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懋为永仪帝请脉时,李暄立在一旁注意到了桌案上那碗药。
思绪飘转间便回到了那日施微在王府对他说的那番话上,“殿下回宫之后,多留意陛下的汤药、吃食和起居等近身之物……”
但没有证据,他不能堂而皇之地让许懋去查这碗药里是否有猫腻。
他思索片刻,伸手缓缓端起眼前的鎏金黄釉碗,作势要服侍皇帝喝药,碗端至身前时双手故意一颤,碗滚落在地上,温热的汤药发苦刺鼻的气息立刻涌上来。
许懋医术高明,仔细一闻就闻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他大惊失色,连忙跪下高呼道:“陛下,殿下,这药似乎有问题。”
他半跪着拾起那碗放置鼻前闻了闻,心中早有断定,是玉乌和白芙,许懋脸色紧绷,有些事他就算知道也不敢多说。
看永仪帝神色苍白,气短无力,定是几年来都在服用这两味药,这几日想必还增加了药量。如今早已病入膏肓,怕是华佗转世也难以回天。
他心中后怕,天家的事,多揣测一个字明日就可能身在狱中。
如此一想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其一:“草民方才为陛下诊脉,陛下乃是气血亏空。但在这药中草民却闻到了玉乌和白芙这两位药的气味,此药长期服用则会导致气虚无神,虚弱乏力。”
永仪帝看着地上那滩药渍,瞪大了双眼,一时怒气中烧,眼中缠绕的血丝似乎要崩裂而出。
答案正中李暄心中,果然是这药有问题。
宫中为永仪帝诊过脉的御医,前前后后共八位,一夜之间全都下了狱。
刚开始咬着牙问不出什么,可北镇抚司诏狱的手段一贯令人闻风丧胆,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进去都得脱一层皮出来。
有几人熬不住酷刑当夜就招了,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谊与他们串通,擅自在药方中添了两味药。
太医院这几人是由冯谊交涉的,是以他们除了冯谊也招不出其他什么。
永仪帝怒火攻心得知后一时昏了过去,许懋施针开药,尽心医治了一整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永仪帝才虚弱地睁开了眼。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冯谊等人凌迟处死。
冯谊当晚杖刑之后被关入了刑部大牢,于明日一早行刑。
如今眼看着李昀和李暄都大势已去,宫中势头早已倒向了李暄这头,平日里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朝臣宫人,如今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行礼。
他挑灯来到刑部时正好碰上了季梵。
季梵见他来刑部,心中也早已明白他是为冯谊而来,话不多说直接道:“臣一直在等殿下,殿下随臣来。”
李暄与季梵无所交集,只听闻季家二公子锦绣之才,智巧无双。
是以这一世听到京中都在传季家和施家的亲事时,他还真想见见这位季二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如今一见,心绪杂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再看他器宇不凡,玲珑聪明,这么一想,他与施微二人也未尝不是一段良缘。
月黑风高,二人一同往刑部大牢走去,手中微弱的火光被疾风吹灭。此刻几道身影踩着夜色飞过屋檐,虚影点上树梢一晃即刻隐匿在黑夜中消失不见。
二人都是习武之人,也发觉暗淡夜色下周遭涌起不同寻常的气氛,正被警觉紧紧裹挟。
季梵双眼微眯,脊背突然生起刺骨的寒意。
“不好——”季梵冷声道,加快脚步往大牢走去。
李暄脸色也是布满阴恻恻,心中蓦然一紧,疾步随他走向牢中。
周海围猎行刺,冯谊给永仪帝下药,都是得了李昀的意思。
可李昀如今被幽禁枉思殿,哪里能亲自发号施令到他们身上,可这桩桩件件周海和冯谊都做了,肯定是有人在暗处与他里应外合。
如今冯谊下狱,保不齐就会招出李昀他们所有的阴谋。既然那个在暗处之人能去传达李昀的意思命令冯谊,那如今冯谊落到他们手上,暗处那个人又如何不会让冯谊保守他们的阴谋,没机会说出呢。
刚走进牢狱,就看见一个狱卒面如土色慌张跑出来。
“冯谊怎么样了?”季梵急道。
那狱卒跪在地下磕了个头,欲哭无泪道:“三殿下,季大人,小人方才换班,看见……
看见里面原本还奄奄一息的人突然没了动静,就好奇进去看了看。没曾想,就……就见一把刀插在心口,人已经没气了。”
第四十章
▍成王败寇
冯谊一死, 线索到这算是断了。
枉思殿子时换班的侍卫是齐玄安插的眼线,溶溶夜色下,两名身着黑衣之人一前一后的靠近殿前, 那侍卫认到了人, 四周张望确认四下无人时轻推开了殿门。
先踏入殿门的清瘦身躯拉下斗篷,昏黄的烛光便打在她憔悴的容颜上。
“母后……”李昀抬眼看清来人的脸, 瞳孔猛地一震,急忙从榻上起身奔至那人身前。
萧皇后看着他不过几日便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这般落魄憔悴的阶下囚,眼中再也忍不住一行清泪流出,伸手紧紧攥住李昀的手, 颤声凝重道:“昀儿……你受苦了。”
身后的齐玄行礼道:“殿下, 皇后娘娘今日来找臣问可有和方法能见一见殿下,臣看着娘娘思虑成疾,今日便斗胆带了娘娘过来。”
看着萧皇后退却珠钗华服,如今身着一袭素衣,面容也清瘦了不少,李昀心中也不好受,喉间挤出一句,“多谢太傅。”
自从太子被废, 东宫重创,萧今连领兵出征后,萧皇后也被褫夺了风印。
她在坤宁宫日夜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想着李昀被囚,萧今连去渊西战场凶险万分, 如今也并无个一两封捷报传回。
萧家一族前途生死未卜, 她也只能终日惴惴不安地对着窗外抹眼泪。
萧皇后拉着李昀问了半晌吃食起居, 李昀也只能为了不让她忧心,都道是极好的。
随后,他毫不避讳地问向一旁站着的齐玄,“太傅,宫中如今如何了?围猎一事,那边做的怎么样?”
齐玄叹息着摇摇头,“殿下恕罪,臣等办事不利,司礼监那边失手了。”
萧皇后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惊讶,手不自觉地拉紧衣角,她在宫中也听闻永仪帝遇刺一事,可如何也没想到是李昀和齐玄的手笔。
弑君是何等罪名?惊讶过后,萧皇后眼中涌出了几分后怕。
太后在世时,曾用萧家的势力牵制永仪帝,要他立萧家女为一国之后,永仪帝迫于朝堂和后宫的内外施压,这才立了萧家女为皇后。
她贵为一国之后,家中势力更是借势如日中天。
可她一介女子久居深宫,不过也只是家族用来夺权的基石。
她什么也不必知道,只因宫中有族亲太后雷厉风行,前朝有儿子父兄处处谋划,纵使被推上了中宫之位,却时时刻刻身不由己。
萧皇后并不知情他们会如今走到弑君这一步,她拉住李昀的手又紧了几分,李昀只当她是担忧,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失手了?司礼监那些人父皇最是信的过,怎会失手?”李昀疑惑道。
齐玄不语,如今朝中的局势他如何能不知道。
这几日时间,朝臣都纷纷倒向李暄那边,从前凄惨无人登门的三王府倒是日日门庭若市。
一想到围猎行刺一事费尽心思为别人做了嫁衣,齐玄目光中如有雷霆,“殿下,这么多年你我都看错了,那日日防着的人百无一用,放任自流的泉眼如今已翻起千涛骇浪了。”
齐玄把这些日子宫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详细告知了李昀,从围猎一事讲到不得已杀了冯谊,再讲到永仪帝病重,如今除了李暄,是谁都不见了。
李昀听后气愤地摔了一只茶盏,眼中是止不住的寒意,冷声道:“真是好极了,这些年蛰伏南岭,我竟不知他有这番心胸。”
齐玄又道:“臣一直派人盯着,三王府虽说日日门庭若市,可李暄从来都是闭门谢客、对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一概不见。
唯独那日施晦然的女儿上门,便立刻有人出门相迎,还有昨日刑部的季梵也去过一次,是李暄亲自迎的。”
“李暄在朝中并无根基,若说暗中没有施家和季家相助,也断断不会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黑暗中,李昀言语冰冷,丝丝怒火在眼中燃起。
那日在琼春宴他就发觉不对劲,本是太后发话,席间哪家姑娘能第一个对出诗,就由皇帝赐婚嫁于东宫。
只因那日光禄寺少卿家的女儿突然落水,祈瑞堂又起火,琼春宴便闹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昀气急,当夜唤了他手下的沈弘来问话,沈弘那时支支吾吾慌张道是施微哄骗她女儿去禁殿。
当时他以为沈弘是一时害怕急于撇清干系。如今听齐玄说施微去过三王府,结合再一想,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偏偏是轮到她时,就又是起火又是落水。
他咬紧牙根,原来在一开始就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算计了,还有那次祁阳查案,听顾津所言是季梵自己请旨要去的。
也是自从琼春宴后,他所谋之事便处处败退,青州一案计划败露、萧明当街刺死陈视青、还有薛蔺顺利入京,肯定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被算计的一步步进了这个鬼地方,李昀闭目强压下心中熊熊燃起的怒火。
他沉声问道“我们等不了了,那边怎么样了?”
齐玄知晓他的意思,如今攥在手里的只有这一线生机了,前方生死两茫茫,得靠他们自己去搏。
“五日。”齐玄道,“最多五日,萧将军等人如今退回了渊西,如要上京,五日便可抵达。
五日后,臣会带人尽力救殿下出来,宫中还有些我们的人,拼尽全力想必出宫是不成问题。
萧皇后听得云里雾里,单从两人都沉重阴暗的面容上来看,她猜测定是一场轩然大波。
可尝试张了几次口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最后还是不自觉得问了句:”昀儿,你们要做什么啊?你舅舅他在渊西也未曾有个捷报传来,我这心中也万分担忧。”
李昀见她满脸忧色,宽慰她道:“母后,您放心,舅舅一切都好,如今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我们一时困顿,等儿臣出了这方天地,这江山依旧还是我的。”
“东霖国那边派多少人马?”安抚了萧皇后,李昀又开始盘问起他们的计策。
齐玄道:“十万人马,再加上萧将军那十万人马,若是一搏,也不全然无望。”
话落入萧皇后耳中,她心中蓦地像被惊雷劈中一般,一时愣在那慌了神,两眼盯着李昀在灯火映照下阴冷的脸,放在桌上的冰冷的手便不自觉向后缩,闪着微弱暗光的烛台被她衣袖掀翻滚落至地上。
李昀见她心神不宁,问道:“母后可是身体不适?”
通敌叛国,滔天的大罪。
萧皇后苍白微干的嘴唇发抖,她想到了先帝一朝的异性王宁王通敌谋反案,此案波及之大,令那时尚及孩童的她也多有耳闻。
宁王与辽国里应外合,一夜之间敌国攻入惠州、宾州等地,直逼京城。
所到之处百姓流离失所,江山半壁满目疮痍。
京中人人自危,从其他州府涌过来的流民随处可见,整个金陵城日日笼罩在不见天日的阴暗之下。
先帝悲恸之下举三十万大军亲征,历经三年之久才平定战乱。
因宁王叛国,一向广开言路的先帝第一次龙颜大怒,宁王九族全被诛尽,吊于城门口处以极刑放血而死。
让这些人的血以儆效尤。
萧皇后被剧烈的恐惧席卷全身,从前城门的血流成河在还历历在目,当时的惨烈之景直至如今还在她心中翻腾。
若此事再起,只怕这世间的风雨又要遮天蔽日,不得见天光了。
她缓缓伸出颤动的手拉住李昀,把心中破碎的言语一一拼凑,借由微哑的嗓音道:“昀儿……这……这是通敌,这可是滔天的大罪啊。”
李昀自讽一笑道:“这是死罪,可我如今穷途末路,难道我坐以待毙,还会有活路等着我吗?我再也回不了头了。”
萧皇后失措摇头,不管不顾道:“昀儿,我们收手罢,不要……不要这江山了,我们去求陛下,好好认个错,什么都不要了。毕竟父子一场,陛下他不会不顾——”
话还没说话,李昀挣开她的手,起身愤怒打断她,“母后,连你也不站在我这边了是吗?你不懂啊母后,我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父皇心里只有他的江山地位,我和他作对这么多年,他恨不得即刻杀了我!”
“成王败寇,青史只会留下胜者的名讳,输了便是乱臣贼子,我不会输,我要做史书记载的胜者。”
萧皇后双目无神地望着眼前如鬼魅般撕扯摇晃的身影,她也不知不知从何时起,李昀在她心中变得愈发陌生。
看着他如今几近癫狂偏执,萧皇后突然有点惧怕他这张脸。
她知道当初那个每次跑进坤宁宫都满脸欣喜地同她说太傅又夸奖他功课做的好的天真孩童再也寻不到了。
从前他与永仪帝还是有父子情分的,他是从前三个皇子里最要强,能力也是最出众的。
小时候每次去乾清宫都能把太傅讲的诗文倒背如流,以至于永仪帝每次都乐呵呵地夸奖他。
渐渐地,那尊贵又肮脏的皇权迷了人眼,巨大的权利诱惑拉扯他跌入其中不知返,把原本纯正的一颗心变得阴毒无情,也搅得父子亲情反目成仇。如今相看,满眼都是刀剑和计谋。
萧皇后再想说些什么,李昀却吩咐齐玄道:“太傅,有劳你把娘娘送回去,千万当心。”
萧皇后却如同身后被绑着一颗石头拖拽一般,双腿沉重地走出宫门,月色照在她身上,她在想,在这一方宫墙之上悬着的月亮,总像被困住一般。
她也似乎一辈子都是被困的,她不想入宫却困于宫中,因顺从便造就了这般局面。
那她如今到底该不该再看着李昀越陷越深,让如今内忧外患的大景再来一场几十年前的那场浩劫呢。
第四十一章
▍铤而走险
承乾宫一连几日宫门紧闭, 当初昕贵妃盛宠,宫里一众不得宠的嫔妃日日上赶着巴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