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软糯,骨子的清甜叫沈临昭安心不少,着实羡慕起季恒,轻声道,“小哑巴,方才殿下把我错认成了你,还一直喊你的名字呢?你们两个可不要叫我失望,来日可是要讨一杯喜酒吃的。”
他这话,实在奇怪。按理说,季恒算得上是横刀夺爱,偏偏看不到有半点介怀,更多是撮合怂恿,快成桩喜事。
“沈大哥未免也……”虞俏俏想说什么,又活生生咽了下去,把小瓷瓶往他手上一塞,折返到季恒身旁,乖乖坐下去抚松墨的毛发。
沈临昭这才意识到自己露了馅,赶忙补救道,“我是喜欢你,想和你共度余生的那种,不过既然你心有所属,我又何必强人所难。我生性豁达,来得快去的也快,话说回来,你要是哪天后悔了,我也不是不可以……”
“你有多余的气力,倒不如留着下山用,”季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虞姑娘,我饿了……”
“正巧我这里还有点干粮,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抢先一步的沈临昭如获至宝,接过她递过来的油纸,摊开一看,是只白乎乎的面饼。
“我也饿……”
“殿下不早说,”她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还以为不饿呢……”
季恒默默咽了咽口水,接不上话。
“虞姑娘,我腿疼……”沈临昭也不知犯了什么病,一看到季恒皱眉扫兴的模样,心里就乐得不行。
季恒随手捡起小石子丢过去,恨恨道,“沈临昭你哪来那么多毛病?闭嘴。”
“走吧,我们下山。”他本想着等天明,气力恢复些在动身,可眼见这天寒地冻的,怎忍心叫她跟着在此过夜。
“殿下……”沈临昭心有顾虑,忍不住道,“那些人想必不会死心,只怕是虚晃一招,倘若他们再杀个回马枪,你我再无还手之力……”
“她们两个人既然能找到我们,就意味着外头的风浪已过,你要是害怕,就等天明再下山,我和俏俏先走一步。”季恒心里有底,没有太多的解释,稍缓片刻以后咬牙起身。
“安乐已经下山去找轿夫了,殿下不如再等等。”俏俏看着他有些力不从心,轻声道了句。
“哪里就你们说的那样……”
“这不是心疼你嘛,殿下不愿坐轿子,我可以……”沈临昭拍了拍胸脯,一脸兴奋,到底是双腿受了伤,有人抬下去总好过自己再受罪。
“也好,我就不等了,俏俏我们走吧……”用这个借口给自己找到独处的机会,季恒觉得这桩买卖倒是不错。
山路狭窄,九曲十八弯,季恒也不知道两个姑娘家是怎么上来的,又走了多久。途径旷野孤坟时,是否会害怕?
“你……”本想问些什么的,但转头对上她的目光时,一时间竟又忘了。
“殿下一定想问,为什么我能找到这里,”她麻利地从山路旁边折下一跟枯枝,其中一端自己紧紧拽下,另一端递给季恒,“握紧些……要是再掉下去,我可救不了。”
季恒乖乖握住,眼角笑意涌现,反问道,“就不怕我把你一块拽下去?”
“还有……”他嗓音低沉了声,“为什么不是手?”
“男女授受不亲,殿下教过的。”她小嘴一撅,将先前他苦心婆心教的大道理,一并还给他。
“是吗?我大概是年老,多忘事,”他调侃自己一句,“那你且说说我还教过些什么?”
她抿了抿嘴唇,认真道,“若是喜欢一个人,就告诉他。你越想隐藏,只会欲盖弥彰,喜欢是瞒不住的,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的心。”
尚在前头用心探路的季恒不由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没好气地问,“我几时教过你这些?”
“不是殿下教的,是……”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顾溪桥的名字,最终只好当成无事发生。
“是你顾溪桥教你的吧……”他抬起头去看天色,月色当空高悬,落在身上,却是一身清辉,宛若谪仙。
她抿嘴,依旧不开口。
“这话他也曾同我说起过……”季恒想着,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初次入顾宅,他丝毫没有半分惧怕,而且直截了当的质问。
兴许是那一刻,季恒觉得他该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看来,他还是真是好为人师。”虞俏俏自认无法做到心胸宽阔,和离的事依旧叫她耿耿于怀,少不得戏谑一番。
“也不全是,也真是因为又了他这句,我才会想……”季恒手心微微渗汗,刚要说什么却被嘈杂的脚步声打乱了思绪。他本能地一把将对方拽至身后,神色肃穆。
突如其来的一幕,险些让虞俏俏丢了魂。这样的黑夜里,双手无论能拽住些什么总是好的,于是乎等她紧抱住季恒腰身许久,也没察觉出有何不妥。
周絮晚姗姗来迟,她高举火杖,身后跟着数十位兵卒,将大半个山野照得如同白昼。瞧见眼前这幕,才发现自己来得不晚,反而太早了些。
但总该有人先开口,面面相觑也不是一回事。
“卑职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周絮晚只当什么也没瞧见,跪地复命,“蒋将军已带人马去围堵,不出三个时辰,南山遇刺一事便会水落石出。”
“今上呢?”季恒早猜到是太后在从中作梗,从前他忍了也让了,断然没有一让再让的理。更何况对方并不知收敛,甚至不惜以自己的亲儿子做诱饵,幸而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今上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她虽然在认真答话,总少不了要正视季恒,对那双缠绕在腰间的玉手总有种说不出的突兀感,“正如殿下所言,太后狼心已显,若不除之以后快,国之危已。卑职以为,虎毒不食子,可太后却将今上置险境于不顾,这样的人更不配当一个娘亲。”
“殿下打算怎么做?而今太后母族的獠牙越发见长,今上……”周絮晚忧心忡忡,“殿下不能再心软了。”
“阿彦已经长大,該怎么做他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季恒倒是没有半点担忧,“他要是知道想致自己于死地的人,是自己最依赖的娘亲,定然接受不了,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长大。”
“周将军……”季恒瞧出她的心不在焉,微微轻咳一声。
看着出神的周絮晚,虞俏俏这才意识到,忙将自己的手从季恒腰间收回来,满脸通红笑道,“周将军还记得我吗?我是俏俏,你送我簪子的。”
“难怪我觉得眼熟,”周絮晚眯着眼笑笑,打趣道,“方才我还不敢相认呢,就怕喊错了人……”
“殿下也不说……”
“看来周将军确实闲得很,”季恒道,“不把心思用在巡山上,倒说起笑来了……”
“你别怪她,久别重逢嘛!”虞俏俏也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用,但看季恒幽怨的眼神,想着該是有用的。
“沈临昭还在前头,去接应他。”不知为何,季恒突然想她快些走。
“殿下这伤……”周絮晚左看右看也知道自己有所疏忽,连软轿也不曾备下,“不如叫他们背殿下下山吧……”
“周将军以为,合适吗?”他的伤在右肩,这样做只会雪上加霜。
周絮晚也很快想到了这点,尴尬地摇摇头,“不然,卑职先背虞姑娘下山吧,夜里冷……”
季恒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虞俏俏则是摆摆手,碍于季恒没开口,故而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那……”周絮晚此刻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倒不如当初应了蒋冲,自己去抓人,“殿下怎么下山?”
半山腰,说远不远,还是有些路程。
“我滚下去……”
“……”
眼瞅着独处的机会所剩不多,周絮晚又在此喋喋不休惹得他连连皱眉,再没了耐心。
周絮晚领着大队人马走了,虞俏俏看着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微微一叹,“殿下,周将军也是一番好意,你不心领就算了,怎么还说那样的话?”
“不知是周将军说得哪句话,如此深得你心?”他有些生气,大半个身子倾了过来,低声质问。
“都没有,”她迅速躲开,心口的小鹿就要跳出来,“你要是走不动了,到时候别赖我,谁让你把周将军赶跑的。”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的,”他说罢,神情转而变得痛苦万分,抬手却不敢触肩,语气里略微委屈,“疼。”
听着他声音渐微,虞俏俏毫不犹豫扶住他左边的臂膀,拉靠在自己肩膀上,“殿下忍忍,很快就能下山了。”
她不知道他这是故意为之,想争得是片刻的亲近,他的目光并没有随着山路而走,而是静静地落在她的眉眼发梢上,恍然间他问道,“什么时候能说话的?”
会不会很久,或者是顾溪桥教会她的?明明脸上毫不在意,又害怕听到那样的回答,害怕自己缺席如此重要的时刻。
“不记得了,”小小的肩膀,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只是她生来柔弱,瘦得厉害,骨头把季恒咯得生疼,她目视前方,“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好奇,第一个听到你说话的人是谁?又说了什么,他一定很惊讶吧。”季恒全然没想到她是悲痛过度才会开口说话,想到是顾溪桥的功劳,嘴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虞俏俏揣摩季恒的心思,“夸我声音好听,才不像殿下,只会嫌我聒噪……”
“那你都和他说了什么?你们……”
“殿下真想知道?”她脸上快要掩不住心底的偷笑。
他一脸真诚,乖乖地竖起耳朵。可她只是轻笑,什么也不答话。
“其实,我从未让人给你捎带过什么,亦未写过一封书信,”他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些话,尽管隔了这许久,仍旧觉得太过狠决,“从你嫁给顾溪桥的那一刻起,我发过誓,绝不会留半点念想。”
“我当然知道,”她云淡风轻,脚踩在枯草上,沙沙作响,“我是哑了,不是傻了。顾溪桥那样的小伎俩哪里能瞒得过我。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如此费尽心机地想要和离,非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坏,而是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看来你不光能开口说话,也聪明了不少。”
“殿下又在取笑我了,”她有些生气,用手轻轻一拍,疼得季恒不由地直冒汗,“殿下有这样的闲情,倒不如去问个清楚。”
“我问过他,说是为了舅舅的旧案,”季恒道,“十五年了,要想翻案谈何容易?当年涉案之人,怕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
“不然,你以为,他这般对你,我会轻易放过?当然,我也没打算要放过他。即便有隐情,也不该累及旁人。”
“原是如此,”虞俏俏徘徊在心里的不解之谜,多少有些头绪,脸上并未有太大的波澜,“那殿下会帮他么?”
“我能为他做的,也仅仅是在今上面前开口,后事如何得看造化,权当在顾家时,他对你也还算尽心。”
虞俏俏没接他的话,无论从前与否,都已经过去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已成昨日黄花,再提不过是一句唏嘘。
眼瞅着就要到山脚底下,这一路跌跌撞撞倒把虞俏俏累得不轻,气喘吁吁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又伸手扑了扑季恒身身上的枯叶。
“皇叔!”那远处马蹄翻飞,疾驰而来,明黄色衣袍下的季承彦神情紧张,后头紧跟而来的是蒋冲以及侍卫。
“到底是谁干的?”
虞俏俏见此情形,连忙将身子往季恒的身后藏了藏。
“回皇上,殿下,卑职已抓到刺客,”那跟在季承彦后头的侍卫磕磕巴巴,不敢大声开口。
“是谁?”
刺客头头蒙黑布,被两个士卒从队伍的后头连推带拽上来。那刺客一身夜行衣,也已受伤,旁人松了手,他便像一滩烂泥,摔跌在地。
“这是?”季承彦的目色从起初的茫然变成不敢置信,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刺客手腕上的胎记,放下取剑划开对方头上的黑布,“怎么是你?”
“你不是母后的人么?告诉朕,刺杀一事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他怒目圆瞪,长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沟。
那刺客咬死就是不开口,垂着头,如丧家之犬,任由对方狠踢几脚,并无半声呜咽。
“你不说,朕现在就杀了你,”长剑抵在对方脖颈上,季承彦语气冰冷,“朕知道你不怕死,朕会先杀了你的家人,朕要你看着他们死在你眼前。”
“快说!”
“是太后娘娘,她说此次南山赏梅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命小人带了百余人埋伏在山谷,待时机成熟便动手。”那刺客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说与不说都是一死。只因对季恒心有敬仰,不忍看对方死于朝堂的纷争,故而将实情一一吐露。
“所以,就连朕都被蒙在鼓里,她不是要杀皇叔,她是要杀掉所有人,包括朕在内,是不是?”季承彦一直没想明白,那些刺客看似是冲着太后来的,却没有一只箭是射在她身上的。
“朕一直好奇,此次出行并未惊动旁人,就连朕最亲近的臣子也不知晓,你们又是如何得知?幸而皇叔吉人自有天相,否则这大魏江山又有谁能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