便来策马游乐。
黎照熙左右张望,道:“久推官何以怀疑学堂六子将人关在马场?”
欧阳意点头, “回思学堂的骑射课便是在这北郊马场上的。江承典也说过,第一次遭霸凌就是在马场。”
韩成则忽然想起来,“北郊马场是官办, 挂在兵部名下, 哦对了——学堂六子之中, 那个叫苏止的学子,其父正是兵部司曹!”
顾枫恍然:“苏止,我记得江承典说过,他自封为东木青龙!上古六兽中青龙为大——苏止是他们的头领!”
“走,咱们去探探虚实。”
诸人直奔管事所在,表明身份,管事好久才回过神。
天后下旨彻查回思学堂学子失踪案,满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管事一看是疏议司,就算明知道自己没犯案,也怵得慌。
管事姓林,是一名兵部令司,九品之下,官员往来他很熟悉。
“这儿是离长安最近的官办马场,大小官吏经常携家带幼过来。苏司曹家的公子啊……他是常客……”
人就是这样,偶尔见一次会记得清楚,常常见反而习以为然,不会太留印象。
黎照熙问:“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苏司曹掌管马政,是马场的顶头上司,他有随时进出马场的腰牌。”
“咱这儿是官家马场,规矩可严的,马不外借,亦不留宿。不过兵部的官爷们是例外,兵部众人逢年过节会到此聚餐,就在后山。”
“苏公子嘛,也常带苏司曹的腰牌,携友来骑马游乐。”
极目远眺,广袤的草地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
学堂六子的年龄在十二岁到十四岁之间,过了最稚嫩的阶段,离成人的成熟还有点距离。
他们具有极强自尊心、嫉妒心,自大、偏激,心里同时有着幼童的幻想、成人的野望。
行为幼稚、乖张、难以自控。
发泄的场地需要足够空旷、隐蔽。
霸凌才能无限制地疯狂、恣意……
长安地贵,他们荷包有限,几乎不可能买得起大宅子专供玩乐。
都是孩子,扎堆出现容易引人注意,但他们来这儿却很合理,亦不会引起注意。
黎照熙:“苏公子进出可有登记?”
林管事皱眉想了会儿,摇摇头,“几个孩子过来玩,有时骑马有时乘车,真没登记的。我这儿马奴多,也都认得苏公子,自有人伺候他们。嘿,苏公子出手大方,不少马奴都得过他的赏。”
韩成则:“所以是没人管他们了?”
林管事但谄笑不语。
欧阳意与韩成则对了个眼神,心中已有判断——马场对学堂六子出入不限,这里很可能是他们的老巢。
来对地方了!
林管事多年迎来送往,最通人情世故,熊孩子捣蛋,只要不闹出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远处,几个牧马奴坐到树下,有的干脆伸长腿放松。
看着自由闲散,其实不然。
在官方马场的马奴多是戴罪的身份,他们来自官宦之家,受家主犯罪被罢官抄家牵连,没有人身自由,起早贪黑地伺候马儿,艰苦不说,要是马儿病了死了,都会被追究责任。
欧阳意:“经常伺候苏公子的马奴都有几个?”
林管事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苏公子来这儿跟来自己家一样,我这脑子竟是也想不起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