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卿卿动人心——蜀国十三弦【完结】
时间:2023-02-07 13:39:10

  谢昶目光不闪不避,声色渐冷:“既如此,本官倒想先问问王爷,世子爷的这名爱妾又是从何处来,为何人所赠?”
  “你……”梁王脑海中有过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反应过来:“谢阁老不必转移话题,本王只问你……”
  “王爷若不方便解释,那么本官来替王爷回答,”谢昶冷声打断道,“这名侍妾出身扬州琼园,乃是一名盐商为表诚意,赠与王爷的寿辰贺礼,为此漕运司与其签订了一份河道协议。事情才过去几日,王爷已经贵人多忘事了?”
  殿上窃窃私语不断,梁王的面色如同打翻的染缸,一阵红一阵白。
  谢昶牵起唇角,气度不紧不慢,言语却是步步紧逼:“盐商除纳税之外的一切捐资,无非充入国库或纳入军需两种,本官竟不知,还有梁王府这第三种去处?”
  盐商巨富,朝廷也默认收受额外的好处费用以利国利民之需,都知道这是块肥肉,户部、漕运司、市舶司有几个私下不贪,但拿到明面上说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皇叔,可有此事?”
  梁王当即否认:“这女子是我儿自琼园买下,不过是随这盐商同水路进京罢了,陛下若不信,押来那盐商一问便知,倒是谢阁老避重就轻,还未解释我儿那低贱的妾室如何成了阁老的爱妹?”
  谢昶唇角笑意慢敛,眸光锐冷如刀,“本官之妹流落他乡多年,原本在济宁一户清白人家养得好好的,却于上月被琼园一名仆妇所掳,不明不白地替换成了王爷生辰的贺礼。世子爷所见的那名女子,正是我谢昶之妹谢绾颜,而真正的琼园花魁玉芊眠早已因病死江上,那名贴身照顾的仆妇怕无法交代,趁客船在济宁码头修整之时,偷梁换柱,将济宁顾家的养女拐进了入京的客船。”
  一番话听下来,梁王满脸震惊之色,倒是皇帝率先开了口:“入梁王府的这名女子并非真正的玉氏,竟是爱卿苦苦找寻多年的妹妹?”
  谢昶追随晏明帝之初,便已将自己谢家养子的身份坦言,先帝制造这桩文字狱案实属魔怔,晏明帝并不在意他这段过往,御极之后甚至洗刷了无辜枉死的南浔名士的冤屈。
  就连谢昶有个失踪多年的妹妹,晏明帝也是知晓的。
  “你有何证据?”梁王咬牙切齿,浑身气血都在叫嚣,“本王寿宴那日,那姑娘身边的丫鬟仆妇可是被你谢昶带走的!谁知你谢阁老不会私下屈打成招,逼人改口?”
  谢昶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那名仆妇,本官已移交大理寺处置,是不是屈打成招,陛下与王爷一问便知。”
  众所周知,大理寺卿沈如筠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谁都不站,将人交给大理寺,恰是谢昶坦然无惧的佐证。
  沈如筠依言上前一步:“谢阁老所言非虚,经大理寺审讯,那名叫春娘的仆妇已经承认,真正的玉氏已死,献于梁王殿下的那名女子的确为其进京途中调换。”
  “好,好,”梁王冷笑几声:“即便这女子当真是谢阁老的妹妹,我儿却不知情,谢阁老泄愤伤人,又作何解释!”
  谢昶从袖中取出一份罪状书,皇帝瞥一眼身边的太监总管冯永,后者立即会意,躬身将那份文书取上来,交由皇帝过目。
  梁王不明就里,却眼见着皇帝打开那份文书后,面色愈发的难看,微微颤抖的双手显然压抑着某种震怒。
  皇帝是仁厚的君主,朝堂之上鲜少有这般龙颜大怒的时候。
  此番连梁王都有些捉摸不透,殿上百官更是屏息凝神等着下文。
  良久,龙椅上的人深深吐了口浊气,“传令下去,将梁王世子殷重玉捉拿大理寺归案。”
  一语既出,又是四下哗然。
  “陛下这是何意?”梁王完全是愕然的模样。
  皇帝将手中的罪状往下一掷,“重玉这些年做的好事,皇叔也看看吧。”
  梁王心猛地一坠,颤颤巍巍地俯身去捡。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梁王肥胖的身躯跪在地上,只觉全身血液倒流直冲大脑,耳边嗡嗡轰鸣。
  谢昶的筹备非常周密,将这些年来殷重玉滥用职权、滥杀无辜、强占民田民舍、卖官鬻爵、搜刮民脂民膏等数十条重罪一一列举。
  谢昶自然明白皇帝对梁王父子的袒护,所以轻易不会出手,一旦出手,便不会再给对方翻身的余地。
  事态的反转属实意外,一场朝会散去,百官明面上不显,暗地里却十分唏嘘。
  原本是梁王有理有据,以受害者的身份当殿质问,多少人等着看这位新任内阁首辅登高摔重坠落神坛的好戏,没想到最后竟是梁王府一败涂地。
  都知这梁王世子行事乖戾,嚣张多年竟也相安无事,谁能想到这位首辅大人一出手便是一记重拳。
  众人思及己身,不禁后背一冷,三年清知府还有十万雪花银呢,为官这么多年,谁能保证自己手上没点儿荤腥,哪天当头一棒,这辈子的富贵也就到头了。
  殷重玉坏事做尽,大理寺盘查起来尚需一段时日,然春娘一案很快有了定论。
  杨阁老请来的那对济宁夫妇入京演了一出认亲的戏码,阿朝的身份自此尘埃落定。
  这些事谢昶已经提前与她通过气,在她对新的身份还云里雾里的时候,皇帝的赏赐已经进了府。
  晏明帝向来恩威并施,不吝对重臣家眷的加封恩赏,当朝首辅家中唯一的女眷,还是流落在外多年寻回来的,抚恤自然丰厚。
  眼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流水般地抬进青山堂,阿朝一时讷讷无言,在太监总管冯永的指引下糊里糊涂地谢了恩。
  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的身份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从色艺侍人的扬州瘦马、朝不保夕的梁王侍妾,一跃成了当朝首辅的妹妹。
  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浑浑噩噩,恍如梦中。
  传旨的人走后,青山堂伺候她的大丫鬟蕊瑞春走过来说道:“大人传信回来,说今晚来陪姑娘一道用膳。”
  阿朝呼吸一滞,捏紧的掌心微微渗出了汗。
  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
  作者有话说:
  乖,快叫哥哥。
 
 
第9章 
  纵然谢昶为她安排了良家子身份,旁人不知,可她的的确确深陷泥淖那么多年,这些不光彩的过往不会因为改头换面就能轻而易举地揭过。
  那日在梁王府厢房内衣不蔽体,险些失了清白之身,所有的狼狈都叫他看去。
  按照这世道对贞女节妇的要求,她早已丢尽了谢家先祖的颜面,恐怕也是哥哥一生的污点。
  换做寻常言情书网的小姐,早就该无地自容了,如何敢心安理得地享受哥哥安排的这一切。
  她曾听崖香提起过,说谁家的小姐落水被人看了身子,家里嫌她辱没家门,将人送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她的情况,同那位小姐相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况哥哥如今身居高位,是受人尊敬的内阁大学士、当朝首辅。
  他们之间,云泥之别。
  谢昶白日公务繁忙,忙完手上的奏章批答,出文渊阁时已近黄昏。
  回到澄音堂,卸下朝服,身边的管事江叔觑他面色,斟酌着道:“姑娘身上的伤日渐好转,可终日闭门不出,郁郁寡欢,恐怕还是在梁王府留下了心疾,长此以往,不利于身体康复啊。”
  谢昶沉吟片刻,想到自己日理万机,陪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久别重逢,小姑娘连他都有些抗拒,整日面对府上这些陌生的面孔,怎能欢欣熟络得起来。
  谢昶道:“我知道了。”
  晚膳摆在青山堂,这也是时隔多年,兄妹二人头一回同桌而食。
  两厢沉默,偶尔一两声餐盘碰撞的声响。
  谢昶这些年独来独往,膳桌上从未有过旁人,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也是自幼养成。
  他望了一眼身边的人,小姑娘默默垂着头,守着自己面前一亩三分地,永远只拘谨地夹那两道菜,离得远的叫花鸡和粉蒸肉是她少时最爱,每每都要大快朵颐才好,如今竟是眼皮子都未抬一下。
  谢昶搁下手中的玉箸,“近日恢复得如何?伤口可还疼?”
  阿朝被这突然而来的一声吓得一噎,呛得咳嗽两下,一张小脸霎时涨得通红。
  面前递来一杯茶,男人修长的指节冷白如玉,筋骨分明。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慢慢抿了一口,这才轻声说道:“已经好多了。”
  谢昶静静看着她,“在我面前,不必如此生分。”
  “嗯。”阿朝握住茶盏的指尖微微泛白。
  心里积压着太多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偷偷瞧他一眼,细声问道:“与我一起来的春娘……她们现在何处?”
  谢昶目露寒意,声音极淡:“她是你身份的主要证人,如今在大理寺狱中,自有律法来处置。你放心,日后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大晏律法,诱拐良民者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
  这种板子一般讲究技巧,一百杖不足以致命。
  但春娘必死无疑。
  伤害过她的人,谢昶自然不会让他们死得太容易。
  阿朝对春娘并无过多的感情,梁王府那日的遭遇至今都是她无法摆脱的噩梦。
  细想来,春娘是那样仔细的人,连梁王好美人盂都能打听清楚,难道会不知那梁王世子性情暴戾、好鞭笞助兴?
  入府那日,犹记得春娘在耳边细细叮嘱,“万莫忤逆主子的意愿”、“忍得一时”云云,如今想来,恐怕是早知隐情,只是为稳住她的病情有意哄瞒罢了。
  如若不是哥哥及时赶到,她恐怕早已经……
  她长长吁了口气,直待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复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神情:“那……崖香姐姐呢?”
  谢昶反应了一下,这才想起地牢还关着两个丫鬟,其中一个还声称与阿朝“情同姐妹”。
  他扯了下嘴角,语调微沉:“那二人知晓你从前的身份,不宜再留。”
  阿朝心口一跳,手中的玉箸不由得捏紧,“你要如何处置她们?”
  也许是他周身气势太过摄人,也许是藏在心底的自卑,阿朝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后背如绷紧的弦,以至于连与他说句话,都要平复许久心内的紧张。
  谢昶看着她苍白消瘦的面容,并未直言,只淡声道:“府上的下人都是层层挑选上来的,怎么,是她们伺候得不好吗?”
  话音落地,满屋子的下人噤若寒蝉。
  “并非。”阿朝忙摇头。
  “那是什么?”
  说起这个,阿朝有些无地自容:“那二位姐姐照顾我多年,她们也是身不由己,崖香姐姐……一直待我极好。”
  “阿朝,”谢昶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他的嗓音其实与从前并未太大改变,一如既往的沉,却又比从前多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阿朝喉咙咽了咽,“我……”
  谢昶沉吟良久,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想求我饶过她们?”
  “我只是觉得……不至于要她们的性命。”阿朝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可以吗?”
  可以吗?
  谢昶默了片刻,他竟不知多年未见,那个娇纵宠惯的小丫头竟变得如此卑怯顺从,唯唯诺诺。
  脑海中忽然想起方才江叔的话——姑娘终日沉默郁郁寡欢。
  若能有个熟识的陪着解闷说说话,兴许能帮她早日从过去的阴影中解脱。
  仔细回想一下,那个叫崖香的丫鬟倒的确有几分忠心,万事也是顾全着她的,留着倒也无妨。
  至于那个叫银帘的,胆小怯懦,嘴巴又不严实,在他面前口口声声知无不言,来日旁人的刀架在脖子上,只怕也是言无不尽。
  气氛沉默得有些僵硬。
  阿朝攥着手指,不知过去了多久,身边那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忽然漫不经心地响起,“从前是怎么求我的?”
  阿朝正局促不安着,冷不丁听到这一句,抬眼怔怔地看向他。
  小姑娘眼睛瞪得圆圆的,有细碎的灯星在杏眸中跳动,略显苍白的皮肤也在烛火的氤氲下透出几分莹润的光彩,颇有几分从前娇憨可爱的味道。
  谢昶端起手中的茶盏饮了一口,唇角勾起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从前是怎么求他的?
  尽管记不太清了,那些尘封已久的碎片却在此时缓慢而清晰地涌现在眼前。
  “哥哥,我们去巷口二壮家摘杏子吧!”
  “我想吃,你陪我去嘛!”
  “哥哥陪我去逛街市可好?”
  “花灯好漂亮!哥哥给我买!”
  ……
  她自幼惯是胡闹,想法一个接着一个,今日要摘花,明日要吃点心糖,后日又要放纸鸢,那时不知哪来这么多的精力,总之从不消停。
  每每提出什么要求,面前这个人总是义正词严地拒绝,可当她缠着他、赖着他不放手,最后他总能答应。
  所以,言下之意,难道是让她像从前那般,同他撒泼打滚?
  阿朝暗自咬了咬下唇。
  别说她早就过了胡闹的年纪,如今她这样的身份,面对矜贵冷肃、位高权重的兄长,那些娇嗔撒赖的话只会让她更加难以启齿。
  偷偷觑他的神色,依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似乎在等她的下文,又似乎没有,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阿朝垂下眼,樱唇抿得紧紧的,指尖动了动,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去。
  细白柔软的小手拎住那一截暗绣瑞兽纹的衣袖,轻轻摆动两下。
  身侧的男人稳坐如山,不为所动。
  阿朝无奈,只好加重些力道,直到男人的手腕被拉扯得往边上挪移了一寸,她一颗心也随之跳到了嗓子眼。
  这下……总不能假装看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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