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卿卿动人心——蜀国十三弦【完结】
时间:2023-02-07 13:39:10

  “牵连进这桩案子,我与你爹爹势必要与南浔书院同生共死,可阿朝还小,稚子无辜啊……你就让阿娘再自私狠心一回……”
  就算爹娘不说,他也不会弃阿朝于不顾。
  说到底,阿娘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也是,谁会将幼女的性命交付给一个冷血阴鸷、身负血仇的怪物呢。
  他当然也可以一走了之。
  与他后来手上沾染的无数鲜血和人命相比,区区忘恩负义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养母的请求,把自己的性命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捆绑在一起。
  他带着阿朝连夜逃离南浔,不料不久后皇帝病重,正逢多地藩王北上,浙江十一府大乱,他与阿朝在人仰马翻的街头走散。
  兵荒马乱的时期,一个六岁的孤女如何生存?他本以为命不过朝夕,却没想到老天爷冥冥之中善待了他一回,那个小小的、娇气的、日日吵着要吃糖糕的孩子,竟然在乱世之中活了下来。
  也幸好因着感识相通,他能感受到她日复一日的成长,磕磕绊绊,大病小灾,甚至有一次险些丢了性命。
  只是这秘密深埋心底,就连心腹下属也不曾透露半分。
  紫禁城杀机重重,他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权倾天下的位置,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无论是为他还是为阿朝的安危考虑,都不能将自己的命脉暴露于人前。
  也正因此,寻人的难度大大增加。
  整整八年,他感受着她从孩童到少女初初长成,算算时日,这孩子年底就该及笄了。
  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今夏以来他却感受到她身体的急剧变化,一开始不轻不重,倒是折磨人,那种莫名的眩晕恶心甚至让他以为她已有孕在身,后来才发现不是。
  之后这几日,他亲身体会到她陷入从无仅有的伤痛与绝望中难以自抑,短暂的放松之后,今日这种剧烈的恐慌又再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直到将她整个人吞噬。
  蓦地,手臂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谢昶猛然睁开眼睛,额角青筋直跳。
  拂袖看向自己的小臂,那里分明毫发无损。
  他当然知道这种疼痛意味着什么。
  手臂上的那股剧痛还未消散,紧接而来的,又是一连串毫无章法、皮开肉绽的痛楚,脖颈,胸口,后背,腰侧……以及,被扼住脖颈的窒息感,都无比的清晰。
  她在挨打。
  她在害怕。
  她在……哭。
  谢昶仿佛能够听到她的哭声。
  向来平静从容游刃有余的人,此刻呼吸都有些沉乱。
  理智让他冷静下来,就算急也没用,可身上每多增一分疼痛,谢昶眼底隐藏的疯狂便多增一分,仿佛蛰伏太久的凶兽,下一刻就要从瞳孔中挣脱。
  直觉告诉他,阿朝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边。
  这种感觉无比的强烈。
  “你可有听见女子的哭声?”
  身旁的凌砚亦是他心腹,方才见他面色阴沉如刀,一直屏息凝神地侍立在侧,冷不丁听到这一问,当即汗滴如雨,只能硬着头皮摇头:“属下……未曾听到。”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凌砚都未能听到,想必是他听错了吧。
  扶风水榭外是一条蜿蜒的复廊,光漏花窗的图案便有百般变化,对应的景色也各有千秋,可见处处都是动了心思的。
  可谢昶此刻没有赏景的心思。
  漏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院内一棵鲜绿油润的芭蕉树在冷风中摇动不止。
  那哭声一直在脑海中回荡,似乎还越来越近了。
  谢昶的脚步似被什么牵引着,沿着复廊一直往里。
  “大人,前头是王府女眷的住所,怕是不能……”话音未落,凌砚眉头倏忽一紧:“大人!的确有女子的哭声!”
  谢昶已经听到了,面色几乎冷到极致,便也毫无顾忌地加快了脚步。
  疼痛随着那哭声一道道在耳畔回响,一种喜怒交织的情绪在体内剧烈地交锋,还有三分压抑不住的、想要摧毁一切的欲望。
  他现在脑海中甚至没办法思考其他。
  出了回廊,沿着后院一间间寻找,沿路几名王府护卫阻拦不住凌砚的身手,很快又增派了前院的府卫前来,凌砚旋即一声哨响,几名暗卫飞身入院,西苑之内一时陷入混战。
  王府护卫不知道这位首辅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为首的那名护卫统领只能立刻派人前往水榭请梁王定夺。
  澜月堂外。
  屋内鞭声、器物破碎声此起彼伏,崖香听着里头一声声的哭求,脸色都白了几分,她紧紧抓住春娘的手:“您快想想办法,再这么打下去,姑娘会被他打死的!”
  “住口!”春娘吁了口气,瞧一眼殷世子的两名侍从,那二人从来时便如门神一般挡在院门外,无论里头什么动静,这二位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想来是见得多了。
  崖香看了眼银帘,见她躲在春娘身后不敢说话,自己又说不动春娘,心一横,正欲撞开那两名小厮闯进去,春娘赶忙将人拦住了,低声训斥道:“世子爷自有分寸,又岂会当真伤到她?爷让在外头等着,咱们等着便是!”
  崖香急得落泪:“可是姑娘……”
  那名青衫的小厮闻言笑道:“这位姑姑倒是个聪明人,咱们世子爷也就这么点癖好,您放心,出不了人命,事后该给姑娘的好处那是半分不少。”
  另一名胖些着灰布衫的小厮也笑:“是啊,世子爷风流美名在外,从来没有亏待过谁,多少姑娘想进咱们王唔……”
  话音未落,这灰布衫小厮胸口便重重挨了一脚,未完的话卡在喉咙口,一口鲜血当即喷涌而出。
  另外几人还未看清情况,便见一道高大挺拔的暗色身影抬脚跨入院门。
  等到那青衫小厮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踢开屋门闯了进去。
  屋内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瓷和衣裙的碎片。
  那个小小的姑娘躲在角落里簌簌发颤,贝齿在唇上咬出了血,她狼狈不堪地护着自己身上仅有的寸缕,雪白肤色上绽开一抹抹刺眼的鲜红。
  谢昶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或许是那血色太过刺目,映得他的眼底也是一片猩红。
  心脏犹如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攥紧的手掌甚至是微微颤抖的,不知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
  然而稀薄的理智残余在对上那双泪雾弥漫的眼眸时,谢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阿朝……”
  他听见自己带着颤抖的低唤。
  不必特意确认胸前那一枚月牙胎记,他也足以肯定,面前的姑娘就是她。
  是他多年寻而不得之人。
  他从榻边箱笼内抽出一件披风,包裹住少女孱弱单薄的身体,然后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殷重玉手里握着鞭柄,面上还有酒醉微醺与意犹未尽的潮红,见到谢昶此举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即嘴角一扯:“我当是谁呢,素日听闻当朝首辅不近女色,不想竟好这一口,谢大人若喜欢这丫头,本世子送你便是,这当面夺人爱妾恐怕不妥吧?”
  这话说完,便迎上那人犀利如刀的逼视,殷重玉骨头都有些发凉。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怎么,你这就要带她走?”
  谢昶蓦地笑了下,目光落在那犹自滴血的长鞭,眼底的凉意在这一刹皆化成了腾腾的杀意。
  凌砚提着剑进门,看到满室狼藉与自家主子怀里抱着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谢昶的眸光从那鞭身移开,跨步出门向外,只冷冷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字——
  “杀。”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快给我贴贴!!
 
 
第5章 
  阿朝眼皮沉得厉害,这一睡混混沌沌间,还做了好些梦。
  还是那个小桥流水、碧瓦白墙的镇子。
  惠风和缓,树影斑驳,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白兰香。少年神情专注,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石凳上翻书。
  阿朝就撑着脑袋凑在一旁瞧他。
  哥哥的侧脸真好看呀,日头下跟镀了层金光似的,黑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圈淡淡的阴影。
  爹爹才教过她数数,阿朝正愁没地儿用呢,就数哥哥的睫毛好了,一根,两根,三根……
  数着数着,阿朝就困了,圆溜溜的小团子般滚到了少年怀中。
  然后她就听到哥哥无奈地叹了声。
  “阿朝,怎么又不穿鞋。”他将人抱起来,让她踩在自己的腿上,语气却没有责怪的意思,“你这样哥哥怎么看书?若实在困倦,便到榻上睡一会。”
  很多人都说哥哥的声音不大好听,偏沉,偏哑,有时候冷不丁开口,都能把人吓哭。
  阿朝很小的时候其实也被哥哥的声音吓哭过的,直到后来爹爹告诉她,哥哥的喉咙受过伤,所以才会变成这样,阿朝就不再怕了。
  听多了,甚至很喜欢哥哥的声音,永远沉稳平静,有种安定人心的感觉。
  “大白天睡觉,阿娘又要责怪我了,”阿朝揉了揉眼睛,忽然想到什么,清澈的杏眸一亮:“哥哥,我们去巷口二壮家摘杏子吧,杏子熟了,又大又黄的特别甜!”
  少年放下手中的书,眉心微蹙,“阿朝,那是二壮爷爷种的树,怎么能偷摘人家的果子呢?”
  二壮爷爷最凶,每次看到他们这些偷果子的小毛贼都会拿着赶鸭子的竹杖来吓唬他们。
  “可是我想吃嘛,哥哥,我们就摘两个!那杏子树上多得很呢,我想吃,哥哥……”
  少年终究拗不过她,弯身替她穿好了鞋袜。
  阿朝从小就知道,哥哥最疼她了!只要她撒撒娇,哥哥什么都能答应!
  她鬼鬼祟祟跑到二壮爷爷的院墙外,扬起脑袋去瞧,那棵杏树快比二壮家的屋子还要高了!
  爬上去还是有些难度的,阿朝回过头,眨巴眨巴眼睛。
  初夏的日光里,少年一身洗得极净的云灰蓝直缀,衬得身姿笔挺,清瘦修长,眉眼间有清隽沉稳的书卷气。
  阿朝突然就不好意思让他爬树了。
  她捏了捏少年的手指,认真地安排任务:“我去爬树摘杏子,哥哥你就帮我捡吧!”
  “还是我去摘吧。”
  “不用!”
  小女娃藕节似的短腿跑起来竟然飞快,其实她也手痒想爬树了,况且在树上摘和在树下捡当然是前者更加有趣!
  其实所谓的爬树,就是少年托着她抬高,让她坐在主杆与主枝交叉处,阿朝坐稳了,再伸手去摘身侧的杏子。
  明黄的杏子有她拳头那般大,阿朝摘了手边的几个,又摇摇晃晃站起身,试图去够远处的杏子。
  没曾想才一踮脚,树下就传来少年沉淡的嗓音:“小心些,摘几个就够了,你若不听话,下次我不会再陪你出来胡闹。”
  阿朝垂头,见他深浓的眉眼皱紧,颇有种严肃冷清的味道,立刻就泄了气,乖乖地应道:“好,那哥哥你接稳哦。”
  阿朝掰着树枝扽了几个,杏果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可才掉没几个,墙里头就传来二壮爷爷的怒喊:“又来偷杏子了!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阿朝吓得脚底一滑,直直从树上掉下来,原本已经做好摔在地上的准备,没想到哥哥伸手接住了她。
  阿朝反应过来时,一张小脸煞白:“哥哥,你的手没事吧?”
  少年眉心紧锁,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往树下扔了点什么东西,便抱着阿朝往回跑。
  可才跨出去两步,怀中的小家伙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哥哥!洋辣子咬我!”
  少年垂眸一看,才发现小丫头白嫩嫩的手背上粘了只绿汪汪的脏东西,她向来最怕虫,吓得浑身不敢动,眼泪却撒豆子似的往下掉,哭叫声能把天戳个窟窿。
  他从袖中取出绢帕替她清理,果然手背嫩生生的皮肤已经开始红肿鼓胀,他叹了口气:“先别哭,回去让爹爹给你上药。”
  小丫头却怕得要死,哭得气儿都喘不上来,少年抱着她回家,一路上还得安抚她的情绪。
  结果就是被二壮爷爷追来了家里。
  小姑娘被洋辣子蛰得哇哇直哭,二壮爷爷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嗔了两句玩笑话:“阿朝年纪小也就罢了,你们家阿昶将来可是要考状元的,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不成!”
  阿娘连连给人赔罪,说保证日后不会再犯。
  爹爹自己就是郎中,在她高高肿起的手背上抹药。
  “爹爹,阿朝好疼……”
  “还知道疼,看把你娘气成什么样了?”
  阿朝吸了吸鼻子,往厅堂去瞧,才见阿娘正在训斥哥哥,可这……不是哥哥的错呀!
  药膏还没涂完,阿朝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去厅堂,“阿娘,您别怪哥哥,是阿朝自己想吃杏子,求着哥哥去的……”
  阿娘瞧了眼她红肿的手背,面露不满地盯向一旁沉默跪稳的少年。
  少年背脊挺直,昏暗的天色削薄了他清瘦的身形,那张脸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任凭母亲责罚。”
  阿朝哭得满脸是泪,伸手去牵他的袖子,小声啜泣:“哥哥,我也不是很疼。”
  头顶沉默了一会,阿娘终于开了口:“今日你便不用吃晚饭了,到佛龛前跪两个时辰再说。”
  阿娘决定的事便没有反悔的道理,阿朝红着眼睛,眼睁睁看着哥哥跪去了佛堂。
  晚饭时,阿朝草草喝了小碗的南瓜粥,想到哥哥还饿着肚子,平日还要再用两块松饼的小丫头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入夜天凉,香案前烛火摇曳,一个时辰过去,少年依旧跪得笔直,清峻的面庞在晦暗的灯影里看不真切。
  阿朝趁爹娘睡下,迈着小步子偷偷溜进了佛堂。
  “哥哥,你跪得疼不疼?”
  每次她犯错,都是哥哥站出来护着她,好像除了尿床,就没有哥哥不敢顶的锅。
  阿娘就是对哥哥太过严厉了,明明是她不对,受罚的却永远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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