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得两眼通红,提剑狠刺对方心口,却被季恒拦下,“今上别冲动,此事非同小可,不如先行收押,必有后用。”
“皇叔,母后那么疼朕,朕是她的孩子,她却想杀了朕,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朕能信什么?还能信什么?”
“这些年,朕一直努力活成她想要的样子,可到头来,朕不过是她手中的傀儡,是她随时可弃的棋子,朕就是她一枚弃子。”他伸手捶胸,声音嘶哑,哭得满脸是泪。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今上回宫?!”经此一劫,季恒受了伤,并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安抚,更知道此刻安抚未必有用。
季承彦被几个兵卒围着走了,蒋冲带走搜捕到的刺客,天地间又剩他二人,和不远处忽明忽暗的万家灯火。
“冷吗?”他想像从前那样脱下外袍给她挡风,在看到一身干涸的血污和刺鼻的腥味时,不得不放弃。
“有点冷……”她回道,“也不是冷得受不了,搓搓手就好啦!”
她双手搓了搓,用掌心贴住他手背,温热蔓延全身,叫他忍不住鼻子一酸,“你受累了……”
“殿下以后可晓得了,有什么事可别一个人扛着。你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累,累了,就说出来,没什么的。”她心疼他此刻虚弱无力的模样,又偷偷地抹了把眼泪。
季恒再次醒来时,王府的窗外头已经是艳阳天,歇山顶上的积雪,消了一半,气氛略微有些脆冷。
虞俏俏端着才熬好的汤药进屋,瞧见他醒了,难掩心中喜悦,“殿下醒了?觉得身子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摇摇头,想起身,右半边肩膀像铅块般,把他又重重砸回榻上,有些无奈地看了看。
“给我吧,这种粗活,你让安乐去做也是一样的,何必亲劳?”他勉强用左手靠坐起身,又伸手去接,明明伤口疼得要死,脸上却跟个无事人一般。
“殿下这回聪明了,这药确实不是我熬的,是安乐熬好,我端来的,”她有些幽怨道,“要不是那大夫拦着,我还真想再试一试……”
“试什么?”
“大夫说我已经熬坏了好几锅,这草药来之不易,再不许我浪费的了,”她戳戳指尖,“他不让我试又怎么知道我能成?”
“你还真是……”季恒又好气又好笑,不忍责备,低头抿了口汤药,实在苦得渗人。
“殿下,什么是春梦啊?”
“春梦就是……”正在喝药的他微微一滞,脸色绯红地抬起头,“谁、谁教你的?”
季恒大气不敢出一声,紧张不已。
“没有人教,”她茫然道,“不是殿下自己写的吗?我都瞧见了。”
“你瞧见了?”他眉头拧成川字,险些两眼一黑,回想起才觉后怕,“你偷看我书信?”
“没、没有偷看,”虞俏俏见他微微有些发怒,也知道闯了祸,摆摆手,身子往后藏躲,“是戚将军他说,殿下新得了许多兵书,我一时心痒,才会去看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我就看了一点点。”
“戚梧人在哪?”季恒此刻有种当街沐浴的羞耻感,那些书信他藏得那么好,怎么就叫她随随便便翻出来了?
“不是他,不怪他,是他领我去的藏书阁,”虞俏俏突然反应过来季恒真正生气的原因,“戚将军不知道这些的……”
“如果不是他带你去藏书阁,你又怎会瞧见?我说过,不许你看兵书,他却成了耳旁风?”
“殿下这话好没道理,谁进藏书阁不是为了看书,戚将军更没有窥探旁人书信的癖好,”她嘀咕道,“谁叫殿下不把它们藏好,如今又怨到我们头上。”
“你都看了多少?”季恒不记得他这半年间写了多少封书信与她,只是不曾寄出一封。
“就一封,”她抬手,很是实诚,“觉得腻眼,就不看了,和殿下从前所撰的兵书并无一丝一毫的相仿。”
他松了口气,遂而紧张起来。幸好她瞧见了,遗憾的是只瞧了一封。
“所以,这些书信殿下是写给那个人的吗?”虞俏俏压根也不会想到会同自己有关。失落的同时,理智告诉自己,喜欢他不是非要得到回应,才觉得值得,更何况,是一个早已经心有所属的人。
“就是那夜,我见到的师姐……”她猜想着,连也说得不太利索。
“……”
“我才想,你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样子,原是因为这个,”季恒心中偷乐,“只是要叫你失望了。”
“这信不是写给师姐的。”
“那又是谁?”虞俏俏惊讶到不敢相信,眼瞧着也不像这样的人,哪里来这么多花花心肠。
“算了,反正不是写给师姐的。”看不到她眼里有半分期待,季恒只觉无趣,低头去喝汤药。
“要说怎么是当局者迷呢?”他似乎有些不甘心,遂又抬起头来,像做了件什么亏心事,“写给你的。”
“殿下就别拿我顽笑了。”虞俏俏被他的认真吓到,回想起来,那信上头的人名,顿时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不是顽笑,是真的。在豫州,你替我写下愿景,那时起,我季恒心里再不是孤身一人。后来,你成了亲,我知此生不复相见,就把想与你说的话,都写在了信里,”他委屈道,“从想过你能亲眼看见,应该收敛一些的。”
“……”
“还不信啊?”他心里微微有些着急,要想自证凭亲笔信便可,可过去悠悠岁月里,那些情愫思念又该如何自证。
“是不是我写得,很拗口?”他又问。从前戚梧就说过,他写得东西,极其精简,像要赶着去处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殿下……”
“嗯?”他很是自然地应了一句。
她用指腹抚了抚裙上精致的绣花,眼眸闪躲,怯生生道,“殿下,我想娶你。”
作者有话说:
更了更了,之前感冒发烧,存稿又用完了,现在补更上,久等了宝子们。
第60章
季恒手一抖,老脸通红,“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他心想着,总不能是顾溪桥吧?
虞俏俏哪里能猜到他的微妙心思,并不避讳,直截了当道,“是顾溪桥教我的,如果我们不曾成亲,或许他会是我很好的良师。”
“此话怎讲?”季恒少有的沉不住气,脸色愈发红润,“我倒不这么觉得,看来他这好为人师的性子还真是半点也动摇不得。”
季恒可不会忘记初次见面被对方的一通奚落,记起来,除了父皇还真没有人语重心长过。
“你……生气了?”俏俏眉峰一震,身子往后躲了躲,语气更像是在试探,继而抿嘴,“那我不说了,我放心里。”
“还要把它放心里是么?”他问,脸色变得有些僵硬。
虞俏俏不敢再招惹了,用指尖暗暗揪揪他袖子,“你不能生气,大夫说了,生气不利于养伤。”
季恒好似并不能接上什么话,只是低头继续喝药,“他都教了你什么?”
原以为他会闷声喝药,虞俏俏身子一震,诚恳道,“教了很多,也很受用。”
“所以该教的,和不该教的都教了?”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却不得不接受已成的事实。他气的是自己,越发心疼她。
虞俏俏点点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写满了真诚,“殿下说的,什么是不该教的?”
她想了想,“他教我念书写字,处事待人,还有一些拳脚功夫,再没有了。殿下说的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从未有过,从未。”
她摇摇手,以为他指得是这些,却也恰恰说漏了嘴里,自己没有反应过来,却被季恒逮个正着。
他也不喝药了,把碗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搁,目光却像是在审视犯人,“我从前说过的话,你又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虞俏俏挠挠头,方才意识过来,急忙遮住嘴,“记得是记得。”
她答应过,不再舞刀弄枪,不碰兵书的,可总是忍不住。
“所以?”他问。
“可殿下也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出嫁自然要从夫,是他让我学的。”
“又撒谎了,是不是?”
她眼眸微微转了转,只当一个字也听不着,“药凉了。”
“我不喝。”他答,听着语气平静,可谁看不出这是在闷气,
“那我喂你!”她从来也不是被吓大的,在幽冥谷的时候,松墨也同自己闹过脾气,她二话不说拽过对方脑袋,一顿猛摇,毫无意外便乖乖听话了,只是不知道这个办法,他管不管用?
想到这里,她的右腿已经曲膝跪上了床榻,还没伸出手去,早把季恒吓得往里缩了缩,抢过碗,“你干什么?”
他脸色绯红,早胜过春日桃花。
“喂药啊,殿下不是不肯吃吗?”她问。
季恒心头一堵,乖乖把碗里汤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你刚刚说的,我想过了,就是……”他想着,既然早晚的事,何不表露心意,也好叫她安心些。如此一来,名正言顺了,便能更好的护着她。
她端着好奇的眼神望着,外头却有人进屋。看见眼前这一幕,戚梧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殿下,鲁大人求见……”
“殿下有要客来访,我就先走了。”虞俏俏很清醒,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还是不要叫外人瞧见。免得传出去什么闲话,自己倒没什么紧要,只怕是那些污言碎语沾染了他。
”你去哪?”她刚一身,季恒突然自己的心被什么给摘走了。
“我不走,我在外头等你们谈完正事,再进来。”她没想过说这样的话,但看他病恹恹的模样,竟不由自主地说出口来。
“不用走,没什么紧要的事,待着。”他的语气并不是在相商,而是在命令。
“烦请殿下允许我去那边待着,”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软榻,已经是退而求其次的请求,并不过分。
他不做声,只当是应了,用手扯了扯微散的衣襟,背靠到枕头上。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鲁大人脚步生风,几乎是飞进屋子,“臣有罪,臣晚来一步……”
还没说话,鲁成候这才发现小凳子上坐了位精致可人的姑娘,只是侧脸,却足以倾国倾城,惹得他连忙收起了厚嗓音,连脚步也变轻了。
季恒本就不想见这些人,懒怠问道,“喜从何来?”
“恭喜大人得偿所愿,除掉心头大患……”此言一出,鲁成候当即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掌嘴,纠正道,“瞧我,糊涂了。”
“太后干涉朝政多年,如此结局对大魏的百姓来说,确实可喜,可于今上而言不过是件憾事,故而本王亦不觉得有什么是值得鲁大人如此道贺的。”
“殿下说的是,可到底、到底不算什么坏事,正因为没了太后这座靠山,那些个肮脏的人,才能露出马脚,说起来也算是为民除害了,”鲁成候话锋一转,“殿下不必担心,这帮人咎由自取。百姓不会因为她是殿下的皇嫂,而觉得殿下不仁不义,让殿下背上六亲不认的骂名。”
季恒并不想听这些,鲁成候说得确实是实话,他眼下在意的,是对方什么时候走。
“所以,鲁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了安抚本王?”
“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此次前来,确实有件很重要的事。”鲁成候支支吾吾,左右再看虞俏俏一眼,想着今日出门应该要先看黄历的。
季恒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只当毫不知情,“虞姑娘不是外人,鲁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鲁成候总觉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虞俏俏究竟是个什么身份,能和靖安王独处一间屋子,若正如自己所想,那自己的愿望怕是落了空。
“微臣此次前来是想替小女求门婚事。”鲁成候的目光片刻也不曾离开过季恒,仔细打量对方神情的微妙变化,好谋划着下一句該说什么,該怎么说?
“那鲁大人怕是找错了人,本王亦非月老,再者求婚嫁娶诸如此类,当去找今上。”
“微臣想来先过问殿下的意思,”鲁成候小心翼翼道,“小女芳龄十六,从前见过殿下一面,思之不忘,不知能否?”
“不能。”季恒也不管他要能否什么,先拒绝了才为好。如此举动,把鲁成候也弄得一脸懵,从来靖安王是个稳重的人,哪里会这般草率?更不会轻易打断旁人。
鲁成候不明白,以为他这是羞涩之举,顿时像被点醒了一般,更进一步,“求婚嫁娶本就是常事,殿下勿要这般抵触。若殿下应允,微臣稍候便可安排小女进府同殿下见上一面。”
“本王记得鲁大人的职责是盐税的征收,实不知何时成了牵姻缘线的月老。又或者本王的话,似乎说得不够清楚。”
鲁成候竖起了耳朵,一旁的虞俏俏却是对他俩的谈话漠不关心,甚至摆玩起了碟子的瓜果。
“再说一遍,本王无心嫁娶之事,鲁大人莫要在这上头蹉跎光阴。本王身子不适,鲁大人请便。”
鲁大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羞愧难当,“殿下保重身子,微臣告退。”
鲁成候一走,季恒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看向那个娇小的身影,“过来。”
虞俏俏起身,乖乖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