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采叶走后,她的目光开始流转在宫内的每个角落,每到一处,都能牵起心中的回忆,她的一生,就好像是在这里开始的。
再回到那方书架上,最显眼的内格中摆着一本陈旧的《论语》,这是她读过的为数不多的书,也是她第一次在宫中教李昀读的书。
虽然陈旧,但她舍不得扔,如今一看到,眼中浮现的还是那张稚嫩的脸。
许多光景走马而过,她也只能释然一笑,废力撑着起身伸手想去勾那本书,奈何离的太远,试了几次无果后她只能把手收回来作罢。
可收回来时却碰倒了桌上搁着的那盏烛台,烛台落在软榻上,顷刻便窜起了一阵跃动的火苗。
她没有伸手去扶起,就这般静静地坐着,看看眼前燃起的火烧到架子上的那些书册,点点火星越来越大。
当被人察觉之时,滔天的火光已肆无忌惮地倾袭蔓延着这座宫殿。
“来人,快来人啊,坤宁宫走水了!坤宁宫走水了!”
火势染红了半边天,囚了半辈子的樊笼轰然倒塌。
她在满眼的泪光与肆虐的火光中又看到那年唯一一次哥哥带着她与弟弟逃出府玩,那日上元佳节,也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闭上眼,这一生的荒唐都结束了。
一夜之间,坤宁宫走水一事传遍整个宫闱,待众人把火扑灭时,被火倾袭的房梁岌岌可危,里面火势所及之处早已被烧的体无完肤。
天刚亮,皇城便传来消息,昨夜大火,皇后薨逝于坤宁宫内。
采叶忍着悲恸尊了萧皇后的遗愿,一早便把信交到了李暄手中。
“殿下,这封信是故皇后昨夜吩咐奴婢务必要交到您手中。”
李暄发觉有些不同寻常,他与萧皇后见过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在临终前给这封信又是何意。
他吩咐采叶退下,行至乾清宫殿内无人处拆开信封,目光扫到第一行,心头便猛的一紧。
再往下读,他只觉信上所言足以颠覆他两世的认知,连拿着轻薄纸张的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一阵刺骨凉意瞬间席卷到脑海每处。
原来……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哪怕暴露也要铤而走险派人去刑部大牢除掉冯谊为的是掩盖这件事。
李昀居然联合敌国通敌谋反,拿着大景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去陪他赌这个荒唐的皇位。
但萧皇后是李昀的生母,她的话难道就该信吗?
可想起坤宁宫的满目疮痍,萧皇后把信交给他后已决心赴死。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又何必拿这等危及家国的大事来诓骗他。
况且,他不敢不信。萧今连带着他的人马要与东霖国联手,他若一刻掉以轻心,就是性命攸关的事。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臣民百姓去为他们的丧心病狂铺路。
还有两日,还来得及吗……
“来人。”
跟随他多年的副将见他神情不大好,“殿下,怎么了?”
李昀身后还有萧家的兵马,若是他被人相助逃出宫,无疑是纵虎归山。
李暄又道:“派些人马,把枉思殿看紧了,去排查这几日看守的都有谁,发现异样格杀勿论!”
永仪帝如今弥留之际听闻江山将倾,病体剧烈地挣扎几番,作势想从床上起身。最终认命地栽倒回病榻上,喉中不断呜咽着,干涸的眼中终于流出一行清泪。
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一生身边的人为了他这个位置,一个接一个地背叛他,周围处处都是算计,如今居然能走到通敌叛国这般地步。
大景几百年的国祚,难道真就要亡在他手中吗?
他终于立李暄为皇太子,用颤抖的手在枕下拿出兵符,郑重地交到他手中,激动地看向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李暄以太子之名,召集六部官员即刻来乾清宫集议。
所有人一听闻,皆是震惊。
多数官员都经历过前朝宁王联合辽国谋反一案,当时甚至有胆小的官员不堪恐慌,跪地俯首称臣。
那场浩劫历经三年之久才平息,却也是当年国力还算强盛之时。如今的大景在内忧外患之下早已不复从前,能不能渡过眼前这道坎儿没人敢轻言定夺。
殿上气氛陷入冰点。
谁心中都明白,可谁都不敢说。
因先帝暮年那番残暴之行,朝中早已无人可派。
“诸位大人都是我朝忠良之辈,如今大景欲再历劫难,本宫当与诸位一同诛平宵小,守住我朝山河。”
“本宫自当率军迎敌,留批人马在城中。若逢战乱起,城中难免动荡不安,是以京中不可无人。
诸位大人,城中事宜就交由各位,务必护好京中百姓安全。”
“臣等谨遵殿下旨意。”众人应声跪地。
却有一人毅然立于殿中,颀长的身影岿然不动。
季梵郑重道:“臣自请领兵出战迎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四十三章 尾声
▍定风波
枉思殿外齐玄先前安插的人毫无防备被一举拿下, 几个侍卫不堪重刑,立即招了是齐玄潜入枉思殿,且与萧今连里应外合, 意图颠覆江山。
齐玄一早听闻坤宁宫突发大火, 萧皇后薨逝火场后心中便越发隐隐不安。
方才宫中安插的眼线又差家丁来报说枉思殿来了一批人,把之前那批侍卫全都抓下了狱。
任他再如何宽心, 也料到自己是暴露了,即刻趁着宫里还没来人前迅速给萧今连飞鸽传了密信去,信上所言京中情况有异,速速行动。
信刚送出去, 一大批来势汹汹的锦衣卫立即破府而入, 齐玄站在那处也不反抗,嘴角慢慢扯起一丝令人生寒的笑。
如今万事已俱备,他倒要看看,这盘以江山为筹的棋局,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不过一夜时间,敌军攻入宾州十二县,再往前过了惠州便要直逼皇城。
宾州府于危难间加急递上来的折子字字泣血,这突如其来的祸难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一生戎马如今已年愈古稀的永国公听闻战事后悲恸泣下, 一连三次请旨要随军出征。
战况刻不容缓,再过两刻钟便要整军出京了。
宫外未备马车,季梵出宫便一路疾行,只为走之前再见她一面。
今日是十五, 一方圆月高悬苍穹之上。当初两人在望年村,每遇这般月夜, 他们就搬着木凳坐在小院中, 任月光洒了满身。
如今再抬头望着圆月, 清辉之下,他们即将要分别。
季梵匆匆赶回施府时,施微一如既往地坐在院中那方石桌前等她。
“你回来啦。”施微平静地对他道,言语中没有往日的任性和故意逗弄他的狡黠。
季梵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温言轻笑道:“嗯,回来了。”
施微见他一身轻铠,也没多问,心中也早已猜到了。
自从那日季梵同她说要随兵出征,她就知道分别之时总会来的,今日一早京中传遍了宾州欲将沦陷一事,她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但只有山河在,家国昌,黎民百姓才会宁。
这一世的这最后一步,或许才是最大的考验,是必须要跨过去的。
两人什么也没说,四目相对。
此时都想再好好看看对方。
“你何时走?”施微拉着他的手,攥紧他微凉的指尖,似乎不想把眼前人放开一般。
季梵反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鼻尖,嘴角一弯,对她扯出了一个笑,轻声道:“今夜就走。”
鼻尖点水般的触感渐渐消散时,施微突然感到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酸涩,千言万语凝成一句:“嗯,你去罢,我等你回来。”
她突然又想起前世他们分别时,季梵满身酒气,也同她道了一句,“你去罢。”
可她那转身一去,前世再相见已是恍若隔世。
如今这一世,这一去又是多久呢。
院中清风袭来时,季梵最后又回头对她道:“照顾好自己。”
“听到了。”施微腔调有些微哑,“你回来时可要像这样站在我眼前啊。”
府门前,施微望着他的背影愈行愈远,直到在眼眶中变得渐渐虚无。
她想着那日在郗县花夕节他们一同放的那盏灯,也只能在心中默念,山河无恙,诸事时宜,也愿她所爱之人,能平安归来。
一个月后,永仪帝驾崩,举国哀恸。
宾州因战乱而北上的大批流民涌入京中,昔日富庶熙攘的京城如今在兵荒马乱的恐慌中和突如其来的国丧之下早已一派风卷残叶之象。
一位衣衫褴褛的妇女抱着熟睡的孩子站在城门口,妇女苍白干涸的嘴唇微微渗血,骨瘦嶙峋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孩子。
自宾州被攻陷,他们一家同其当地其他人一样仓皇北上。
饥荒之下,路上有不少饿得失去理智的流民肆意从他人手中夺食。
丈夫因不忍看着妻儿受饿,拼死护着那口干粮,却被争相而上的众人活活打死。
她忍着悲痛带着孩子艰难徒步一个月,终于看见眼前大开的城门,她不识字。但望着眼前城楼之上赫然在目几个大字,她终于知道,是到了京城了。
一个多月的精疲力尽瞬间充斥满身,疲惫单薄的身躯终于撑不住往后栽倒而去,熟睡的孩子被剧烈的震荡惊醒,睁开迷茫的眼望着这座风烟中陌生的城,瞬间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声。
身后大批紧跟的流民被前方的哭声吸引了过去,其中一位老妪看此情景后叹息着摇摇头,疾步走过去扶起地上的人,把那孩子抱起心疼地安抚着怀中小人因放声啜泣而起伏的娇小身躯。
可也有人上前围观之人意不在此,衣衫破旧形如枯槁的青年盯着那妇女垂倒在地时旁边布袋里半张饼子,趁着人来人往的人流,他心中一狠咬咬牙用尽全身气力迅速夺过地上的布袋,在众人的哄杂下扬长而去。
江子羡跟着他爹长临侯带兵来城门巡视,亲眼目睹方才那人趁人不备夺了那孤儿寡母的半块干粮。
“站住,你做什么呢?”他心有不平地伸手拉住意图从他身旁匆匆跑过的人。
那满脸肮脏污黑的青年见来人衣着不凡,立马慌张跪下磕头道:“这位贵人,您大人有大量,小人……小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小人一路跋涉,一双儿女再吃不到口粮食,就要被活活饿死了……”
江子羡心下一阵吃痛,上前把前方倒地的那对妻儿扶起。最终还是挥手让跪在地上的那人走了。
城中日日都有从宾州一路跋涉至京城最终因饱受饥馑被饿死的人,这夜内阁与六部商议后决定开仓赈粮。
大多数人从宾州过来的百姓深受战乱恐慌。如今也急需安抚民心,未免再引起骚动。
今日一早,李衍自请带着各部官员来城门赈粮。
如今永仪帝驾崩,皇后薨逝,身为太子的李暄带兵出征。如今宫中也就李衍一位皇嗣,他又为皇家血脉,由他出面安抚民心是为再适合不过。
“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看到粮食后一拥而上的灾民立即把城门围的水泄不通,在一众官兵的高声示意下才排成了一条条长队。
施微也跟着施晦然投身来城门赈粮的官员其间。
“姐姐,我好饿……”一位看着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扯着母亲的衣角,任凭脸上污黑遍布也抵不过那双纯真而懵懂的双眼。
施微听着她微弱的哭腔,心中一阵苦涩泛起,盛了满满一碗粥给了站在小姑娘旁边的母亲,又拿了两个用油纸包着馒头小心递到她小小的手上。
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拿去吃罢,吃了就不饿了。”
母女俩领了属于她们的粮食连声道谢后便坐到那边人群中吃了起来。
后面一位步履蹒跚的老翁颤颤巍巍上前,蜡黄起皱的双手端过那碗粥时再也沉受不住重力,施微还未松手,那碗热粥便歪斜地洒了她一手。
她忍着灼烧的疼痛咬着牙没惊呼出声,手背立即泛红一片被烫起了几个水泡,点点泪光在眼里打转,又被强按了回去。
“怎么了?你手怎么了?”站在她的江子羡见她咬着牙神情不太对,停下忙碌的身影问道。
她急忙擦拭着手上残留的花白米粒,摇头艰难道:“没事,忙你的罢。”
那位老翁见因自己的不稳妥把热粥洒了她一手,忧心道:“真对不住,姑娘,都怪我老了不中用了,连碗粥都端不住,姑娘你没事吧……”
施微用衣袖慌张遮住手上泛红的一片,立即若无其事笑道:“没事,老伯,我再给您重新盛一碗。”
如今已入秋,早已刮起了微冷的霜风。
等到今日的粮食全部分发完后,施微得以空闲坐在一旁,望着眼前成群结队坐在一起分食的人们。
思绪飘到前方金戈铁马的战场上,不知他们是否也能吃得饱,穿得暖。
她没有一日不在等着前方传来的捷报,等着他归来。
日子就这样过着,她一眨眼只见世间已苍茫落雪,又迎来一年小年夜,可京中所到之处,哪里又有过年的气氛。
战事吃紧,比起过年,人人都盼望着有朝一日那封捷报传回京中。
施微穿着寒衣,依旧坐在院中的那方石桌前,任凭纷扬大雪落了满头。
雪停了,春日便来了。
挨过这个寒冷的冬天,随着春光一起来的终于是那封人人翘首以盼的捷报。
信上所言宾州顺利收复,东霖国前后派出的三十万军队在一年的时间内被尽数歼灭。
施微正在食之无味地用早膳,消息传来时,心中一年的担忧不安终于重重卸下,须臾间,终于抑制不住的泪水滚落眼底。
谁也没有想到昔年那场战乱,在大景国力强盛时都用了整整三年才平息。
如今这场劫难,前后不过仅仅只是一年的光景。
朝中几位三朝元老听闻捷报后纷纷喜极而泣,齐声惊呼大景必有太平盛世,福祚绵长。
大军得胜回京之日,城中百姓皆来相迎,京中好久不似这般热闹了。
“阿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男孩牵着母亲的手期盼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