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七爷”是长安县县令傅森?!
第69章 美人泪 09
“好家伙, 真是傅森!”矮屋里的梁怀仁说。
他们罗列过“七爷”的可疑人选,傅森也在名单内,每个嫌疑人都被跟踪数月。傅森的作息一直很规律, 甚至称得上“好官”,他平日忙于公务,有时深夜还在公廨办衙, 他办事公道,执法森严,不像隔壁万年县县令崔友沃贪腐。
七年前, 傅森是安北都护府的四品中郎将, 从一场失败战役中逃生, 之后心灰意冷回到长安。傅家在长安小有根基,但与几大世家比起来, 傅家就是小鱼而已,按理说,长安县县令这样的职位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头上。
长安县县令在天子脚下的主官,几大势力争得不可开交, 谁也不让谁, 傅森上位, 是所有势力互相妥协的结果。
傅森当了长安县县令, 的确哪边也不沾,那方势力也不靠, 所以这些年也始终升不上去,在长安县令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七年。
“申老板,我们是老相识了, 七爷亲自来, 有话和你说。”老常道。
“对方出的价钱太高了, 我很难拒绝。真的抱歉,县令大人。”申良楷惊讶过后,耸耸肩,杵着门口,一点也没有要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他是混血人种,父亲是大唐西域人,母亲来自波斯,棕皮蓝眼黑头发,说的长安话有股异域腔调,令人很难辨别其中语气的真假。
“你说的这些,老常已经说了。”傅森说,“本来我也不是来和你谈钱,我来这里,是给你真正的未来。”
申良楷浓眉一挑,“什么未来?”
“你不请我进去好好说吗?请放心,只有我一个人。”傅森摊手。
申良楷依旧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咱们不动手吗?”矮屋里的丘神绩火急火燎地。
梁柏冷冷瞥了他一眼。
丘神绩自知多言,垂头道:“小弟就是替大将军着急,黑蝠团首领就在眼前,万一他发现不对,跑了呢。”
“丘将军如何确定他就是黑蝠团首领?”狄仁杰发话了,“四周都是我们的人,他跑不了。我想听听他能给申良楷开出什么价码。”
丘神绩闭嘴了。
“请进吧。我的老朋友。”申良楷半信半疑地退开半步,放人进去。
不得不说,这个申良楷做戏做足,既表现得很贪财,又不想失去傅森这个大客户。
傅森进到院中,发现申良楷的住处很简陋,院里堆放着杂七杂八的货物,连个洒扫的仆人也没有。桌上放着喝剩下的酒,不过味道不怎么样。炭盆里的炭也是劣质的。
进入屋内,傅森说:“看来我的好朋友很需要金子。”
“波斯到这里,你知道多远吗?”申良楷说,“路上会遇到多少劫匪,风雪冻人,官府盘剥。还有,波斯人做买卖,没有大唐人讲信誉。”
“所以我才来给你一条明路。”傅森说,“我正在为南边的徐敬业操练士兵,他答应我,将来庐陵王登基,我可为宰相。新朝廷通往西域商路的第一张官牒,我发给你!”
“你说真的?”申良楷几乎跳起来。
“有了官牒,你就是有皇命在身的官府买办,不再是见不得人的黑商。黑蝠团何时欺骗过你,我的好朋友。”傅森循循善诱道,“南方的战役正打得如火如荼,徐敬业举起庐陵王的旗号,几乎一夜之间召集了十几万兵马,全国支持李唐的人士仍不断往南方赶去,骆宾王的讨武檄文天下知。加入我们吧,把精良的武器卖给我,为勇猛的老虎插上翅膀!”
申良楷的演技发挥到极致,激动得脸颊通红。
“哈哈,插翅也难飞!”
高处传来了一声斥喝。
老常“刷”地抽腰后抽出一把刀,瞪申良楷,“这里还有谁!”
申良楷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不知道啊!”
傅森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可已经完全来不及,小小院落被围得水泄不通,“刷刷刷”一阵亮剑声。
梁予信从高处飞下,剑指傅森,“傅县令,别来无恙。”
傅森先是惊讶,随即很快冷静下来,左右瞧瞧,咬牙道:“狄公、梁大将军亲自出马,傅某好大面子。”
“傅森,人称七爷,黑蝠团首领,涉嫌谋反、谋杀朝廷官员、贩卖人口多项罪名,跟我们走吧。”梁柏淡淡道,“天后下旨,剿灭黑蝠团,你们一个也逃不掉。痛快招了,死前少受皮肉之苦。”
“你们如何查到我身上?”傅森不甘心道。
狄仁杰说:“你们所为之事,看起来像江湖人拿钱办事,但似乎又和朝堂有关,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造出七爷深居幕后、位居高位、老谋深算之势。”
——狄仁杰不打算谈某一具体案子,大家都是聪明人,直言即可。
狄仁杰道:“以前我们把你想得太高了,黑蝠团行谋反之事,但目标也不全是朝堂,而是一切有价值的对象,如此,你们才能有豢养杀手的能力。黑蝠团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朝廷有仇,你掌握这一切,有的是倚靠钱财,有的倚靠忠诚,但大多数是靠骗人。”
就像适才对申良楷的许诺。
徐敬业叛党在南方才刚刚成势,傅森就给申良楷画大饼。
狄仁杰道:“其一,黑蝠团收买孤儿训练死士,传授武艺,装备精良,很多作法是从军队学来的,故而我们判断头目之中有武官,且在我大唐军中职务不低;其二,万年县县令崔友沃死后,我整理了万年县近些年的未决悬案,发现万年县发生多起进士猝死。崔友沃有意重启这些案子,他频繁调阅档案,被黑蝠团安插在万年县的眼线发现,这些卷宗成了崔友沃的催命符。所以,我推断,七爷熟悉公廨办案章程,才能在万年县内准确地安插自己人。”
狄仁杰顿了顿,道:“其三,黑蝠团起初只是普通的赏金杀手,口碑平平,是一群乌合之众,招募了吕敬那等行事鲁莽的人,但在七年前,黑蝠团开始整肃,行事做派焕然一新,从此崛起。”
梁柏接道:“我们猜测,黑蝠团的首领在七年前换人了。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安北都护府被北漠偷袭,损兵折将数万人,若无傅将军你等奋力抗敌、死守营地,我大唐北方防线危殆。”
傅森沉默着。
狄仁杰道:“那场战役功过争议颇多。有的认为是安北都护府判断军情严重失误,导致损兵折将,所有军官应当受到惩处;有的则认为将士拼死守城,理应嘉奖。最后让二圣一锤定音的,是太子司议郎刘元的上书,其洋洋洒洒书千言,认为你们功过相抵,也就是说,无功无过。”
傅森哼道:“无功无过,说得好听。我等不受惩处,但是牺牲者也得不到该有的抚恤!我等将士可以为守卫边关不要命,但绝不愿当朝堂博弈的棋子!他们也不该只是棋子!”
“所以你心有不甘,报复朝廷。”狄仁杰道,“黑蝠团中,还有人也来自安北都护府。”黑蝠团仅仅七年间异军突起,不可能只靠傅森一个人。
“他们都已不在。”傅森目含悲切,道,“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黑蝠团能走到这一步,靠的就是一个狠字,我们约定好,要让朝廷血债血偿,差一点就做到了。”
梁柏盯着他的脸,冷冷道:“差一点?你指的是行刺二圣?”
傅森回瞪梁柏,表情凶煞,恶狠狠道:“二圣?我呸,无道者的鹰犬!”说着他从腰后也抽出一柄短刀,大喝,“常叔,开道!”
“好!”佝偻老头武功不能小觑,一闪身,最先朝狄仁杰飞出数道暗器。
“狄公退后!”梁柏声音未落,已有数名奉宸卫飞扑而来。
狄仁杰由梁予信掩护退出战斗圈,原本在狄仁杰身旁的丘神绩大喝一声,也提刀加入战局。
佝偻老头以一敌多,身上不多时就爆出一团团血雾,他像一条忠犬,宁死不让人靠近他的主子。
傅森却一动不动。
梁柏有心活捉他们主仆二人,故而没人下死手。
但傅森却笑了,仿佛猜到梁柏的打算。
“我早就是该死之人。”傅森半闭上眼,轻声说,“我无愧于弟兄们。”
梁柏眉心一跳,但不是惊讶于他说出这种话,反倒是困惑他为什么这么坦然。
“不好!”梁柏灵光一闪,忽然喝道,“他要自裁,掰开他的嘴!”
“晚了,从见到你们那一刻,我就服毒了!”傅森开口,不断有血从嘴里涌出,面朝狄仁杰的方向道,“狄公,作为同僚,我很欣赏你……我已竭尽所能,大事将成,我不枉此生,只遗憾不能亲眼看见庐陵王登基……”
梁柏亲自出手将其撂倒,卸去武器,傅森直直倒地。
老常也倒了。
傅森盯着天空,忽然间大笑起来。
他的情绪无限扩大,胸膛起伏剧烈,不能自控,眼睛鼻子全是血,看上去十分可怖。
梁柏抓住他的手臂,“别死!黑蝠团后面的计划是什么!”
他可有如此干脆放心地自裁,连挣扎一下都没有,一方面是不想被奉宸卫抓捕后严刑拷打,另一方面,他对自己后事的安排很有信心。
那定是个十分恐怖的计划。
傅森恍若未闻,不停咳嗽,每咳嗽一下就吐血,边咳边笑,透着濒死之人的疯狂。
“大将军,他怎么样!”丘神绩生怕傅森死了。
“你觉得呢。”梁柏不耐烦反问。
丘神绩自知多言,怯怯退到一旁。
“傅县令!”耳边传来清晰的声音,“你曾是很好的将领,也是很好的父母官……黑蝠团的计划中……会伤害到长安无辜的百姓吗……”
傅森半生半死间,看见了狄仁杰。
所有人都没说话,等着傅森回答。
梁予信紧张得心脏怦怦跳。
狄仁杰的话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傅森眼珠子转了转,随即湿润了。
狄仁杰低头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计划,可能会伤及无辜?包括你兄弟们的遗孤呢?”
傅森绷不住哭了,“他们是没有家的人,我也是,呜……不,我以前没有,现在有……呜……”
“是啊,每个人都有家。”狄仁杰斟酌地道,“你们从军,不就是保家卫国吗……”
“我差点忘了,保家卫国……”傅森努力地张张嘴。
“新朝将临,黑蝠团誓死不屈!”原本被制服的老常忽然弹起。
“老实点!”“闭嘴!”“捆起来!”
外围警戒的金吾卫和老常又打起来,佝偻老头不顾伤势往傅森这里,透着一股反复无常的疯狂。
老常被乱刀砍死。
耽误片刻,傅森已意识混沌,不能正常表达。
狄仁杰皱眉。
梁柏眼中亦流露出失望。
“别啊,别死!”梁予信忽然叫道,“王自强,你认识王自强吗?!他也是安北军的,你和王自强什么关系,王自强还活着吗!”
听见这个名字,傅森眼中有光亮一闪而逝,最后只剩下嘴唇微动,想说什么说不出来。
傅森咽气了。
“他骗了我们。”梁柏努力控制怒气。
傅森为官多年的政绩不是作假出来的,他有武人的豪气,也有文官的细腻,还有那么一点为兄弟讨公道的偏激。但他绝对不是黑蝠团首领“七爷”,那个佝偻老仆最后扑向他,并不向为了救人。
更像杀人。
杀人灭口。
傅森敬佩狄仁杰,所以狄仁杰的问题勾出他仅存的良知。
狄仁杰其实问出的是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黑蝠团的终极计划是针对长安吗?
第二个问题是问计划执行在宫里还宫外?
狄仁杰以为,傅森应当还是在乎长安百姓的,否则不会在长安县县令的位置上如此兢兢业业数年。
“他被人利用、被蒙蔽了双眼。”梁柏厌恶了看了眼老常的尸体,“若非这厮捣乱,傅森许就良心发现,招出黑蝠团的计划。”
“棋差一着。”狄仁杰扼腕。
“再查……查傅森的身边人。”梁柏幽幽地说,“真正的七爷就在他身边。”
他讲得没头没尾,可是狄仁杰听懂了。
“长安县公廨的人?”丘神绩很感兴趣地问,“会是何等职务?”
“尽快收拾好这里。”狄仁杰说,“对外只能说傅森外出办差,若七爷在公廨内,更不宜打草惊蛇。”
梁柏看了丘神绩一眼,后者后知后觉,“这里交给小弟,大将军、狄公,请放心。”
狄仁杰拱拱手,“有劳了。”
“哪里话,跟着二位办差爽快!”丘神绩说,“回头再有逮人的活儿,记得再找小弟我!”
“那是自然。”狄仁杰拱拱手。
梁柏让梁怀仁留下和丘神绩收拾这摊子。
梁予信陪同梁柏和狄仁杰往外走,梁柏道:“我送狄公。”
“多谢大将军。”狄仁杰笑眯眯地道,“大将军,小梁参军适才提及的王自强是何许人也?”
梁柏疑惑地看了看狄仁杰,“我以为是狄公让他查的嫌疑人之一?”
狄仁杰摇头,和梁柏齐齐看向梁予信。
梁予信被同时投来的两道视线吓得一动不动。
少年苦恼挠头,久姐姐交代他暗中调查,刚才一时口快,忍不住问了出来,眼见剿灭黑蝠团行动迫在眉睫,他顾虑片刻,只好如实道:“王自强是久推官发现的线索,她只告诉我王自强来自衢州,是名举子,让我查清楚近十年其活动轨迹,我查着查着就查到安北军了。也是巧,王自强曾是傅森下属,死于七年前那场战役。至于久推官如何怀疑上王自强,我问过,她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