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的远光灯太亮了,梅菲不得不闭上眼。
肾上腺素的镇痛时效过去,的疼痛一齐席卷而来,她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陆景和在她身旁坐下,呼叫了救护车。
空茫的世界里,女人的诵读声再次响起,接上她方才朗读到一半的诗歌。
『因为啊。』
『世上的所有相逢。』
“都比清晨的露水还短暂。”
言语蝴蝶翅膀般震颤,掀起一阵飓风,仿佛一滴水落进湖面时荡开的涟漪,或者一颗恒星坍缩成黑洞时发生的爆炸。
梅菲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与陆景和的呼吸声彼此交织,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两人。
寂静,死亡一般的寂静。
“很久很久以前,我妈妈告诉我,死亡是一场无梦的安眠,是一次纯白的归乡,是上帝赐予人类最大的垂怜。”
梅菲忽然开口。
“就像躺在一片白花苜蓿的海洋中一样。”
“你见过白花苜蓿海吗,陆景和?”
她睁开眼,陆景和背光而坐,目光冷淡又疏离,滴水不漏地审视着她,好像在说,人工智能也有母亲?
冷血的蛇一样。
于是她回过头,向在黑夜中无声流淌的河水继续讲述。
“是种路边都能看见的杂草。但如果有一整片,到它们开花的时候,会长成看不到边际的白色原野。”
“人在里面躺下,就再也找不到踪迹。”
她的右手手指剧烈地抽搐着,作为刚才强行使用的反噬。
梅菲重又闭上眼。
她开始后悔坐了起来,不然现在至少能自己握住右手。
她开始想念夏彦,想念他小暖炉一样暖和的手掌。
不知道是不是她将这种想念表现得太明显,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捉住了她的右手,不可违逆地将她的手指锢进了自己掌中。
梅菲僵了一瞬。
那手太凉,好像在十二月的雪水里沁过,某根指腹的坚硬抵住了她的骨节,在不住的痉挛中硌得她生疼。
银戒。
梅菲没有睁眼,就像陆景和没有出声。
河风轻拂,沾着潮湿的腥味,他们默契地当起了装聋作哑的石头,混进滩涂里成千上万的鹅卵石中。
好像只要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就能忘记这份生不逢时的温柔来之于何处,就能忽略这份大错特错的怜爱交予了何人。
他们的呼吸若即若离地缠绕在一起。
7. 七
▍灌醉他。
莽撞行事的代价就是,梅菲的右臂中度骨折,左右腿轻度骨折,浑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被架在担架上抬了回去。
左然眉头紧蹙,夏彦的脸色更是难看得仿佛天塌了。反倒是梅菲没事人似的,还反过来安慰他们。
在医院折腾一夜,她的右臂与双腿被石膏和夹板牢牢固定,浑身只有一只手能动,坐在轮椅上招手时,像只大号的招财猫。
梅菲被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逗乐,忍不住笑起来。
生了一路闷气的夏彦训她:“你还笑!”
梅菲连忙抿唇,试图按下自己不住上扬的嘴角。
可是没办法,一想到自己直到恢复基本的自理能力前,都要和夏彦住在一起,她心中就开始敲锣打鼓地欢呼。
夏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指尖蹭过梅菲的脸颊,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
“下次真的不能再这样了,华生。看到你受伤,比我自己受伤难受多了。”
梅菲连忙举起自己仅存的左手指天发誓:“我保证,绝对不再犯!”
一不小心,她的唇角又露出笑意,哪有半分认真的模样。
夏彦又好气又好笑,屈起手指使劲敲了敲她的脑门,一点没留手,许久过去,梅菲仍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作响。
作为绑架案受害人的休养期刚刚结束,身体又成了残疾,梅菲在忒弥斯律所请的假无缝衔接起来——
正好,毕竟她完全不懂法律,根本上不了班。
在N——的工作当然也一并暂停,梅菲就这样理所应当地当起了无业游民。
不得不说,做一个被夏彦饲养的无业游民实在幸福。
夏彦在他二楼的工作室搭了张折叠床,把三楼的大床留给梅菲。
每天早晨,梅菲都能拥有夏彦体贴的叫醒服务。
“起床啦,华生,太阳都好高好高了。”
她一睁开眼,就能见到夏彦撑着下巴笑吟吟的模样。
“今天我换了家店,买了鸡蛋煎饼、豆沙包、奶黄包,还有……”
豆浆热腾腾的香气混在缱绻的水雾中,早晨浅金色的阳光铺在他的侧脸,根根分明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阴影,栗棕色的短发被照成了暖橘色,像一个小太阳。
梅菲只是看着他,就觉得这一整天都有了力气去度过。
“早安,夏彦。”
夏彦笑得仿佛全世界的温暖都被他一人收入囊中,然后拱手捧给梅菲。
“早安,我的华生。”
如果空闲,夏彦会一直和她待在一起。如果夏彦有事,梅菲就一个人打发时间。
她发现夏彦的柜子里收纳了不少游戏卡带,立即新奇地全部试了遍,结果失望地发现。只有一只手的残疾人不配玩手柄游戏。
夏彦知道后,帮她把一些操作简单的游戏代码改了改,变得单手也能够操作。
梅菲当即成为网瘾少女,花了好几天时间把几部经营类游戏刷到了全成就,直呼过瘾。
有时夏彦会陪她一起玩双人游戏,具体过程一般是夏彦在前大杀四方,梅菲跟在他后面乐颠颠地捡金币和道具。
因为家里养了个行动困难的病人,夏彦重新开始尝试学做饭。
当然,几乎都以惨败收场。
过程极其惨不忍睹,堪比战场,就连在一旁玩游戏的梅菲听了动静,都忍不住转着轮椅轮子凑过去,想看看究竟在做什么。
于是她看到了在开水中奋力挣扎、试图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鲫鱼,和拿着锅盖与它对抗、试图武装镇压一切反抗的夏大侦探。
即便是梅菲,见到此情此景也会哈哈大笑。
“夏、夏彦,鱼好像不是这么做的吧,这个鱼、这个鱼怎么哈哈哈……”
梅菲一边笑得喘不过气,一边替无辜的鱼发声。
“怎么还能蹦啊哈哈哈!”
富有追踪、狙击、格斗、野外生存、程序设计等等技能的特工渡鸦表情相当苦恼:“可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
“天呐哈哈哈……”
直到梅菲笑得没了力气,才喘着气指出:“你怎么、怎么没杀鱼就直接下锅啊。”
夏彦睁大眼睛:“不是都说活鱼炖汤才新鲜吗。”
梅菲简直被他折服,又捂着肚子笑了好半晌,才气若游丝地摆手道:“不、不行了,我腹肌好疼,你放过那条鱼,我们点外卖吧哈哈哈。”
此时夏彦便会垂下眼帘,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像一只受挫的大狗狗。
梅菲却会缺德地开始笑。
不能怪她,只要和夏彦待在一起,她总是在笑,好像脸上的肌肉已经脱离了自主神经的控制,变得只会笑。
住进夏彦家中后,她的肌肉痉挛再也没复发过。
时间过得飞快,梅菲头一次希望每一天都能更长一点,再长一点,比夏至更长,比极昼更长,才勉强算够。
但一个月还是很快过去,她腿上的石膏可以拆了。
为了庆祝梅菲能重新走路,夏彦特地订了一个小蛋糕,梅菲立刻附议。既然要庆祝,不如再去超市买点零食和饮料。
“你的腿才刚好,不用跟来的,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夏彦无奈地扶住她。
梅菲笑嘻嘻道:“我都快一个月没动过腿了,让我出来走走嘛。”
夏彦摇摇头,在她身后半步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手肘,放慢步伐护着她一瘸一拐地往超市走。
其实梅菲的心思没这么简单。
她在酒品区逡巡片刻,挑中了一款包装粉嫩可爱的巧克力甜酒。
酒精含量28%,并不低,但里面加了可可,香草提取物和糖浆,能掩盖酒味。
就是这个。
夏彦不能喝酒,梅菲清晰地记得,有段游戏剧情中一瓶含酒精的饮料都把他喝得晕晕乎乎。
和夏彦朝夕相处的一个月里,梅菲变着花样试探他,可夏彦却总是收不到信号,每一次都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逼得梅菲只能祭出这一招。
灌醉他,然后诱导头脑不清醒的夏彦正视自己的感情。
以防万一,梅菲直接提走了一袋六瓶。
8. 八
▍“我会一直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投影仪,准备就绪,《泰坦尼克号》,准备就绪,巧克力甜酒,准备就绪。
梅菲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两个玻璃杯,给自己和夏彦一人倒了一整杯,醇厚的赭色在玻璃杯里颠簸摇晃。
“嗯?这是什么饮料,好甜。”
夏彦抿了一口,神色惊讶。
“巧克力饮料,好喝吧。”
梅菲看似随意地喝了一大口,晦暗的光线藏起她眉眼里的狡黠。
夏彦果然很好骗,或者说对于梅菲,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戒心。
他顺从地在懒人沙发上盘腿坐下:“怎么突然想看这部电影。”
梅菲抿唇一笑:“我小时候看过一次,特别喜欢,一直记到现在。”
她举起酒杯:“干杯?”
玻璃杯相碰,一声清脆的叮当。电影开场,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实际上梅菲反复看过泰坦尼克号很多次很多次,多到她能记住每一个场景即将发生的故事,但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毕竟现在,只需要等待就好。
巨轮破浪而行,晚霞浓烈得像上帝涂抹的油画。
如果这真的是上帝的手笔,那么梅菲勉强相信他的确心存仁慈。
爱尔兰锡哨悠扬的前奏响起,仿佛跨越山川湖泊而来,还能从中嗅到穿过牧羊少年红卷发的风。
《我心永恒》的变奏圣洁得像教堂的颂歌,为Rose和Jack的相爱作配。
梅菲嘴唇微启,念出了Rose的台词。
『I』m flying.Jack.”
她合上双眼,轻轻出声询问,接受神启的信徒一般虔诚。
“夏彦,如果我是Rose,你会救我吗?”
如果我是被有毒的藤蔓困在城堡里的公主,你会救我吗?
如果我是有毒的公主,你会救我吗?
你会直视我能将人石化的双眼吗?你会亲吻我剧毒的嘴唇吗?
“当然了。”
夏彦似乎已经微醺,丝毫没有纠结她为何会问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气认真到有些可爱。
“我永远是你的骑士,华生,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会救你。”
似乎是还觉得不够,他又补了一句。
“只要……只要有我在,世界上所有不好的东西都别想靠近你。”
那就好,梅菲无声地笑起来。
她已经在夏彦家中消磨了一个月,在这个世界剩下的日子还有多长?五十天?还是四十天?
不重要了,这一个月比过去十年都更像活着,更有意义。所以去他的海奥森,她要继续活下去。
即便只有四十天。
“夏彦,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无需你披荆斩棘,也无需你付出生命。只要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会来,我就会自己撕开藤蔓,划瞎双眼,割掉嘴唇,用纱布裹起所有鲜血淋漓的残破伤口,穿上我最好的裙子来到你面前。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夏彦没有意外,没有震惊,更没有喜悦。
他只是注视着她,目光比所有静谧的午夜更沉重,能写满一千零一首诗歌。
“……不可以,华生。”
他艰难地将视线从梅菲身上撕下来。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作为家人。”
他特地强调。
“除了这个。”
梅菲一言不发,好像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仅仅是这样,夏彦就已经感觉自己身处即将喷发的火山之上,脚下涌动着他的贪婪,他的自私,和他灼热的欲望。
滚烫的岩浆每天都在上升,稍不注意就会跃出山口。
火山迟早有喷发的一天,理智迟早有被掩埋的一天。尤其是每一次见到蔷薇,他的心中都会漫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地动山摇。
可是不能。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不为你考虑,不能不在乎你的感受,哪怕是在我死后。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
“华生,我……”
一阵钻心的剧痛忽然袭来,遍布全身,打断了他精心措辞的拒绝,好像血肉筋骨都被撕裂,直到皮开肉绽、乌血四溅。
夏彦猛地弓起身体,揪住了领口的衣服。
可恶,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怎么偏偏在她眼前。
发作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了,他绝望地意识到。
身旁的女孩似乎站了起来,夏彦不想让她有任何察觉,强迫自己松开了衣领。
尽管疼得全身都在抖,他还是艰难地挤出微笑。
“我没事,我就是……就是肚子忽然有点疼。”
梅菲静静看着他额头浸出的冷汗,心道肚子疼你揪领口做什么。
她叹了口气,在夏彦身前蹲下,伸出一只手。
“吃掉吧,会好一点。”
她的掌心躺着两颗白色的小药片。
夏彦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我都知道了。”
梅菲云淡风轻地说,递给他一杯白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