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朝落魄,承乾宫昔日人来人往的门槛倒是从未有过这般的萧条清冷。
“贱婢, 都是贱婢!如今都敢欺负本宫!全都给本宫滚出去!”正殿里瓷片飞溅的刺耳尖锐声中交杂着女人声嘶力竭的咆哮。
一位小宫女捂着红肿吃痛的右脸, 眼中噙着委屈的泪水,瑟瑟发抖地从正殿里慌张小跑出来。
只因一早服侍用膳时, 昕贵妃不满那点寒酸菜色,当即就发怒摔盘掀桌,心中这几日郁结的怒气也只能全发在服侍的宫女身上。
从前端庄温婉的主子几日之间变得这般暴怒异常,承乾宫的下人都日日低着头叫苦不迭。
贴身宫女芙月一边使眼色让一旁立着的小宫女上来收拾残局, 一边为昕贵妃顺着气扶着她坐上屏风后的软榻上。
“娘娘莫要同那些贱婢置气, 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陛下如今只是让您好好回宫呆着,想必心中定还是有您和二殿下的。”
芙月到底是近身伺候她十几年的贴身宫女,懂得如何察言观色去宽慰主子,果不其然在她的几句温言安抚下,昕贵妃恼怒的神情已被压下去几分。
自从永仪帝发话不准她去乾清宫,她回宫后日日难安,往日清丽妩媚的容颜也变得暗淡憔悴。
她与中宫斗了那么多年, 日盼夜盼那头终于倒了台。
谁料想半路又杀出个李暄,回来没几天就颇得永仪帝信任。
如今皇帝病重,司礼监又成了个空架子,前朝的事务自然都落到了他手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皇太子才有的莫大殊荣。
昔日她为了争宠,一碗甜汤送走了宁嫔, 本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谁知被李暄暗中查到了些蛛丝马迹。
最后因仗着永仪帝的宠爱和维护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虽说永仪帝当下念及旧情不会过多苛责她们母子, 可若是有个好歹撒手人寰,李暄为替母报仇又怎么肯放过她们母子。
李衍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昕贵妃这般癫狂扭曲的模样,他缩在一旁不敢发话,饿得潦草吞了几块吃着味同嚼蜡的糕点,眼神不敢去看正在气头上的昕贵妃。
昕贵妃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嘴里还在吃着糕点,霎时又气急,拿起身旁雕着金丝华贵精致的小炉摔向李衍脚边。
李衍被吓得一激灵,站起身来满心不解道:“母妃,您这是做什么啊?”
昕贵妃染上精致丹蔻的手指捏着锦帕,指节泛白地指着他道:“你还有心思吃?!你可知出了这承乾宫的门,外面都成什么样了?”
“母妃,算了吧。”李衍只能叹息着拾起地上掉落小炉,“您从前担心东宫若得势会对我们不利,可如今东宫已不可能再起势,就算父皇他传位于三弟又如何。
三弟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我们与他无冤无仇。若是安分度日,来日他继位后自然不会赶尽杀绝。”
“你个蠢货——”昕贵妃看着这个扶不上墙的儿子,她费尽心思隐藏伪装这么多年。如今一句算了,倒要让她十几年的谋划付诸东流。
光是她害了宁嫔,李暄就不会放过她。
就算念及手足之情留下李衍又如何,她何尝不知李衍心思单纯,可宫中危机四伏,他独自一人日后要如何自处。
殿中是无声的沉寂交织漫延,李衍不欲多说,已悄然退出殿外。
殿外洒扫的宫女慌张进来报:“娘娘,御前的曹公公来了。”
正闭目养神的昕贵妃突然睁开眼,心底生出一丝讥讽,轻言道:“他怎么来了?”
一旁为她捏肩的芙月听后思虑片刻,俯下身子对她耳边道:“娘娘,不若还是见一见,您从前对他有提携之恩。如今他顶替冯掌印御前伺候,看他是否还记着娘娘的恩情。”
昕贵妃想着她说的有理,曹荃如今在御前伺候。若能得他在永仪帝跟前美言几句,得了时机她再去服软求个情,事情想必还有些回寰的余地。
她抬手示意芙月出去迎。
不一会儿,芙月便引着曹荃进来了。
“奴婢请贵妃娘娘安。”曹荃躬着身子行了个礼。
昕贵妃冷冷道:“曹公公如今一朝得势,这派头果然都不比从前了。”
曹荃脸上立即堆满了讨好的笑,“奴婢能有今日全仰仗娘娘,娘娘的恩情奴婢可时刻都记在心中啊。
如今娘娘有难,奴婢也想助娘娘一臂之力。”
昕贵妃疑惑起身,反问他:“你当如何帮本宫?”
曹荃道:“陛下如今已是不好了,昨日连夜召了翰林院的杜大人,奴婢在外头瞧着像是拟了遗诏。”
听到遗诏二字,昕贵妃深吸一口气,宛如晴天霹雳。
怎么会这么快就立遗诏了?
“娘娘,陛下如今糊涂了,这心中拿不定的事就容易被旁人左右,遗诏已立,娘娘果真就一点都不怕吗?”
怎会不怕,若是没有永仪帝庇佑,一朝改朝换代,她又能活过几天。
昕贵妃早就被他这一通话灌的心乱如麻,右手止不住颤抖,故作镇定问:“你跑来同本宫说这些,到底有何用意?”
“娘娘对奴婢有恩,奴婢自是想尽全力助娘娘。
今晚三殿下会回府处理渊西战事上报的折子,约莫是不会进宫了。
陛下一时气头上,但对娘娘您定还是念及旧情的,娘娘先服个软,奴婢在御前多为您求个情。
待屏退众人,娘娘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奴婢都准备好了,只需娘娘这一步,娘娘若想好了,卯时便可来乾清宫。”
这是要她,偷换遗诏。
她惊恐之余无力的手扶着芙月微微喘/息,手中那把团扇早已掉落在地。
虽说偷换遗诏是死罪,但若是坐以待毙,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若铤而走险一试,想必还有一线生机,豁出去一把也未尝不可。
永仪帝好容易醒着一会儿,此刻隐约还能听见殿外传来阵阵微哑的啜泣声。
“外头是谁啊?”他干瘪的嘴唇废力地吐出几个字,这一句仿佛耗尽了他全身力气。此时如同溺水一般张开嘴沉重的呼吸着。
曹荃立马走近了一步,“回陛下,是贵妃娘娘,娘娘说思念陛下,想来看看陛下。
现下在外头已经跪了快半个时辰了,奴婢等人劝过了,娘娘不肯走,说是一定要见陛下。”
到底是十几年的枕边人,永仪帝对她还是有情谊的,他也知自己到了弥留之际,如今还想再见见她。
“让她进来……你退下吧。”永仪帝枯槁的手指轻敲床沿。
“臣妾参见陛下……”昕贵妃进来当即就跪在床前,忍着早已跪得生痛麻木的双膝,装模作样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永仪帝废了一番折腾才抬起蜡黄的手轻抚向她的脸,无神的双眼深深盯着她,缓缓道:“你瘦了。”
昕贵妃拉住他的手,声色娇柔道:“这些日子,臣妾带着衍儿在宫中思过,日日吃斋念佛,祈求上苍保佑陛下龙体安康。”
永仪帝嘴角扯出一丝笑,她这般楚楚动人的神情是他最留恋的。
永仪帝喘着气道:“你进宫二十五年,如今……如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昕贵妃心中一阵鄙夷,她厌恶自己这副样子,只因他是帝王,他喜欢这般模样,要得他的庇佑和权势,便是装一辈子也装的。
“衍儿这孩子,心思纯良……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明里暗里都是刀剑算计,朕如今一想……
他不适合,朕想着,不若让他就同如今这般一样,做一个……做一个闲王,你如何看?”
昕贵妃拉着他的手突然一僵,什么高处不胜寒?
她只知道万人朝拜的天子受世间景仰。
身旁的算计又算得了什么,又有几人敢不听天子之令,这番话不过只是眼前这个虚伪至极的人打发下位者的借口。
所以有些事,还得要靠自己争取。
二十多年,她对床前的帝王没有一刻有过一丝真心,帝王无情,他虚伪,她就比他更虚伪。
“臣妾身处后宫,不懂这些,陛下乃天子,所言定是英明至极。”
永仪帝喉间挤出几声不知是何用意的笑,话锋一转,问道:“你……你老实告诉朕,当年宁嫔的死究竟……同你有没有关系?”
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还要来试探她,究竟是图什么呢。
是看穿了她这么多年的伪装,还是为了对宁嫔迟来的且分文不值的愧疚?
昕贵妃把头伏得更低,双眼噙着泪辩解道:“臣妾万万不敢,臣妾怎会做出那种事?”
永仪帝微微点头,伴随着几句轻声叹息。随后双眼又盯着上方的帷帐,不再去看她。
永仪帝服过药之后便又沉沉地睡下了,因皇帝单独传唤她。此刻殿内的所有宫人全都在殿外侯着。
“陛下?陛下……”昕贵妃见他入睡,又轻声试探唤了他几句,见床上之人不为所动,她才缓缓起身揉着吃痛的双膝,用手擦拭掉眼角几滴泪,方才脸上的娇弱动人瞬间消散殆尽。
她看着四下无人,慌张来到隔着一张用金丝嵌着双龙腾翔的屏风后,悄声行至永仪帝平日里批阅奏疏的书房。
她颤抖不止的双手在书房的暗格中急切的翻找,不小心碰倒的卷轴应声落地,发出闷哼声响。
昕贵妃浑身颤栗紧绷,卷轴掉落的那一瞬间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过后她听着床上没动静,才舒了口气。
暗格里都不在,那会藏在哪儿呢?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就在急切寻找之时,她的目光落到了最上方暗格中那个紫檀木小盒,她心中一欣喜就准备伸手去拿。
手刚拿到盒子到便听身后一阵冰冷刺骨的话语传入耳中。
“昕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第四十二章
▍山河将倾
“赐死罢……”
永仪帝醒来听李暄同他讲昕贵妃意欲偷换遗诏的事后, 阖上了眼久久沉思。随后紧闭的双唇微弱吐出几个字后,便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方才还跪在床前娇弱流泪说日日为他祈福的人,一转眼便把心思打到了圣旨上。
终究被她骗了这么多年, 赐死她也算是为泄多年被蒙骗的愤恨。
夜已深, 偌大的坤宁宫四下寂寥无声,萧皇后屏退众人独自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望着这座清冷的宫殿, 这么多年来每每夜阑人静之时她都感到被这无边的黑暗深深桎梏。
还有三日,这个还算安详熙攘的世道又要卷起铺天盖地的风雨了。
她进宫前就身子虚弱,自从萧起元获罪,身子便越发每况愈下。
前些日子听到永仪帝要处置李昀后更是接连几日一病不起。
好容易养了几日又去枉思殿走了一遭, 回来后心中又郁结着忧愁思虑, 这几日更是连膳都不想用了。
唯有四下无人之时独自静坐,才能使心中沉静一些。
今夜不知怎的又想起当年进宫时,她说害怕,太后就拉着她的手温声劝慰她的情形。
“好孩子,你怕什么?你做了皇后,便是这大景最尊贵的女人,日后整个家族都将以你为荣。
你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谋划, 只需安心坐在高屋大殿里,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时她也只能相信,可当她真正地踏入这座宫殿才发觉,虽有荣华富贵, 但却不是她想要的。
刚进宫时,她想吃幼年府上做的芙蓉糕, 御膳房便流水一般地送来各种精致的糕点。她尝过后, 纵使材料再名贵, 但都不是她幼年吃过的味道。
她也会想起从前在府中父亲会握着她的手教她读书写字,可拿着宫里再名贵的纸也写不出当年那个歪斜滑稽的名字。
看着庭院里枝桠上盘旋不休的鸟雀,它们能扑着翅膀飞出宫墙,心中就止不住地想若是她也能化作梁上的燕,飞去外面该多好。
渐渐地,当过往的一切都藏在心中成为触不可及时,她便不再去想这些了。
她是皇后,在其位,也只能愿着家族平安无事。
可心中这点念想,如今也不能如愿,这么多年,她只觉得好累。
眼看着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往前一步,便是要把所有人都拉向那个深渊之中。
再也回不去了,那个从小围着她转的儿子如今载着满眼满心的权利,走得离她越来越远,她只想再尽全力拉他一把,让他不至于成为这世间的罪人。
无论是什么世道,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努力地活着,为何无可妄之灾要落到他们头上呢。
她当了一辈子皇后,也没做过什么于他人有益的善事,趁如今一切还可以挽回。若是及时能阻止,也不算负了这个压了她一生的名头。
宫女采叶端着一碗药轻声走进来,忧心道:“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身子不好,可经不住这般熬。娘娘把药喝了,趁早歇息罢。”
“好。”她笑道,“采叶,你先把药放着,去取副纸笔过来。”
采叶虽心生疑惑,却还是转身去取了纸笔。
萧皇后把纸张对半铺开,借着烛台的灯光,挽起衣袖写了几行清丽秀气的小楷。
她写的很慢,几乎是写一字顿一下,约莫过了一刻钟,她才终于搁下笔,把纸张对折装进泛黄的信封中。
“采叶。”萧皇后唤她。
“奴婢在。”采叶不知为何,听着这声轻唤,莫名心中一沉,说不上来的情绪便涌上心头。
“你明日一早,去把这封信交给三殿下。”
随后她又从身后的格子里拿出一本小册,“你年纪也不小了,交完信便出宫去罢,寻个好人家……”
采叶接过后打开一看,上面赫然映入眼中的是早已印好的凤印,她鼻尖一阵酸涩,急忙跪下道:“奴婢谢娘娘恩典。”
“好了,起来罢。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着罢,待本宫喝完药,自然会歇息。”
因着这些日子萧皇后每每夜深便打发她们先去歇着,采叶习以为常。并未发觉有哪处不同寻常,起了身便悄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