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如此姑娘更不能轻贱了自己,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没有殿下,在豫州你还有嬷嬷,还有我,要好好活下去。”
白皙透红的指腹落在脖颈上,虞俏俏轻轻摸了摸,那是发出声音的地方,那是她从前求之不得的渴望。
“如果殿下相安无事,我一定会找到他,倘若黄土白骨,我也会找出凶手,替他报仇。”她语气不似面容那般娇弱,目光坚定。
南山位于京郊,原是座名不经传的小山。不知何时起,常有名门贵族,文人墨客登山作赋,才渐渐为人熟知。又因上京一年之中雪景最为难得珍贵,太后每年便回来一趟,这样的清雅事,多半是宫人作陪,鲜少有这样的阵仗。
叫季恒生疑的便是此蹊跷之处,他与太后不睦多年,在朝政上也颇有异议。只因他常年驻守边关,若非有召,也见不到几面,但凡见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纵然厌烦朝廷纷争,也无法避开这一支支暗箭。果然,太后欲借此机会,除掉对方。毕竟冬日天寒地冻,失语掉落悬崖的比比皆是。
季恒更不会坐以待毙,今上荒废朝政,多半是来自太后的溺爱和夺权,若不除之,大魏百年基业怕要一夕凋零。
太后耳目众多,母族牵连甚广,季恒没有十成的把握。赢了,便是大魏安定,若输了后果亦不是他自己一人能承受。故而,此局只能赢,不能输。
季恒趴在山崖下的洞穴中奄奄一息,他肩膀中了羽剑,脸色苍白地躺靠在崖壁上,连喘息声都变得微弱。
身旁挨着的是沈临昭,他尚有余力,幸而洞穴有野草覆盖,此地又离山崖高有数丈,常人并不敢下。若非有树枝,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殿下,你们天策军参军都这么刺激么?”沈临昭身上疼得厉害,牙缝中满是血水,看着眼皮子打架的季恒,用劲力气同他玩笑,“你要早说,我就不来了……”
季恒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眼皮子沉沉地耷拉着,嘴里满是呓语。沈临昭吐掉嘴里的草泥,拖着受伤的双腿,慢慢挪过去,手背一探,烫得厉害。
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季恒已经不省人事,朦胧中感觉额头上贴来一只冰冰凉的手,胡乱之中揪住,“不要走……”
沈临昭脸色潮红,顿时精神不少,偷偷地想把手收回,岂料对方抓得更紧了,“虞俏俏,又想走了……”
“……”
沈临昭知道他这是伤得迷糊,连男女也不分了。眼下更要紧的是替他包扎伤口,上药,哪里还能顾得到那么多?只好任由他拉着,用另一只手艰难用药。
好在听话的很,除了因为疼痛发出的轻哼,再没有任何反应,双目紧闭,俨然一副睡得正香的模样。
“殿下,你那个金蝉脱壳的计谋固然有用,可也瞒不了一世,”沈临昭再次尝试收回被拽麻的手,依旧是无功而返,不得不放弃,继续唠叨,“要是我们再不想办法出去,就会饿死在这里,或者被狼群吃掉……”
“我要是死了,我阿爹阿娘会伤心,你要是死了,你那小娘子不得哭上三天三夜……”
“然后改嫁……”
约莫是听到了这句,季恒缓缓抬起发沉的眼眸,缓缓松开手来,“怕死啊?”
“不怕死,”听到他回神,沈临昭抖了一抖,“我既是要加入天策军的,自然就不怕死。”
“只不过士卒当马革裹尸,而不是……”沈临昭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怯生生没了动静。
“为万民而死,有什么好委屈的?”季恒冷冷丢出一句话,又默默闭上眼。
“不委屈,怎么会委屈?”沈临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道,“虽不能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死而无憾。”
“就这样死了?那你还怎么上场杀敌,建功立业啊?”季恒用仅有的气力,支起身子看了下外头的动静,收回目光,“甘心吗?”
“殿下的意思是,我能加入天策军,”沈临昭如获至宝,险些要扭住季恒的胳膊拍几拍,可惜没有力气,兴奋过后,冷静不少,“殿下莫要捉弄了,你说过的,想要加入天策军,可没有什么歧路好走……”
“不过你是主帅,你说了算……”沈临昭乐过了头,疼得不住咬牙切齿。
“你看我,像是歧路么?”季恒被他的热切感染,不禁回想起从前,也是这般热血。
“……”
“真想参军?”季恒身上的气力稍稍恢复了些,勉强露出笑容,倒像是师父看徒弟般的怜爱。
“那是自然!”沈临昭挺起胸脯不成,猛呛几口,有些狼狈。
“所以办法想到了吗?”
“什么办法?”沈临昭大梦初醒般,“殿下我是规矩人,不会那种邪门歪道的法子。”
“……”
“是让你想出去的法子。”季恒显然被气到,实在无奈。
“哦,”沈临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一脸憨笑,“是啊,我把这个给忘了。殿下,我去外头看看可有活水,先把污血洗洗,否则夜深了,会招惹狼群。”
他刚想走,就被一把拽了回来,季恒又朝外头递了个眼色。沈临昭看得茫然,季恒随手捡起石块丢了出去。原本安静的荒草丛中飞下数十支羽箭,宛若雨下。
“殿下这……”沈临昭吓得心一紧,赶忙缩了回来。
“再等等吧,”季恒似乎早料到这幕,倒也不慌乱,反倒再一次打量起沈临昭,“你……”
“殿下,我怎么了?”
“没什么。”季恒心中早有安排,但看到沈临昭却是欲言又止。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若真丧了命,阎罗面前又是一番折腾。
这一等,便是好几个时辰,好在沈临昭身上带了火石,荒郊野外,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阴冷的冬夜最是难熬,就连从来不怕冷的沈临昭也缩紧了身子,不住搓手。
季恒不敢入睡,手中握着佩剑,想着如遇狼群也好奋起拼搏。只是说来也怪,能清楚地听见狼嚎,却看不见一头狼。
他心头的石头总算可以落下,伸手碰了碰簇起的火苗,想着时机已成熟,“等过了今夜,明日一早就能离开这里了。”
“殿下,这四周都是悬崖峭壁,除非像鸟一样飞出去,否则那帮人早就找到这里了,”沈临昭绝望地看了看黑漆漆的深夜,“殿下可知道,追杀太后的是何人?”
气氛一下子落了下来,草地里的虫鸣声格外清晰,却叫季恒平淡地吐字,“我。”
“至少有两拨人,我分不清楚。”他想过,有许多人会借太后出宫机会的下手,但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一时间倒有些混乱不清。
“?”
“那……”沈临昭有些头皮发麻,忍不住,“早就听闻当朝太后摄政,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名臣辞官,奸臣四起,为了除掉她,殿下大可不必以身犯险,总有别的法子。”
“你身在豫州,心在朝堂?”季恒用惨白的唇色同他打趣,“有时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此话倒也不是毫无道理,就是……”沈临昭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双腿,又指了指季恒的肩膀,“容易被人立碑。”
“不是合葬就好……”
季恒真怕自己死在这里,哪里成了枯骨,会被什么好心人拾走,再来个夫妻墓,想想都不堪入目。
“殿下可有法子了?”沈临昭松了口气,想到明早就能出去,竟不自然地遗憾起来,“要是能和殿下多相处几日就好了,我前些日看了卷兵书,里头的排兵布阵实在是叫人挠头抓耳,正想讨殿下赐教呢?”
季恒气得想哭,“你这到底是想学兵法,还是想继承我的衣钵?”
他没有多余的气力想这些,静静地瘫靠一旁,闭目养神。火花碰到干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四周静谧,催得人昏昏欲睡。
可就当沈临昭也快进入梦乡时,却隐约触到了一丝温热,像是什么东西呼出的热气,吓得他立马睁开眼。
却见一头雪狼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半吐着舌头,碧绿的眼眸在暗夜里越发诡异。不确定周围是否有别的狼群,他并不敢轻举妄动。雪狼往后退了几步以后,蹲伏在地上,死死地盯着二人。
他屏住呼吸,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季恒,却不见醒来。正想拔剑时,却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在轻唤,“松墨过来……”
沈临昭脊背生寒,这狼原是有名字的,看着倒也温驯,可毕竟是头狼,以现在的气力,根本无法对付。
松墨往洞穴外瞅了一眼,仍旧一动不动地趴着,似乎在引主人的到来。沈临昭分不清是敌是友,悄悄拔了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身子往里缩了又缩。
“松墨……”虞俏俏再次唤它,适才发现这里原有个洞穴。她往南山而来,沿着小路去山崖底,哪想半路竟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松墨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险些将她扑倒。久别重逢,自是喜悦,更让虞俏俏开心的是,似乎松墨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乖乖在前头带路。
“什么人?!”虞俏俏尚未靠近,沈临昭的剑就已搭在了脖颈上。
“沈大哥?!”虞俏俏喜出望外,“殿下呢?”
沈临昭见是虞俏俏,手中剑顿时落到地上,原先的虚力早已支撑不住,用手支住山崖勉强站住身子。
“小哑巴,是你啊?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也难怪他没听出来,毕竟也是头一回听到她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故意装哑巴逗我的?”
“沈公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后头赶上来的安乐,上气不接下气,毫不留情地一顿说教。
虞俏俏看到了被沈临昭用身子遮挡着的季恒,尽管他自己的双腿也受了很重伤,可还是拼尽全力想要护住季恒。
“殿下!”虞俏俏走近,轻唤一声,看着他已经被血浸透的衣袍,和惨白的面容,吓得不敢用手触碰。
“是我,我是俏俏,你睁开眼看一看我……”就差一步么?她不敢相信,不敢去触碰,轻轻拽了拽他袖子,“你不是说,想听到我说话么?”
伸在半空的手微微战栗,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以后,她突然奋起,用力地晃了晃他肩膀。整个绵软无力的身子一下子靠进怀里,他缓缓睁眼,神情痛苦却又宠溺,“别晃……”
“……”
“我还以为……你死了……”虞俏俏不吐不快,被他吓得半死,哪里能不生气。
“我突然怀念你不能说话的样子,即便是不好的话,我也听不懂。哪有开口第一句,就是问人死没死的?”
虞俏俏抹了抹眼泪,也替他抹了抹,并不谦让,“殿下如今都挑剔上了。”
“你们两个……”沈临昭看着难受,又看看安乐,“我也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没见人抱我?”
原本静坐在旁的松墨,似乎听懂了他的召唤,直奔着扑了过来,呛了他一嘴的狼毛。松墨块头大,一下子将沈临昭扑倒在地,用舌尖舔了舔他的鼻眼,以示友好。
“小哑巴,你这养得是狼还是狗啊?”沈临昭又恶心又害怕,并不敢轻举妄动。松墨毫不留情地他肚子上连踩好几脚,这才离开走到虞俏俏身旁,乖乖趴下。
第59章
“殿下看着我做什么?”虞俏俏回神,适才发现对方一直紧盯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
“你的脸……”
虞俏俏顺着他目光轻轻一触,却是钻心的疼。这里本没路,是她一步步摸黑走进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野草划破了脸庞。
彼时她只想着早一刻找到季恒,哪里还管自己受没受伤。她胆小,为了他,生平头一遭走这样的夜路。
“我皮糙肉厚,一点也不疼。”她下意识地用手背沾了沾残血,勉强挤出点笑容。
只是眼前这二位着实伤得有些狼狈,若不及时回城救治,恐怕性命堪忧。虞俏俏担心的正是这个,尽管脸上露着笑,满脑子却是坟前大树参天的模样,又没忍住坠下几滴泪来。
他吃力地抬手,替她擦去眼角泪花,“又哭了,我不是好好的么?死不了。”
轻描淡写一句,却叫她气得没忍住握拳锤他,直到微微咳嗽,方才失了魂般又伸手去抚其胸口,把一旁的沈临昭看得一愣一愣。
“不是说来南山赏梅吗,怎么自己弄成这样?戚梧告诉我,他在山崖下发现了尸骸,以为你们已遭不测,现如今动身去青州了。”
季恒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解释这其中的风云诡谲,更不愿受此牵连,他扭头看向别处,“是我大意了,往前赏梅向来平安无事,便想着年年本该如此。”
“可有看清伤你的是谁?”
季恒摇摇头,一脸云淡风轻。
“即便看不清楚,也該晓得平日里与谁结下过梁子,否则来日又要吃亏,”她苦口婆心道,“还有,虽然这里上京,可你身边除了戚梧也該挑选几个得力副将随身作陪,你要早日有这样的觉悟,哪里还会弄成这样?”
听着她伶牙俐齿,万般焦急的模样,季恒嘴里像是抹了蜜糖般,目色温柔,“旁人我不知道,但虞俏俏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曝尸荒野的。”
“你们两个人,权当我不存在?”沈临昭听着你侬我侬的话语,没忍住出声,不小心碰到重伤的双腿,又是一阵痛苦的□□。
二人相视一笑,虞俏俏走到对方跟前,从随身兜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打开瓶塞,轻轻洒到沈临昭受伤的腿上,“沈大哥不用担心,安乐已经下山去搬救兵了,你且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