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梅菲警惕的神情,他似笑非笑地摊手:“怎么,我不可以看着姐姐作答么?”
梅菲收回视线:“随便你。”
纸面上的字迹下笔锋利,收笔缱绻,笔画横平竖直。却总在末尾挑起个微小的弯钩,像在写英文一般,有种异样的华丽感。
他的问题是『我曾经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梅菲第一次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游戏中陆景和的个人线,她一点没看。
该死,当时做一章就好了。
黑暗结局到来以前,这个家庭幸福、生活奢侈、才华横溢的富豪公子能有什么烦恼?绯闻太多?还是不想工作?
陆景和笑吟吟的声音带着热气擦过她的耳尖:“失忆得太彻底,这也想不起来了吗?”
梅菲深吸了口气。
思考,要思考。
她转过头,认真地打量起陆景和。
似乎没想到梅菲会直勾勾地盯住他,陆景和挑起眉。
曾经拥有双重身份的纨绔公子如今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和印总裁,为了符合身份,不管是发型还是装束全都变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
西装,领带,袖扣,银戒,皮鞋。
完美的掌权者模样。
他的耳骨和耳垂上还留着浅淡的印痕。但那些叛逆不羁的耳钉却彻底消失,胸前也再没出现过刻着『Z』的项链。
代表『陆景和』的东西全都不见了,现在他身上只有代表『和印总裁』的东西。
“你不画画了吗?”
梅菲轻声问。
“……很久不画了。”
她记得陆景和的油画风格被人称为小伦勃朗。
“那还挺可惜的。”
陆景和的眼神阴沉下来。
梅菲感受到了身侧危险的目光,像有一条毒蛇直起上身,发出嘶嘶的吐舌声。
但她没有在意。
她想到了一片纯白的白花苜蓿海。
她始终相信,最伟大的艺术家都是残缺者。
梅菲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写下四个字:“自我束缚。”
四位男主将自己的判断投进了箱子里,莫弈当着所有人的面开箱统计。
『两票支持,两票否决。』他笑眯眯地推了推金色的镜框:“也许我们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梅菲松了口气。
两票支持,已经很好了。除了夏彦之外竟然还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
是左然吗?
左然猝不及防地收到了一个充满感激的目光。
他不自然地错开视线,轻咳一声,从公文包中拿出文件:“那我们开始说正事。”
陆景和抱着臂,不善地看向梅菲。
梅菲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从善如流地起身:“既然大家还不能肯定我的身份,我先回避。”
夏彦坚决地抓住她的手腕:“先等等。”
他看向左然。
左然犹豫良久,目光最终落到梅菲消瘦许多的身躯上,似乎心软了。
“这件事保密等级不高,你可以留下。”
陆景和翻了个白眼。
“我两天前天去见了冯全,他交代了一些信息。
包括他所倒卖的药品供应商、供货渠道和顾客。其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人。”
左然将一个档案袋推到玻璃桌正中。
“他叫吕彬伟,35岁,出生于未名市周边的宝青村,中学肄业,无固定职业,无妻无子,一直以来都以四处打零工为生。”
夏彦拆开档案袋,里面有一张长长的交易清单,签字人正是吕彬伟。
“海奥森的产品不便宜,经过黄牛转手只会更贵。这个数目……价值至少二十万。”
“二十六万。而且这还只是一批进货。”
“他们的交易周期是?”莫弈问。
“二十一天一次。”
陆景和扫了一眼清单:“要多少抑郁患者才能二十一天吃完这么多抗抑郁药。他们在仿药?”
“这也是我的猜测。”
陆景和的指尖轻轻敲着桌子:“那么仿造劣质药的小作坊藏在哪里呢……
能查到宝青村最近一年的财政收入和人员流动状况吗?”
“我临时找旧识联系了财政局和人口部门的人,对方口头告诉我和往年相比没有任何异常。”
“嗯……挑了个不是所在地籍贯的人当联络人么。”
莫弈快速浏览了传阅给他的文件。
“夏彦,你能查到周边二十公里以内村落的相关情况吗。
既然特意选了地头蛇,活动范围不会离他们的老巢太远。”
夏彦皱起眉头:“能查,但需要花很多时间。”
“为什么要死揪这条并不明晰的线索。”
左然从档案袋中抽出一沓手写的交易记录:“据冯全所说,吕彬伟找上他的时候是今年一月。
而今年从二月开始,未名市附近儿童走失案的破案率明显降低。”
梅菲脱口而出:“杨杨!”
“是的。”
左然赞同地颔首,将手里的记录递给莫弈。
“虽然这两件事极有可能不存在任何因果关系,但为了杨杨,我认为可以试试。”
夏彦立刻道:“我没意见。”
莫弈低头翻阅着劣质纸张,不紧不慢地附和:“我也是。”
陆景和耸耸肩:“好吧,那我当然也没意见。”
5. 五
▍“你最好是真的蔷薇。”
“今天中午吃的是,番茄炒蛋和,嗯……”沈姨偏着脑袋想了一会。
“那个、那个青椒……青椒肉丝。小花呢?”
梅菲亲密地挽着她的手,陪她慢慢踱着。
“我呀,今天喝了一大碗鸡汤。”
沈姨闻言,站住脚步,不赞同地板起脸,训女儿一样:“中午光喝鸡汤哪成啊,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管不了多久就该饿了。”
梅菲哭笑不得,蔷薇已经二十六了,沈姨却总觉得她和杨杨年纪相仿。
她为自己辩解:“不只有鸡汤,还有鸡肉、松茸、虫草花什么的,一大堆呢。”
确实是一大堆。今天是她约好来宁和第三次复查的日子,夏彦却突然有事要忙,只能拜托其他人陪她。
陆景和靠着沙发扶手,懒懒地出声:“我下午有时间。如果你不怕我刺激到她的话。”
夏彦用目光询问梅菲。
梅菲想了想,她倒的确有话想单独问陆景和。
于是她点头:“麻烦陆总。”
沾陆总的光,今天得以在一家高档中餐厅吃午饭。
“哦,那还成。”沈姨又嘟囔了两句,半晌忽然道:“羊羊也喜欢吃鸡。”
“她每天早上有没有乖乖吃鸡蛋呢。”
梅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沈姨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怎么还不来看我。她是不是忘了有我这个妈妈了?”
梅菲将右手狠狠攥紧,抵住她微微抽搐的小指。指甲掐进了肉里。
“哪有的事,沈姨。上次燕子不是告诉您了吗,她在准备升学考试呢。”
“你们别想合起伙来蒙我。她已经快两个月没来了,什么考试忙成这样?”
她看起来有些生气:“我是记不住事,但我都用本子记着呢。”
“她是不是交了什么坏朋友?还是交了男朋友?”
沈姨将手臂从梅菲手里抽出来,焦虑地抠着自己的手指。
“还是……还是已经走了、上大学去了?”
梅菲双手滞在半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重新牵住她。
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她脚踝爬起,很快吞噬了梅菲。
“沈姨,瞧您想到哪里去了,羊羊要是知道,肯定要伤心了。”
陆景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梅菲一跳。
他一边笑一边牵住了沈姨的手臂:“她要是交了男朋友,能不带来给您见见?要是去上大学,能不来跟您道别?”
“现在的高中升学压力大着呢,离考试还有三个月就开始倒计时,周末都只放半天假。羊羊真的只是没时间。”
他指了指梅菲:“她还特地拜托小花常来替她看您,不然您说她为什么最近总来?”
沈姨将信将疑地看向梅菲:“真的?”
梅菲连忙点头如捣蒜:“真的,羊羊每周周末都给我发消息。”
陆景和的微笑风流倜傥,充满说服力,沈姨竟真被他三言两语哄好,喜滋滋地回了病房。
她一离开,陆景和立刻重新变回阴郁的蛇,与方才的春风化雨判若两人。
梅菲几乎无法分清哪一个是真正的他,哪一个是伪装。
“陆景和。”
她在身后出声。
陆景和侧过半张脸。
“那天你和夏彦在这里吵起来,提到了你的哥哥。”
“很抱歉我忘记了。但现在我想重新知道,你的哥哥发生什么事了。能请你告诉我吗?”
半晌过去,陆景和才回答,声音喜怒莫辨。
“夏彦没有告诉你?”
“我没问。我觉得这件事单独向你询问比较好。”
陆景和嗤笑一声:“难道我现在拒绝,你就不找其他人打听了么?”
如果他现在拒绝,梅菲当然只能找其他人打听。
不然难道任由一片龙的逆鳞存在,而她一无所知吗?
好在陆景和不是闹脾气的小孩子,良久的寂静后,他还是开口了。
“我的哥哥,也就是曾经的和印总裁陆景瀚,失踪了整整一年零八个月过后,才终于被找回来。”
“他当时看起来与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偶尔会思维混乱和辞不达意之外。哦,当然了,还有『失忆』。”
陆景和残忍地勾起嘴角。
“但他还活着,我以为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我将他接回了陆家,四处寻觅最好的医生治疗他的神经疾病,每天挤出时间与他交流,希望即便关于我、关于父亲、关于母亲的记忆都已经不复存在,他也仍然能通过我的讲述感受到这份亲情。”
“我发现了他的一些……怪异举止,但我没有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
“或者说,我强迫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多可笑,有时候真相明明已经摆到了眼前,却会因为胆怯而不敢去看。”
梅菲歪了歪头。
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片白花苜蓿海。
白茫茫无边无际,绿茎有二十英寸高,人在里面躺下,好像就陷进了梦里。
“经过三个月的自欺欺人,我抓住了他将和印的机密文件外泄的证据。”
他省略了很多。
陆景瀚被救援后第五十六天,陆景和收到了一份案卷报告,内容为警方破获的一处犯罪窝点,里面有一具死在手术台上的尸体,卷末附上了照片。
尸体颅骨被人取下一块,暗红的毛细血管脉络网细密地铺开,颅内腥白的大脑皮层表面,附着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半透明正方形片。
警方的报告里写到:“经过粗略的分析,该脑芯片可能拥有替代神经电传导的作用。
根据附着脑区推断,所替代的功能可能为逻辑、记忆、自主意识,以及部分语言系统。”
陆景和将案卷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
不管他再如何反驳自己、逼迫自己不要多想,无法遏制的恐怖念头仍然一个接一个地浮现。
被警察一窝端了的小实验室开发不出如此精密的芯片,始作俑者必定另有其人。
小实验室拙劣的模仿失败了,可芯片真正的开发者是否成功过?
逻辑、记忆、自主意识,以及部分语言系统。
思维混乱、辞不达意,还有……失忆。
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
面对亲爱的哥哥时,他会不断地、一刻不停地自我劝说,拼命在陆景瀚身上寻找说服自己的证据,告诉自己,陆景和,你看看他温和的笑容,怎么可能是芯片操控?
可有时候,他又好像已经透过陆景瀚的颅骨,看到了他大脑皮层上附着着一个小小的、指甲盖大小的正方形片。
那腥白的、干枯的大脑,里面装着早已死去的陆景瀚。
而他的身体还被令人作呕的怪物操纵,拖着沾血的脚步行走,用腐烂的嘴唇微笑。
此时他胸中便会涌起莫大的愤怒和憎恨,恨不能当场拿起刀捅进『哥哥』的心脏里。
与哥哥的相处不再令人期待,每分每秒都成了一种煎熬。
他像怀抱着烧红的烙铁接受审判,审判者有时是他的多疑,有时是他的恐惧,有时是他对陆景瀚的爱。
直到他找到了陆景瀚向外传输机密文件的记录。
伤口溃烂,散发腐烂的臭味。审判者宣布了判词。
有罪无疑。
他独自带着证据前往陆景瀚暂时居住的高层公寓。
面对逼问,陆景瀚一言不发,眼神空洞得好像机器。
然后他从26楼的阳台上跳了下去。
人工智能的自毁机制。
陆景和这么想着,但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好像患上了癫痫。
最后,警察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芯片用密封袋装着,放进了他手里。
陆景和麻木地接过芯片,像接过另一块滚烫的烙铁。
陆元希知道真相后受打击太大,旧病复发,患上了血管性痴呆,再也没离开过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