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和顺从地接受了和印总裁的职位,或者说镣铐。
从此陆景和就消失了,世间只剩下和印新任的,冷静的、铁腕的、狠辣的,陆总。
“……芯片写入了自毁机制,事情暴露后他就自杀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都拖得很长很长,他们一前一后地在花丛中漫步,看起来几乎称得上亲密。
梅菲眨了眨眼睛。
陆景和最后的语气里不小心泄漏了些被他牢牢藏起的情绪,那是什么,落寞?悲伤?还是悔恨?
她小跑两步,轻轻捉住了陆景和的手腕。
“我很抱歉,陆景和。”
陆景和在原地站定。
他扣住梅菲的手腕,强硬地将她拽到自己身前,梅菲被他拽了个趔趄。
“你最好是真的抱歉。”
他星空般的眼眸里酝酿着一场风暴,拇指在梅菲腕间轻轻摩挲。
梅菲臂上的汗毛根根竖立起来。
陆景和的动作根本不是什么亲昵温柔的抚摸,他在寻找梅菲的腕动脉搏动。
捕食者都喜欢感受猎物的脉搏,就像他们喜欢听到齿尖咬破猎物血管的声响,喜欢尝到猎物温热的鲜血涌进口中。
“你最好是真的蔷薇,你最好是。否则。”
陆景和无懈可击地微笑着。
“我保证,你一定会比他死得更惨。”
6. 六
▍寂静,死亡一般的寂静。
夏彦找到了仿制药品的工厂所在地,就在距离宝青村十八公里的三泉村。
之所以叫三泉村,是因为有三条河流于此汇聚,然后共同成为未名河。
曾经有家化工厂想在这里沿河修建,最后却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在人迹罕至的山脚留下一个空壳。
的确是藏匿的好地方。
夏彦来秘密勘查过几次,废弃化工厂所在位置太偏僻,仅有一条已经开裂的柏油路通往大门。
背面则是没有修缮过的土路,杂草丛生,崎岖泥泞,通往河边的鹅卵石滩涂,汽车很难行驶。
他找到了不少非法制药的痕迹,还拍到了囚禁的证据。
左然联系了严巍,得到了他的高度重视,为此出动了刑警。
作为最熟悉废弃工厂地形的人,夏彦特别参与了抓捕行动。而作为陪他来过几次的人,梅菲自告奋勇当他的联络人。
但本应该和左然一起留在三泉村参与对当地居民调查的陆景和却非要跟来。
梅菲不用琢磨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会伤害夏彦。”
这句是真的。
陆景和带着挖苦的声音从无线对讲机里响起:“是是是,我百分百信赖你,梅菲小姐。”
梅菲按住对讲机侧面的讲话键。
“信不信由你。”
说完,她拿着对讲机的手便垂了下去,懒散地搭在越野摩托车的转向把上。
知道梅菲能熟练地驾驶越野摩托的时候,夏彦还吃了一惊。
“我都不知道你会骑这个呢!”
越野型的摩托车相较用于比赛的跑车,被设计得重心更低,座椅更高,轮胎更大,对新手来说的确不好掌控。
但对于赛车都骑过不知多少回的梅菲来说,小菜一碟,她只试跑了两圈就掌握了技巧。
“以前无聊的时候学过一点。”
梅菲取下头盔,一偏脑袋,手指勾住马尾将发尖从衣领里扯出来,才转头冲夏彦勾起嘴角,动作自如又潇洒。
夏彦看呆了,半晌才走近,伸手扶她下车。
“好帅啊,我的华生。”
“这下你比我都帅了,我以后可怎么办。”
他独自进出罪犯的老巢数次仍全身而退。却还是会对蔷薇身上每一个闪光点都不吝赞美。
因为他爱蔷薇。
说出这句话时,他珊瑚红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写满了藏都藏不住的喜欢。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不像任何人,不必与任何人相比,不比任何人卑劣。
每当梅菲与他对视,都仿佛要被他眼里的爱意淹没。
温柔的,包容的,深沉的,纯洁的,神圣的,某种堪称永恒的爱,几乎存在于每个他望向蔷薇的视线里,宛如神降下的赐福,像圣水一样洗涤着梅菲的灵魂。
有些时候,甚至让她产生了自己可以够到天堂的错觉。
谁能拒绝呢。
今夜月明,六辆警车悄无声息地驶进了无人的柏油路,特意调暗的车灯若隐若现。
梅菲跨着越野摩托待在稍高处的盘山公路边缘,陆景和的车停在她身后不远处,隐没在山林厚重的阴影中。
人迹罕至的深山连空气都和城市不同,哪怕是春/夏/之/交的躁动季节,也浸透了松木凛冽的清香。
梅菲的童年也在幽静的山谷中度过,不同的是,那里种满了大片的鲜花,每到这个时节,任何一次呼吸都充斥着发腻的甜味。
花香,鸟鸣,蜜蜂的嗡嗡声,血管一样的落日,还有冰冷的、僵硬的手指。
梅菲深吸一口气。
山睡着了,偶尔掠过的凉风是它的呼吸。
孤零的寂静不费吹灰之力吞没了梅菲,她束手就擒,放任自己慢慢沉没。
这是山的梦。
冷漠又温柔的梦。
手里的对讲机忽然传出嘈杂的电流声响,梅菲惊醒,连忙拿起对讲机。
“……你为什么认为我自我束缚?”
是陆景和。
梅菲失望地放下了手。
过了一会儿,她才按下讲话键:“陆总,我们相距不到一百米,也许你可以直接走过来问我,不必占用频道。”
陆景和没有说话,当然也没有下车。
僵持片刻,梅菲终于投降。
“因为你很违和。”
“哪里违和?”
“很难解释……”
她思索良久,仍旧无法将自己模糊的感觉用语言表达。
最终只能说:“我可以感觉到。”
“?这算什……”
陆景和话音未落,清亮的警笛声破空响起,吵醒了沉睡的山林。
从高处,梅菲能清晰地看见,废弃工厂中亮起了昏黄的灯,隐约传来几声大喊,随即整个嘈杂起来。
有人声,有狗吠,还有金属相击的哐哐作响。
两人都没有再出声。
梅菲无意识地抓紧了对讲机。
许多黑影在工厂中晃动,漏出的光线忽明忽暗,从远处看去,像是火焰。
训练有素的高喊与混乱恼怒的叫嚣此起彼伏,纠缠不清。
一声枪响猝不及防地出现,双方都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似乎是老式猎/枪,声音震耳欲聋。
能听到男人沙哑的怒吼,还有铿锵的回应。
许多消音过后的枪响传来,暴怒的叫嚣仍在继续,高喊却停下了。
只剩下枪声。
局面似乎已经一边倒。
还没等梅菲松开攥得发白的指尖,工厂后方的水泥地上,两束刺眼的远光灯忽然亮起。
梅菲心中咯噔一声。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手中对讲机发出滋滋的接收声。
“陆景和!杨杨不在这里,可能被对方劫持往小路上跑了,那条路上去会经过你所在的公路,你能不能想办法逼停他们!”
夏彦虽然在大喘气,声音倒还中气十足,应该没有受伤,梅菲稍微放下些心。
陆景和的回答冷静到肃然。
“我尽量。”
他启动了自己银灰色的迈巴赫,体型庞大的越野车吼出低沉的轰鸣。
“小心,如果逼停困难,能咬紧也行。不要下车,他们手上可能有枪,这边有两位警员受伤了,我们短时间内追不过去。”
“收到。”
陆景和调转车头,才刚刚驶到靠河的车道上,架在方向盘边的对讲机又响了,传出女孩犹豫的声音。
“等等,他们好像没有往公路这边来,他们的方向……”
梅菲一直靠在路边密切关注着那辆出逃的车的动向,她睁大了眼睛。
“他们在往河边开!他们想投河!”
“什……”陆景和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他前方不远处的越野摩托已经动了。
梅菲将油门拧到最大,黑色的摩托车瞬间启动,仿佛舒展身体的猎豹,一眨眼就冲出了陆景和的视线,消失在盘山公路蜿蜒的转角。
“梅菲!”陆景和一脚猛踩油门,抓着对讲机怒吼:“你干什么!”
“梅菲!”
没人回答他。
梅菲将对讲机扔到了挡风板与车头间的间隙里,头盔外狂风呼啸,彻底抹去了陆景和的声音。
她记得这附近有个当地人图方便自己挖出来的,用来将三轮车开下去的土路,能直通到河滩。
在哪里……在哪里……
铁质的公路护栏被撬开,一个三米宽的小豁口骤然出现在梅菲的视野中。
找到了!
梅菲身体前压,车身侧倒,车头被她扭到极致,连车带人近乎贴到地上,巨大的车轮在地上蹭出一条长长的漂移线。然后保持着高速分毫不差地从豁口冲了下去。
在她身后,陆景和玩命似的用高达100码的速度在遍布急弯的山路上疾驰,迈巴赫转过一个弯,将她与专业赛车手无异的动作看了个完整。
陆景和眼神暗了暗,一个急刹停在豁口前。
小路太窄,最宽不过四米,而迈巴赫光是车宽就不只四米。
陆景和低低地骂了句,猛打方向盘,掉头向另一个方向疾速驶去。
坑洼不平的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在夜晚,看不清前方的路面状况,很容易反应不及。
梅菲知道自己需要用上百分百的全神贯注,可她的脑中仍然嘈杂不休。
穿浅蓝色背带裤和黄色套头衫的女孩。
血管一样的落日。
前方忽然出现一块从山上滚落的碎石,梅菲狠狠拧过转向把,贴着路外侧的边沿蹭过,可后轮还是撞到了石块,车身巨震。
“她是不是忘了有我这个妈妈了?”
冰冷的、僵硬的手指。
未名市已经进入五月,但梅菲的手好像被冻僵了。
皮质手套完全贴合她手掌的大小,从指尖到指缝紧密地包裹着她,却让她想起了那些手指。
那些黏腻的、寒冷的、石头一样的手指。
无法挣脱。
梅菲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该死,她咬紧牙,用最大的力气抓牢了车把,暴力镇压着身体本能的抗议。
“她每天早上有没有乖乖吃鸡蛋呢。”
高速闪过的道路和四方浓稠的黑暗让这场竞速变得像一场噩梦,头盔下,她呼出的热气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她的心底升起绝望。
路太长了,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不管她再如何拼命加速,也赶不上终点的倒计时。
脑海里响起女人低沉又柔和的诵读,像是在哼唱摇篮曲。
“不必为我哭泣……”
“因为……”
“世上的所有相逢……”
越野摩托的远光灯照到了前方铺满的鹅卵石。
梅菲低吼一声,捏下刹车。
冲上鹅卵石滩涂前,摩托的车速降到了可以承受的地步,打了几个滑后稳定下来。
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一辆面包车正磕磕绊绊又坚定不移地朝河岸驶去。
还来得及。
梅菲眼里放出了光。
她手掌发力,又将油门拧到了底。
越野摩托嘶吼着朝面包车咬去,宛如露出獠牙的猛兽扑向猎物。
两车即将相撞前,梅菲猛地从侧面跳下了车座。
高速的惯性将她在石滩上甩出去好几圈,幸而梅菲学过赛车,有熟练的跳车自保技巧。虽然在鹅卵石上连滚近十圈,但她的脊椎、肋骨、还有头部都被好好保护了起来。
陆景和给的高档越野摩托马力很足,面包车被硬生生推出去好几米,驾驶位的车门凹陷下一个大坑,里面的人估计是被撞晕了,车立刻停下。
刚刚发生了一场生死撞击的河滩重归寂静,只剩下被撞歪了脖子的越野摩托还死不瞑目地亮着灯。
寂静,无边无际的寂静。
如果盘古从来没劈开过天地,整个世界也许就会如此,混沌,同一,安宁,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梅菲听到了迈巴赫高速行驶时的咆哮。
有光打到她的脸上
她抬手掀掉自己的头盔,右手动一下都疼得要命,所以她用左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灯太亮了,梅菲只能眯着眼。她瞟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一刻不停地拔腿往她所在的地方跑来。
陆景和气疯了,他看到一片狼藉的事故现场时就明白了梅菲干的好事,一边狂奔一边攥紧了拳,手背青筋暴凸。
可等他跑到梅菲面前,还未发作,却被梅菲抢了先。
“先救人。车、那个车。”
梅菲的声音很轻,嘶嘶地抽着气。
陆景和唇角绷紧,扭头往面包车所在的方向跑去。
他拉开车门,又很快甩上,跑到车后掀开了后备箱。
他似乎愣住了,保持着一手搭在后备箱盖上的模样,久久地停滞原地。
梅菲凝视着他。
良久,陆景和抬起另一只手,缓慢又沉重地盖上了后备箱盖。
梅菲瞪大眼睛。
“没有人可救。都是尸体,装在塑料袋里。”
“他们估计是想毁掉杀人的罪证。”
他顿了顿,才道:“杨杨找到了。”
作为一具尸体。
冰冷的、僵硬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