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风雪难行,辛苦你了。”欧阳意的对黎照熙说。
这是她这个月内破的第五起案子,也是黎照熙大雪天押送的第五个人犯。
黎照熙笑呵呵地道:“哪里话,跟着久推官学习良多!”
“这家伙在偷师哦!哈哈……”顾枫大笑,“我亲眼见过他随身有个小本本,记下咱们的验尸技巧。”
黎照熙尴尬地挠挠头,“什么都逃不过顾姐法眼。”
欧阳意也笑,“年轻人好学是好事。有不懂的随时问我。”
她在疏议司呆了七八年,不知不觉间已经是疏议司的“老人”了,口气里都带着一股机关老大姐的味道。
黎照熙拱手,“多谢久推官。跟着您办案获益良多。”
沈静赶忙跟着“表忠心”,“我也是呢!”
顾枫:“得了吧,你是跟着我们吃喝良多,瞧你这肚子。”
沈静拍了拍愈发圆润的肚腩,“嘿嘿,还别提,一提我就想起你上次做的脆皮鸭、大肠血、脆片鹦鹉鱼、鲜虾饺子,哎呦,我这口水要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所有厨子都喜欢食客的认可,顾枫笑说:“行了,等这个月把手里的案子都办完,咱们聚餐,我再做个新菜醋肉给你们尝尝。”
顾枫下厨,大家都有口福。沈静和黎照熙齐齐拍掌叫好。
黎照熙穿好蓑衣,将交接文书折叠揣进怀里,拱拱手,“那我去了。”
欧阳意点头,“办完差事不急回来,替我们去探望一下陈理。”
“好。”黎照熙应下。
提起陈理,大家心情都不是太好。
因为让妹妹与妹夫和离,并带走了妹妹的孩子,他被妹夫揍了。袭击朝廷官员属于重罪,妹夫不傻,打了陈理后就跑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顾枫煮了壶茶,刚办完一起凶杀案,她知道欧阳意的脑袋需要放松一下。
顾枫问:“阿意,你新家灶台大,火候旺,下次上你家聚怎么样?”
欧阳意点头,“好啊,欢迎光临。”
沈静喝了口热茶,边附和,“久推官家那暖阁是真好,这么冷的天儿,没有比在暖阁吃吃小酒小菜再好的事儿了。”
这一年,欧阳意搬家了。
原来的家在巷头,是个风口,一到秋冬时节,北风阵阵地刮,平白比别人家的温度都低上两度。
她畏寒,征得她同意后,一过完年,梁柏就置了处新宅。
三进院,带暖阁,暖阁不大却奢华,铺的是波斯地毯,床上挂的是江南织造的细纱帐,薄如蝉翼,床垫是精打的棉花垫,软绵如云。
除了挂在墙上的灯,还有两盏她在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落地鹤形灯,灯火管够,可以在夜里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梁柏说,是为了方便她晚上写字。
又为办公之便,置了张足有一个人长的檀木桌,桌角上了温腻的釉,价值不菲。
两个奴仆,一个中年婆子做饭洒扫、浆洗衣物,一个小厮干些劈柴的粗活。
夫妻俩差事多,各有各忙,梁柏说,有人伺候,他和意意就不必日日赶着回家做饭洗碗,有空,谈谈心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他看书,她练字,安安静静地相处也好。
把时间留给生活,是挺好。
除了烧钱。
一日,梁柏斟酌地问:“意意为何不问我的钱从何处来?”
梁柏是个心思深沉又执着的人,欧阳意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反问:“我问了,夫君会如实相告吗?”
成婚之初他们两个各自说谎、提防,如今公事已放下戒心,甚至共同调查黑蝠团案。可梁柏心里还有顾虑,欧阳意也不敢说她是穿越者,每每施展较量,总有所保留。
梁柏罕见地犹豫,“说了之后意意会厌弃我,还想听吗?”
欧阳意心里有声音叫嚣:听啊,为什么不听。
她追求一切案件的真相,怎么受得了身边这么个谜团。
欧阳意故作淡定,“夫君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不妨想想,夫君平日待我如何,我待夫君如何?人心肉长,你我夫妻一体,我怎会轻易言弃?”
一年来,她都等着他亲口说出他为什么还没官复原职,大将军梁柏是不是给他派了别的活儿,又是乔装打扮的潜伏工作吗?查黑蝠团,狄仁杰都上阵了,为什么他还在匿名?还有这个买房的钱……
长安地贵,置下离疏议司只有几步路的宅子,核心地段,精致装潢,不是一个无品无级的前奉宸卫人员能说买就买的,这些八成是梁柏的赏赐吧……
夜色沉沉,厚重的云翳彻底笼罩月影。
梁柏一时沉默。
妻子对感情真诚,对权贵之厌恶也很直接,说出真相后,她会如何取舍呢。
最近才知道南安王李匡送她又被他丢回去的那块玉牌代表着什么。
是南安王半数身家,是李匡从祖父被开始积累的遍布各地眼线。
玉牌在手,不追求权势,也可轻轻松松做个惫懒的富家翁。
但她不要南安王给的富贵安乐。却要跟着他这个外人眼中的“割头狂”踏入前途未卜的杀戮场?想想也不太可能。
开弓没有回头箭,知道真相后的她会不会像躲南安王那样躲他远远的?
夫妻各怀心事。
“暖阁很好,我很喜欢。”欧阳意斟酌着道,“咳……听闻大将军醉心武学,不近女色,我不想夫君为难,若真……”
若真对身边兄弟下手……
联想夫君说她知道真相会厌弃他,这个猜想越来越令欧阳意感到不安——现在的奢华生活该不是夫君卖身来的?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在欧阳意脑子里种下种子,就止不住地生长。
嗐,她一定是跟着顾枫看多小黄文了!
思考角度就不同,梁柏以为她看出自己的身份,一阵惊喜一阵惶恐,忙挺胸道:“我不是那种人!”
欧阳意皱眉,“我知道夫君不是。”
相信丈夫是钢铁直男,但如果是上司用强,咳咳,就由不得他了。
梁柏在外名声毁誉参半,迟迟不成家,官场中私底下什么揣测都有,喜多人作战、好男风、豢养娈童等猜测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传言他是杀人杀太多,导致不举。
这些他都知道,从来懒得理会,懒得解释,但这次却慌了,着急重复道:“意意你信我,我真的不是那种人!奉宸卫没有你想的那种事!”
“好啦,我信你便是。”
欧阳意笑着说,心里却分析道:奉宸卫的杀名名声在外,梁柏连杀人都那么“坦荡”,在下属面前做戏装不好男色的可能性不大。
书里的梁柏,是真真正正地单身到死。
管他喜欢什么,丈夫没有吃亏就好。
梁柏心中一阵激动,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外人都道,奉宸卫靠杀人攀高位,说我们是天后鹰犬爪牙,我怕你瞧不起我才不敢道明身份,故而编造自己只是一名普通奉宸卫……”
说到此,梁柏又语带试探,“我也知你志不在朝堂,不喜权贵,换作以前,你见了奉宸卫还恨不得绕路走……夫人为我改变良多,我已经很感激,不敢奢望更多……”
桌上的烛火逐渐晦暗,蜡已烧到尽头。
欧阳意望着话说到一半踌躇不语的丈夫许久,抿唇笑道:“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既然避无可避,不如早做准备。”
做了恢复原身记忆那个惨痛的梦后,她仿佛顿悟般开窍。
梁柏问:“意意是什么时候想通的。”
欧阳意:“这些年,我一直只想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高调办案,低调做人,不是必要,我都不会摘下面纱。但这么多年办案经验也告诉我,许多事不是我能左右,别说是我,就是夫君,乃至天后,都有无能为力之事。”
“意意说的很对。”梁柏道,“有时越身居高位,反而不能自己做主的事越多。”
“所以在自己能做主的时候,要主动出击。这一点,顾枫也提醒过我。周兴曾问过我要不要进宫当天后的女官,我谢绝了。”欧阳意皱眉,“但我猜,他还会再度邀请我。”
“意意不想进宫当差。”梁柏说。
欧阳意点头。
梁柏沉默良久,“我明白。”
欧阳意很乐意在疏议司当她的七品推官,虽然也是朝廷官员,但并不太需要参与太多朝廷的事务,那些事有韩成则去应付,她和疏议司同僚们只需专心查案。查案讲究证据,证据是不会骗人的,她不需要跟人虚与委蛇、勾心斗角。
但进宫就不同了,她是很有正义感的人,卷入权势之争,势必要做许多突破底线的事。除了怕死,她还怕失去人生信仰,这比死去还可怕。
欧阳意道:“我既然已经入了棋局,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只有主动的人才能活得更久。”
“主动调查黑蝠团案,也是为了不进宫当女官,对吗?”梁柏陷入短暂的思考,然后说,“向天后证明你的价值,证明你留在疏议司当推官比进宫当女官更有价值。”
“知我者,夫君也。”欧阳意笑说。
对她和顾枫来说,穿越其实是重生,但整个穿越是在刹那间完成,没有身体和精神上的任何苦楚,她们又生性乐观,既来之则安之,一直以来都过得顺风顺水。
但自从经历那场梦,她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
走到末路的绝望、看见肖大姐死去的悲伤、小伙伴们一个个离开时她的无力感……命运的不公、无能为力、愤怒、痛苦,许多复杂情绪交织……
她再也不是以前的欧阳意了。
屋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半晌,欧阳意转回原来的话题,道:“夫君位居高位,想来有不少仇家,朝廷里谁与你亲厚,谁与你有仇,你告诉我,我也好心里有数。”
梁柏仍未放弃试探,“意意对奉宸卫似乎完全改观了。”
“疏议司同僚都夸奉宸卫兄弟明辨是非、雷厉风行,有这样的靠山,谁不喜欢。我不反对夫君为天后效力,相反,还欢喜得很。”欧阳意开玩笑道,“以后要多靠夫君提携。”
梁柏喜不自胜。
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浪潮在胸口涌过,脑袋嗡嗡的,恍如梦中。
和妻子越亲密,他心里越担忧,深怕这场婚姻如镜中月水中花,以至于平日杀伐决断的他,在试探妻子这件事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甚至患得患失。
梁柏牵起妻子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拉她坐下。
屋内熏香缭绕,温暖如春,外面飘着雪,煮一壶好茶,最适合夜间谈心。
想说的话很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就从我小时候的事说起吧。”梁柏清清嗓,“梁家人天生冷漠、自私,从我记事起,他们只当我是一柄刀剑,他们想将我培养成杀人利器、成为梁家招牌,不仅我爹这么想,我爹的兄弟们都是这样。”
“梁家情缘淡薄,我反而与母族关系更好。之后,我爹娘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娘死后,我痛苦许久,会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家中一草一木,都有她的痕迹,所以我索性搬出来住……”
他语速很慢,期间不停在观察欧阳意的表情。
欧阳意当然察觉到了,她恍然发觉,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交心次数越来越多,原本表现冷淡的丈夫变得温柔、感性,而她却因黑蝠团案生出报复心,变得更容易愤怒,也更坚硬。
梁柏继续缓缓道:“我日日练剑,逢年过节也不回梁家,只会与母家人见见面。虽然有弟弟,但他们与我离心,兄弟情也很淡,反而不如朝夕相处的怀仁和予信……”
欧阳意适时接话,“我能理解,就像远亲不如近邻。”
梁柏:“礼义仁智信,这是梁家义子团武功最靠前的五名义子的名字。怀仁贪吃、予信贪玩,至于思礼,嗯,听这个名字……”
就在欧阳意以为他会说“听这个名字就是排行老大”时,突兀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咚咚咚!”
梁柏一顿,起身开门。
“啊,打、打搅久姐姐了!”门缝冒出梁予信的脑袋。
梁予信神情焦急又一副欲言又止,梁柏眉头一皱,“出去说。”
欧阳意听不清楚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隐约听见什么“洛江”“沉银”“叛党”“天后震怒”的字眼,之后梁柏便回屋取剑。
“急事?”欧阳意问。她已从梁柏的神情中窥出一二。
“宫中有召,我必须马上赶过去。”梁柏眼神复杂,最终选择暂不说出召他回去什么事,“这两日不能陪你了。我的事,等我回来就全告诉你……”
欧阳意:“嗯。”
不然还能咋办。欧阳意心里感觉憋了口气,就像是为一件心仪的礼物排很久的队,终于排到她时,却被告知售罄了。
算了,都等了这么久,不急于这两天。
他手握长剑,站在阑珊的灯火下回首,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看着欧阳意想笑。
她笑叹:“好了,我没生气,去忙吧,来日方长,有话等忙完再说。”
说到“来日方长”的时候,她咬字很轻,却不经意在梁柏暗沉的心间照进一束光芒。
然后出现了梁予信没眼看的画面。
梁柏一手揽过妻子的脖颈,对上嘴唇。
世界万籁俱寂,欧阳意猝不及防,呼吸有一瞬的停顿。
她睁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眼神几近着迷。
轻尝,却饱含热烈。
和以前全然不同,像是带着某种新奇和兴奋,令人感觉焕然一新。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