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意将他推开,嗔目道:“别闹,正事要紧!”
梁柏盯着妻子傻笑一阵,勾唇,“等我回来。”
“知道啦,你好啰嗦。”欧阳意嗔道。
*
“蹬蹬蹬。”
欧阳意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拉回思绪。
韩成则刚进来,神色匆匆。
顾枫迎上前正要问“要不要来碗姜茶去去寒”,就听跟在身后的齐鸣哀嚎:“三日,又是三日!还让不让人活啊!”
欧阳意:“师兄,发生什么事?!”
韩成则叹气,“又有命案,天后下秘旨要疏议司调查,限期三日。”
顾枫听到“天后”二字,当下一愣,和欧阳意面面相觑。
齐鸣还在嚷嚷,“咱们疏议司咋就这么命苦,去年的学子失踪案限期三日,回思学堂附近的大街小巷我都跑遍,腿都快跑断了。当推官这些年,别的不怕,最怕急案,要我小命啊!”
疏议司查案不怕吃苦,就怕两件事——没线索、时间紧。
而且往往这两个难题是同时出现。
韩成则难掩烦躁,“好了,够乱的了,你就别抱怨了。”
齐鸣登时噤声。
沈静见齐鸣可怜,先给韩成则端了碗热姜茶,又给齐鸣也端了碗。
欧阳意:“韩师兄莫气,齐师兄也莫急。沈静,去取蓑衣来,等两位师兄歇完,我们一起去案发现场。”
沈静:“好勒!”
片刻后,韩成则放下碗,“好了,带上验尸工具,这就出发吧。”
第62章 美人泪 02
路上, 韩成则介绍案情。
“死者名尹恩,户部司库的八品小吏。昨日放衙后一夜未归,家里以为他在户部, 户部以为他回了家。这几日大雪,路上行人稀少,商铺开门也晚, 早上天亮后有人在英杰巷发现一具男尸,经辨认,正是失踪一夜的尹恩。目前初步判断, 尹恩是因雪天路滑, 坠马而亡。”
顾枫不解道:“天后指定疏议司复勘, 是怀疑有人伪造现场,而不是意外?”
“不清楚。”韩成则道, “张尚书只提点我,说今年开始,户部由周国公接管,让我们务必认真核查此案, 有任何情况, 同时向周国公禀报。”
欧阳意听到“周国公”时心里一咯噔。
周国公就是武承嗣。
武承嗣是武曌侄子, 本朝最大的外戚, 承袭祖父武士彟周国公爵位,曾授职尚书奉御、秘书监。受江泓案影响, 武承嗣被御史弹劾用人不当,从秘书监调走,改授其官职为太常卿、同中书门下三品。
下属因事获罪, 他这个主官却不贬反升, 可见武曌对其重视。
马儿缓行, 积雪被踏得咯吱响,几处屋檐结成冰晶,闪着水晶般的光芒,美丽极了。谁能想到,这冰雪琉璃的尽头,才刚刚死了一个人。
干他们这行,见多了死人,没有变得麻木,反而格外清醒,格外珍惜生命。
一路无言,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齐鸣也不抱怨了,和沈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齐鸣感慨道:“徐敬业叛军气焰嚣张,举兵以来,不过两个月,已经集结数十万人马。朝廷火速调大军前往镇压,随后跟上的还有采买军粮的军资,可听说前日,洛水一带发生罕见的天雷火,导致军银船倾覆,押运的禁军和船工没活下几个……”
沈静接话:“今年天气也真不好,这才入冬呢,整个中原腹地都风雪交加,朝廷趁着洛水还能走运银船,谁知遇到这么大的天灾。”
齐鸣:“听说雷火极大,把船烧得连个壳子都不剩,江水又冷,给打捞造成极大阻碍,这鬼天气,下水太久,可是会生生冻死人的……”
欧阳意恍然,立马联系起梁柏被夜召进宫,算起来已经五日未归。
顾枫眨眨眼,“别担心,没这笔军银,朝廷照样能平叛。”
齐鸣奇怪地看着顾枫,“你对朝廷军队如此有把握?”
顾枫摇头晃脑地道:“那是自然。”她历史读得再差,也知道武则天是笑到最后的大赢家。
沈静沉声,“我总觉得最近不太平。我得让我娘去庙里拜一拜。”
“你正好提醒了我,回头我也让我娘去拜拜。”齐鸣又道,“还听说了吗,三日前,新科武举三甲在乾元殿献艺,一个武举探花从高处不慎坠落,当场骨碎,就摔在天后眼前呢!”
沈静“哇”地叫一声,被这一个接一个事件震惊不轻。
齐鸣见搭档这么捧场,马上换了一副卖弄消息的口气,“可不是开玩笑,奉宸卫当场就动了,还以为有刺客呢!还好经过排查,认定是意外。”
韩成则轻声道:“前有洛江沉银,后有探花坠楼,多事之秋啊。意师妹,梁兄近日应该忙得不可开交吧。”
欧阳意点头,“他每日让人传信,也是报喜不报忧,只说是在宫中值守。”
事关天后安全,需要奉宸卫提高警惕,没日没夜地巡查,确保核心人物万无一失,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非那夜急召,丈夫本来是要向她说些什么的。
事出有因耽搁了,几乎快要说出口的真相让她这几日彻夜难眠、如鲠在喉。
就像高考放榜的前,预估的分数不错,也料到会被第一志愿录取,但没到靴子落下那刻,心情总有点放不开。
欧阳意深呼吸几口,冰凉的空气登时窜入五脏六腑,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洛江沉银、探花坠楼,都是意外吗?
再加上这个户部小吏的死,不禁叫人怀疑短短几天内,当权者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发生这么多都是意外?
大凡涉及权力之争,复杂程度都难以一言蔽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打断骨头连着筋。欧阳意心中叹气,她只须专心查案,丈夫却要在权力中心的旋涡处理比命案麻烦得多的事。
渐渐起风了,呜呜咽咽的风雪吹着破篓子乱滚,嘎吱嘎吱作响。
韩成则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前方,随后抬手示意人马停下。
“到案发地了。”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飞奔迎来。
“久姐姐!顾姐姐!我就猜你们也会来!”
梁予信笑嘻嘻地扶欧阳意从马车里出来。
顾枫踮脚,像对弟弟那样拍了拍他脑袋,“你小子,专程在这儿等我们?”
“出来办差,路过此地,听说疏议司要来查案,我便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你们。对了,沿街商铺开张,现在街头人多,我自作主张,让奉宸卫的兄弟把巷子封了。”
“你倒是有心。”
“都是跟你们学的,保护第一现场嘛。”
欧阳意在后头听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想起托齐鸣听过的情况。
齐鸣告诉她,别看梁予信年纪轻轻,已是从五品参军,梁怀仁是正四品的左奉裕,掌握御兵仪仗。
而她夫君“梁思礼”,之前因故被革职,如今还是白身。但他们都知道,“梁思礼”的百姓身份对外只是个幌子,方便他潜伏在暗处办事。
“意师妹,我觉着梁兄迟早会官复原职甚至高升一级,比如成为上四品的中郎将之类的。”当初齐鸣说到这里时,羡慕嫉妒恨的心情都快溢出来了。
巷子深处,有一具仰倒的尸体。
韩成则开始布置:“齐鸣、沈静,你们去走访外围;顾师妹带人勘查现场;我和意师妹检查尸体。”
众人:“好!”
冬天的穿堂风威力十足,韩成则和欧阳意快步走到尸体的位置。
长安县县令傅森原地等着他们。
傅森朝韩成则拱拱手,“韩郎中来了。”
韩成则回礼,“傅县令也在。”
欧阳意:“见过傅县令。”
傅森:“好久不见,久推官。”
“这里是长安县地界,巡逻的衙差接到报案,接管此处。”傅森道,“按章程,猝死街头的遗体有主的由家人领回去,无主的送去义庄。我的手下认出他是户部的人,来禀报了我,我派人知会户部,不放心,就过来一趟瞧瞧。没想到,还惊动了疏议司。”
欧阳意放下工具箱,取出工具,蹲下验尸。
傅森将掌握的线索重新介绍一遍。
“其一,尸体没有被搬动的痕迹,昨夜下了一夜的雪,雪上的脚印只有发现者和衙差的,由此可见,这里是第一现场。”
“其二,我们已对附近商户、住户逐一进行排查。因为尹恩的死亡时间在凌晨,所有商户住户均已关门,没有目击者证明是他杀。”
“其三,死者身上除了头部磕碰伤,没有其他伤痕,怎么看怎么像坠马。”
“雪天路滑,长安县每年这些时候都会有几起坠马身亡的事故。”说到这里,傅森抱歉地说,“县衙这么多人走访,甚至没弄清楚是否他杀,让疏议司兄弟们见笑。”
韩成则摆手,“傅县令说的什么话,我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对了,什么时候发现死者?”
傅森一招手,“把目击者带来。”
长安县衙差:“是。”
目击者已经被盘问过一轮,还是很害怕,见了韩成则,瑟瑟缩缩地回道:“天刚亮不亮时,小人挑些自家腌制的酱菜出来卖。”
韩成则:“如何发现他死了?”
天气太冷,恶劣的环境给判断死亡时间带来极大困难。
“小人推了他好几下,一动不动,又探他的鼻息,没气儿了,这才去叫人。”
“你来这巷子时,可有其他人走动的痕迹?”
“没,没有。”
“何以如此肯定?”
“说了不怕您笑话,小人卖酱菜来回都是这条巷子,因为小人怕狗,这巷子有两户人家养狗的,小人每次经过都格外小心。”
傅森道:“巷子里有十二户人家,我们的人都走访了,从昨夜到发现尸体前都没有犬吠声。”
他在为自己人辩解——他们有认真查访。
目击者是个两鬓斑白的老翁,老老实实的小百姓,篓子歪靠墙边,里头装着两个土缸,都破了,酸味酱菜汤汁洒一地。
老翁不敢说,但猜也能猜到八成是混乱中被长安县的衙差撞倒所致。
比起户部死了个官吏,两缸酱菜算什么事。
老翁弯着腰连连哀求,“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求求官爷放我走吧。”
只是不忍死者就这么被丢在外头,才没自己跑走,也知道会惹上人命官司,但那是一条人命啊。
欧阳意想起《卖炭翁》,她摘下手套,拿出一块块碎银,“多亏你,现场才未被破坏。这是疏议司给你的奖励,回家去吧。”
卖菜老翁先是一愣,刚才因畏惧都不曾退缩的他却退了半步。
韩成则一旁道:“让你拿你就拿。”
老翁见韩成则是个大官,忙千恩万谢地接过奖励金,回家去了。
梁予信痴痴道:“久姐姐心地真好。”
傅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梁予信却连个眼神也不想给他。
韩成则问欧阳意:“验得如何?”
“死者身上衣物完好、财物都在,亦无任何伤痕,只有后脑勺的致命伤,呈塌陷状,伤口还挺深,出血量极大。他应该是这样……”
欧阳意做了个后仰动作,接着众人顺着她的动作在墙根处看见一块带血的尖锐石头,因为下了一夜的雪,血迹已经淡了。
欧阳意:“从这里痕迹看,可以确定此处就是第一现场,也符合坠马特征。”
傅森几不可见地吁出一口气。
当了这么多年长安县令,也查过不少命案,如果他的判断被疏议司当场推翻,挺没面子的。
欧阳意忽然道,“他的马呢?”
傅森接道:“已派人去寻,这畜生肯定是见主人没气儿,跑走了。”说着嘿笑道,“军队里也有顽劣的马,护主不利,抓到就打一次。尹恩的马估计也怕挨揍,早早溜之大吉。”
欧阳意奇怪地看了傅森一眼,“傅县令也是军旅出身?”
傅森拍拍胸脯,豪道:“不错,曾在安北都护麾下效力,七年前回到长安。”
欧阳意蹙着眉头,“七年……不算很长,也不算很短的时间。”
“这话有意思。”傅森意有所指地说,“午夜梦回,沙场战死的兄弟们还是原来的模样。”说着看向梁予信,“小梁将军去过边关沙场吗?”
傅森一直给人胸无城府、豪气爽快的形象。
面对突如其来的挑衅,梁予信冷哼一声,不予正面回答。
欧阳意疑惑地看着二人,想不出他们有什么过节。
这时齐鸣和沈静回来了。
韩成则问:“怎么说?”
户部早已派人来在外头候着,尹恩的夫人也赶来了,都被奉宸卫拦在巷子外。
齐鸣道:“户部派来是司库七品主事,尹恩的直属上司。尹恩平日恪尽职守,已经在司库干了十余年,是个不错的下属,细心能干。要说缺点,就是不善言辞,闷闷的,不过他肯吃苦、好说话、为人不计较,在部里人缘很好。”
沈静也道:“他的父母健在,家中有幼弟。尹夫人说,丈夫的死还不敢告诉老人家,先瞒着。他们膝下有一子一女,小有薄产,生活还算过得去。她跟尹恩是少年夫妻,尹恩性格内向,平日不怎么说话,是顾家的好男人,所有俸禄都交给妻子,夫妻和睦。如户部同僚所言,是个老实人,妻子和弟弟都没听说过尹恩有什么仇家。”
听到最后,所有人都有些感慨,一家之主意外身故,一个家庭的幸福也骤然终止在这个寒冷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