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暄撑伞走到殿外,任凭雨丝飞扬打湿他的衣角,他幽深的眸子盯着跪在下面的昕贵妃,泛红的指节紧紧捏着檀木伞柄,眼前这个女人,他只想让她偿命。
李衍见永仪帝还是不想见他,又见李暄撑伞走到他跟前,立即胡乱地抓住他的衣角,“三弟,你是信我的……你去帮我跟父皇求求情,我真的没那个胆子敢做这些事啊……”
李暄虽不常在宫中,却也深知李衍的性子,知晓此中因另有内情。但那周海为何突然行刺,如今死无对证,他也猜不清。
他伸手扯开被拉着的衣角,清冷道:“二皇兄,昕娘娘,父皇方才让我出来传话,您二位也不必在这跪着,可以回去了。”
李衍还想说什么,可昕贵妃到底是精明一世,永仪帝并未处罚她母子二人,说那就说明他是不信周海最后的那番言辞,此事还有回寰的余地,不如顺着台阶下日后再做打算。
她按住李衍的手,摇头道:“你父皇今日受惊了,你随母妃回宫,别打扰你父皇清歇,改日再过来谢罪领罚。”
得了旨意,一旁站着的宫人才敢拿伞搀扶他们起身。
李暄立在雨中望着他们被雨丝覆盖的背影,心中倏然泛起一丝伤恸。
幼年他背不来太傅讲的学问,被罚一个人站在文华殿外,那时也是急湍大雨,他的母妃那单薄瘦弱的身影就出现在他面前,为他撑伞带他一路走回宫。
自宁嫔走后,后来每逢被永仪帝责罚,他独自一人立于殿外,任凭铺天盖地的雨,也再也没人有会为他撑把伞带他回宫。
齐玄眼看此计落败,便连夜给潜伏在外的萧今连等人去了密信,让他们赶快离京。只要渊西那边未传来捷报,萧今连也还未归京,他们这些人也还可以再多活些时日。
事在人为,只要尚且还留得命在,绝处中也未尝没有逢生之机。
施微是到夜晚时分才知今日宫里出大事了,听闻司礼监一个叫周海的太监竟意图御前行刺,还好被三殿下李暄及时参破,护驾及时,不然这时这宫中怕是要大乱了。
她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心中又被那丝惴惴不安占据,连观风布好了菜喊她用膳都没听清。
她早在前世就已知晓司礼监是李昀的人,前世在刑台上冯谊那居高临下睥睨的神情早被她深深以一道血痕般刻进心间。如今太子已废,他手下这些亡命之徒又如何还敢在这场围猎上行刺。
若不是都活腻了,那便只有绝境之处以身犯险以搏一条生机了。
她不断强迫自己去回想前世的事,看看还有哪里漏了少了,可如今一切都已偏离前世,她也想不通他们究竟想搏哪条生机。
越想越怕间,她眼中一亮,在千头万绪间仿佛抓到了那丝本不属于这千回百转绳结中的一节。
李暄护驾及时?又是他。
因着行刺一事这丝由头,之前一桩同样使她越想越后怕的事又渐渐缠上施微的心头。
那日琼春宴上突如其来的那场大火又包围了她的心智,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席间。
那场火无疑说是转移了永仪帝对她的注意,为她减少太多麻烦,她才得以顺利脱身。
这些日子相安无事,也未曾有什么事能引导她往这上面想,是以那日过后,她就没多想。
今日又想起,她不得不在心底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想。
因她的重活一世,改变了这后来诸多事物,让处于这些事中的人都走上一条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她让前世没发生的事发生了,也使得前世的结局发生转变。
那场火前世是不曾有的,如果说有人刻意为之,让本就不存在的火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这个人……
她心中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她能重活一世,或许还有人也是和她一样……
手指微颤间碰到了一只盛满茶水的小瓷杯,里面青绿的茶水洒了满桌,施微伸手扶起,被滚烫的茶水烫的下意识手往回一缩。
她也顾不上手上的疼,心中解不开的结在那绊着,可比疼要不好受千倍。
这种不同寻常之事还有过一回,琴台巷,她欲搭救陈邈的那日。
她知上一世晚了一步让李昀的人抢了先,特地这次早去了半刻钟,可那人似乎也像是猜到了,早来了一步。
且在她与沈清夷纠缠间早已给陈邈抓了药,卖出了人情。
而替陈邈付钱抓药的那个人,是李暄的贴身扈从。
闭上眼,把发生的种种与她心底的念头纠缠相连,思绪飞速流转,再次睁开眼时,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是了,照这样一来,这两桩事就都解释得通了。
思绪终于回笼,她想,她得去见见李暄了。
第二日一大早,施微独自登门三王府,彼时李暄正在正殿练剑,侍从跑过来只道是施阁老家的姑娘来了
他匆忙放下剑,平日里那双清冷凛然的眼中竟挂上了几丝难以被人察觉的柔和。
待走到前殿时,已经看到婢女领着施微坐在府上待客的亭子里了。
施微见他过来,起身匆忙行礼,“臣女见过三殿下。”
“不必多礼。”他就站在那处看着她,声音温和了几分。
他再次邀施微相坐,给她斟了一杯新沏的茶水,施微却立在长廊处不肯走进。
他放下茶壶手一时不知如何安放,只能顺着礼数道:“不知施姑娘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施微又低身谢礼,直接挑明道:“那日琼春宴,多谢殿下搭救。”
原来她知道了。
李暄轻笑一声,缓缓道:“不必客气。”
“殿下那番是何意?”施微虽猜到火是他放的,但却猜不透他的动机,她与李暄前世今生也未曾有过几次照面,对方何故以身犯险引来一场火只为让她脱险。
李暄沉默,只能一一抚平心间那方汪洋攒动的波纹,良久后道:“别无他意,只因我同你一样,是又重来一世之人。”
第三十七章
▍你与我,仅仅是三面之缘吗?
施微早也猜到他同自己一样, 只是她方才问的话意不在此。
她与李暄两世都无所交集,前世只在琼春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可他却在她家中落难时上书劝谏, 最终因自己那一折奏疏落得个逆党的罪名, 下场令人唏嘘。
这一世到如今也不过才见过三次,那次宴席上他又为何会搭救她与危难之中。
仅仅是因她与他一样都是重活一世之人吗。
李暄看她眉眼郁结愁容, 也知晓施微似乎想从他口中问出的不是这个答案。
为什么救她,他该说吗?
他心中刚被抚平的波澜又随风乍起,似乎要跳脱出那方紧紧裹挟的容器,最终会盈满心间。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最后还是要一一承接放回。
他只能偏头道:“施阁老一生清廉奉公, 高风亮节,最后却要被奸人所害。我心有不忍看着乱臣贼子胡作非为,想略尽绵薄之力,却还是没能挽救。”
“至于那场火,我最初并不知你也是同我一样。
也因我前世亲眼所见,那场宴席过后,你还有你家中,会走入那条无间深渊之中。
我不忍再看日后满朝忠良亡于闸刀之下, 助你脱身,也是为了救日后的更多人。”
他语速极快,字字直击施微耳中,他怕说慢了就不想用这番说辞了。
“好。”施微微颤的声音中又带着几分坚毅, 她如今已有一段时日晚上未做前世的噩梦了,今日听李暄这番话, 她的心神又跟着话语匆匆走了一遍前世的满目疮痍。
前世施家落难时, 满朝官员人人自危, 无人不畏惧李昀上位后的雷霆手段,那时与施家交好的世家都纷纷撇清关系独善其身,恨不得落井下石再踩上一脚。
万念俱灰之时,她听闻李暄居然为施家上书喊冤,为此还搭上了自己一条性命。
虽然无所交集,她也猜不清对方的目的。但在人绝境中生出的那丝感激一直留存至今。
施微字句清晰郑重,“臣女虽与殿下至今不过三面之缘,却承殿下如此恩情,臣女定当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三面之缘这四个字宛如细密针脚,密密麻麻扎在他心头,一丝丝锐痛扯得他嘴角释然一笑,良久后,只听他轻声道:“你与我,仅仅是三面之缘吗?”
施微愣神,不解他此话何意。
他望着施微所立的那方台阶前,看入了神,眼中她的轮廓便从清晰到模糊,话语随风悠远散去,不知是说与谁听。
其实他与施微不止见过三面,细细封存的初见之景涌上心头,他还记得她,可她大抵是一开始就不知他是谁。
那年数九寒天,京城落雪,雾凇沆砀间苍白映满了整座宫墙。
李暄那年也不过十岁,在去文华殿的路上刚巧听见几个宫女私语宁嫔被禁足了。
他心中忧虑不安,在文华殿坐了两个时辰心思早已飞的不见踪影,连太傅讲了书中哪句话是哪番道理他也没听清,只盼着下了学去母妃宫中看看。
恰逢永仪帝那日亲临文华殿想考查诸位皇子们的课业,李昀和李衍把方才太傅讲的史句倒背如流,到李暄时他却支支吾吾讲不出。
因着和宁嫔决裂的事,永仪帝更是把心中的火气迁怒到李暄头上。
大怒之下罚他在殿外站了两个时辰,宫道上人来人往。而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便是人人从外面走过远远一瞧也要低下头私语两句。
天色暗淡,殿外大雪越积越深,他双手被冻得失去知觉,少年原本那颗炽热明烈的心也被这纷扰侵袭的霜寒渐渐冻得凛冽无声。
那夜是宫中小年宴,到了宴会时辰,宽阔的宫道上一片清冷。
只听见远处灯火辉煌的大殿里奏起管弦丝竹,众人都在殿里赴宴享乐。
夜色渐浓,算着两个时辰到了,李暄早已被冻得无知觉的双腿无力地踩着地下每寸雪往宁嫔宫中走,任凭寒酥坠在他清秀眉梢间,留下清白冰花几片。
大雪纷扬间,他发觉后面有人跟上来,从后面传来的脚步声急切地踩到地上的雪上,只听闻传来一片嘎吱作响。
他回头望,竟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姑娘。
来人一身月白色素绒绣花袄,颈间衣领下挂着两颗小绒球,随着她在急步下左右晃动,小姑娘明眸皓齿,可此刻那张小圆脸已被冻得像花瓣那般樱红。
李暄就这样看着她走过来,恍惚间,正要落在他头上的雪花被阻断,他抬头,只见头顶撑着一把伞,方才的姑娘与他一同立在这把伞下。
“你是宫里的什么人啊,下雪怎么不打伞啊?”
这是她开口同他说的第一句话,那灵动清脆的声音他到如今都还记得。
面对少女的疑问,他一时无言,他想同她搭话,但又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含糊道:“我犯了错,被责罚的。”
那小姑娘看着他微缩到袖间被冻的泛红木讷的手指节,心里霎时愤愤不平,听他那番话,可能又以为他是宫中那个年纪小的宫人,错做了事被主子责罚。
她也只能为他不平,“这般冷的天,你快回你宫中罢,我可以送你过去。”
话音刚落,还没走几步间,女孩又脚步一顿,连忙摇头道:“啊不行!我还未找到路,那……请问你认得朝阳宫吗?我与福嘉郡主一同入宫,郡主说要带我去朝阳宫参加宫中的小年宴,可我一时贪玩走迷了路……”
李暄被她逗笑了,心间属于少年久违的清风明月被她这席话吹至而来,“还是我先带你去朝阳宫罢,我认得。”
那日他带着女孩来到朝阳宫外,她进殿时还把这把伞给了他,让他天冷早些回宫去。
李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手中握着这把伞,心中是一阵能与风雪抵抗的暖意。
几日后他问过福嘉郡主,才知道那日跟随她一同进宫的姑娘是施阁老家的女儿施微。
那日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她。
直到八年后的那场琼春宴,他在高处看见当年那个给他打伞同他问路的姑娘如今出落的如此亭亭玉立,可细看眉眼之间,还有着当年雪夜初见时的几分神情。
一阵欣喜在他心间流转,目光落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眼。
李暄欲邀她相见,可那日之后,南岭又逢战乱,他便又匆忙被派去南岭平反战事。
等他再一次回京时,江山早已改朝换代,他只听闻施微后来嫁入了东宫,可等李昀上位之后,要把施家赶尽杀绝。
最终在昏聩的世道下和朝堂一片混沌黑暗无人敢言中,他上书陈冤,最后身死狱中,至此上一世仓皇而终。
再来一世,他也回到了那日琼春宴开始前,他谋划了祈瑞堂那场火,为的就是不想让施微再次步入毁了她一世的深宫之中。
可当他听到宴席上的其他变故时,看着施微一改前世,从容走出为落水的沈清夷求情,他就猜到,他们都一样,又重来了一回。
那日他派人跟着她,没让李昀的人抢先,卖了陈邈一个人情,也是帮了她第二回 。
可外患当前,南岭那场战乱又像前世那般如约而至,朝中无人可去,边境百姓饱受战争流离之苦,他必须领兵去南岭平息这场战乱。
这次他回京时,听闻的消息却和前世截然不同,盘踞朝堂多年的东宫一党受挫,太子被废。
严凭、萧起元、顾津薛蔺这些东宫势力也都统统被斩除。
他知道是里面多数是施微所为,她要报前世的血海深仇,也不想再让奸人当道,残害无辜忠良,看她一介女子谋划出这诸多计谋,李暄心里油生敬佩。
可当他挣脱两世深藏的束缚想接近她时,却听闻她要成亲了。
她力挽狂澜挽救回每个人,那这一世嫁的,也定是她所爱之人了。
心中渐渐燃起的燎原之火被他狠心压下,不如就后退几步,她平安就够了。
到此李暄思绪渐渐回笼,看着施微还在思虑着他那句话,他已经笑着不提了。
说出来又怎样呢,若心中是真正所念,可对方无此意,倒不如藏于心间。
“起初我不明白,上天给我一次机会是为了什么。如若可以,我想回到我母妃遇难前,尽力救下她。”
施微上一世在宫中是听过有关宁嫔的一些事的,宁嫔是个与宫中众多妃嫔都不同的女子,这般心性本就不属于深宫,最后只落得个叫人惋惜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