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如若不信,不妨一试,”沈临昭摊摊手,“我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大人想反悔,恐怕就来不及了,”沈临昭不紧不慢道,“大人是明白人,也该知道自新帝登基以来,走了多少错路,能如此这般对待骨肉至亲,大人还敢奢望他会有多大的薄面?假许来日,定安王的死讯流散出去,你猜百姓是会对大人你感恩戴德还是恨之入骨?”
这话点到了冯孟甫的心坎上,他沉默不语,细细嚼了嚼,左右为难。他并不糊涂,也知道这样做,确实太委屈了靖王。
一个屡建战功的亲王,到头来换来这样的下场,实在太令人寒心。
“今上年幼,此举未必不是听信谗言,一念之差,可大人手中的箭却没有回头路。无论是为官为民,谁不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沈临昭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将长剑按了下去。
冯孟甫待在原地,沈临昭已经先行了几步,沿着小路往山谷走去。
“大人,这……”一旁的士卒见他并未阻拦,惊讶不已,忙上前询问。
冯孟甫垂下手,长叹一口气,“知道他是谁吗?”
士卒茫然地摇摇头。
“这世上并非所有士卒都听命于朝廷。”冯孟甫感慨一句,收回剑,“我既做不到流芳百世,但也不能遗臭万年,令祖上蒙羞。”
撤兵之快,是令季恒想不到的。
原先有人死守的路,一下子变得畅通无阻,加之有人领路,季恒不由加快了步伐。再走出一段路,远远就能看见前头来了一行人。陌生的面孔,让戚梧警觉了起来,护季恒在后,神色凝重道,“殿下,小心有诈。”
沈临昭离得远了,看着远处二人的衣着,虽素未蒙面,但也猜中了身份。
他停下脚步,拱手低腰恭敬道,“草民沈临昭奉家父之命,特来恭迎殿下。”
二人面面相觑,好久才缓过神来,戚梧鼻子一酸,哽咽好久,声音颤抖着轻唤,“殿下!”
拨云见日,季恒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
“草民来迟,殿下受苦了!”沈临昭近前,看着憔悴得不成样子的季恒,不敢想象他受了多大的罪,“烦请殿下随草民移驾山下,找个僻静之所,调养生息。”
季恒看了看四周山谷里,有序撤退的士卒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多谢沈将军出手相救,若非有你们,恐怕我季恒要命丧这幽冥谷了。”
“殿下这话折煞草民了,能为殿下效力,是草民的福分。”沈临昭察觉出季恒的心事重重,除了前头一句,他的心思全然都用在了那些将士们身上,目不转睛守护着他们下山。
“戚梧,下山之后,找些郎中,还有吃的。”季恒显然没听到一旁的沈临昭说了什么,看着对方望着自己,歉意地笑笑,“豫州离这里不算太近,你们又是如何得知我军被困?”
“原也不知道,但有人偶然拾到了一枚纸条,上头有天策军的令印,好在如今总算是脱险了。”沈临昭也不得不替他捏了把冷汗,倘若先前冯孟甫不肯让步,光是拖延时机,也能把天策军给活活拖死。
“经此一遇,殿下也不必心灰意冷。我沈家虽已退出朝堂多年,但只要殿下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能为大魏和殿下效命,是我沈家的荣耀。”从来只在父亲嘴里听说过这个战功赫赫的常胜将军,而今就站在他的身旁。疲倦的身躯下,目光依旧坚毅,沈临昭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燃烧。
“殿下,时候不早了,不如先下山找个落脚的地方,再从长计议。”戚梧知道他心疼将士们,故而也是等人走地差不多了,方才来劝。
“殿下,戚将军,草民等已备好住处,豫州虽比不得京都,但也能叫将士们吃上一口饱饭,一个安稳觉。”沈临昭也看出了他的担忧,也连忙附和。
“有劳。”季恒微微颔首,心中感激,才走出几步,便停下了脚步。
脑海中,又将沈临昭方才说过的话细细想了一遍,猛然间惊醒,折返几步,“戚梧,你们先下山,晚些我再与你碰头。”
“殿下要去哪?”戚梧看着他片刻不停地往山上赶,连忙劝道,“可是忘了什么紧要的东西,让卑职代劳……”
“不用,去去就回。”季恒没有太多的时间和他解释,总觉得再晚一步,小姑娘恐怕会有危险。
作者有话说:
俏俏:没良心的,不告而别?
第8章
俏俏刚要关门,就听见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季恒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大汗淋漓。
小姑娘瞧见他,就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小鹿般撞进他的怀里,蹭了又蹭,喜不自禁。
还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呢……
季恒害怕这样的接触,心突突突地跳个不停,轻轻地将她拉离,“咱们下山好不好?”
小姑娘把眉头一皱,推开他的手,怯生生往后躲了一步,晃了晃脑袋。
她才不要下山咧!嬷嬷说过,山下可凶险着呢。
季恒也料到她会拒绝,从来没下山过的姑娘,定是害怕的。可倘若不走,又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如何劝,成了眼下最大的难题。
“怕。”小姑娘告诉他,眼里充满了惊恐,把目光投降了空空如也的鸟笼子。
还有雪球,如果雪球回来,找不到自己,一定会很难过的。自己不在,雪球又吃什么呢?
还有嬷嬷,如果嬷嬷回来,发现自己下了山,一定会很生气的。
“你是不是担心雪球?”季恒突然灵机一动,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小姑娘实诚了点点头,两只食指对着戳了戳。都出去这么久了,也没瞧见半点影子,怎能不担心?
响起沈临昭的那番话,季恒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只鹦鹉,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怕下山,是因为从未去过。对吗?”季恒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这么好的脾性,总之对着这个小姑娘就说不出生硬的话。
是也不是。俏俏点头,又摇头。山下只听嬷嬷讲过,从未去过,到底是怎样,她也不知道。
小姑娘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想着下山该是怎样的场景。季恒见有时机,忙作无力装,双腿一软,扶靠在柱子上,紧咬牙关。
这一幕,把俏俏吓了一跳,看着季恒这般模样,两个豆大的眼泪滑落眼眶,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生怕弄疼了他。
装着,装着,哪想腹部的伤口确确实实疼了起来,像有千万只虫蚁在啃咬,痛不欲生。
“我……怕是不行了……”季恒看向她,心虚道,“山下或许有郎中能给我治伤。”
“你能扶我下山吗?”
绕了半天,还是为了让她随自己下山。俏俏愣了愣,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可嬷嬷说过,不能见死不救,万一是真的呢?
短暂的犹豫过后,她用力地点点头,似乎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很是小心地将季恒扶了起来,往山下走去。
小小的肩膀,虽然瘦弱,却十分有气力。季恒强撑着身子,没舍得重挨一下,看着她颇为认真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了些负罪感。
天色将晚,彩霞满天。林风穿过劲草,像碧绿色的波涛在山野间翻涌。下山的路,还算好走,只是风大。没走几步,季恒总会忍不住咳几声,牵动着伤口,难免放慢了些。
俏俏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了季恒的身上。
季恒想也没想,伸手就要摘下还给她。还没等动手呢,就被小姑娘上撅的嘴唇给制服了,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季恒只得认输,乖乖地穿了回去。
小姑娘不放心,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将衣袍的褶皱抚平,才算心满意足。
俏俏不会说话,一路上都是安安静静的,时不时地会停下来端详他一番,伸手探探额头上的热度,仿佛是个经验老道的郎中。
戚梧在沈临昭的帮忙下,才将士卒们安顿下来,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幽冥谷。
半路与其相遇,惊愕不已,“卑职以为殿下丟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俏俏姑娘。”
“留她一人在山谷,我怕会有危险。”季恒拉低了声音,解释道。
“殿下,卑职知道的,”戚梧看了眼他身上那件桃红色的小外袍,把头点了又点,“知道的。”
季恒盯了他一眼,冷声道,“事情可都安排妥当?”
戚梧点点头,“这回多亏了沈家。”
沈临昭在客栈里等候多时,亦是忙得不可开交,城里半数的郎中被请了来,给将士们查验身体,包扎伤口。
“殿下!”季恒前脚刚踏进客栈,沈临昭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俏俏正好奇地四处张望,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到了季恒的身后头,警惕地看着来人。
“这位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这般好看?”沈临昭头一回见得标致水灵的姑娘,忍不住夸赞上一番。
“反正不是卑职的。”戚梧说完,转身去看士卒的伤势。
“她叫俏俏,有些怕生,”季恒柔声地介绍着,下意识地拍了怕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有我在。”
这话让小姑娘安心了不少,看到来人并无敌意之后,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只是仍旧不敢近前,贴守在季恒的身侧。
“这回天策军能劫后余生,沈将军的恩情,我季恒没齿难忘。他日,必当登门道谢!”
“殿下言重了,道谢更是担待不起。若殿下不嫌弃,可愿移驾到鄙舍?如此这般,家父必定十分欢喜。”沈临昭满眼期待地看着他,出门时可是拍了胸脯的。
“我……”季恒一顿,看了看自己,有些无奈道,“身上沾染了血气,恐惊扰将军。”
沈临昭也料到他会这么说,见招拆招道,“殿下放心,草民们定会照看好将士们。殿下就算不为自己,也该替身旁的小娘子着想……”
季恒没有婉拒了,点了点头。自沈枫辞官之后,便一直居住在豫州,过着远离朝廷纷争的日子,倒也惬意。
回去的路上,沈临昭说个不停,从南到北,天上地下。俏俏躲季恒的怀里,偶尔也有被吓到,但脸上终于又有了纯真的笑容。
沈临昭说得,大多数是豫州的风土人情和名家小吃。他深知,季恒这一仗败得凄惨,故而想支开他的情绪。
季恒不饿,一旁的俏俏却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有好多吃的,连名都没有听过,实在新鲜地很。
‘咕噜,咕噜……’
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了,小姑娘脸一红,连忙用手遮住,可显然欲盖弥彰。季恒已经留意到她的举动,关切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临昭看向她,季恒也看着她,小姑娘默默地低下头去,揉了揉肚子。
“姑娘是饿了吧?”
俏俏点点头。
沈临昭一愣,这姑娘看起来好像不爱说话,一路上安静地狠。
“前面就是沈宅了,姑娘且忍耐一会儿,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开口。”
想吃……
想吃的,都叫不上名,只好把求助的目光头像季恒。
“可有甜的?”小姑娘应当都喜欢吃。
“自然有,豫州的桃花糕可是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姑娘一定会喜欢。”
马车在沈宅门前缓缓停下,前头早有人去通报。季恒顾虑到沈枫年事已高,也赶忙下了车,往宅子的里头走去。
沈枫早早闻声,迎了出来。花白的头发,颤巍巍的身姿,自京都一别,已有十余年,可分别就好似在昨日。
“草民沈枫见过靖王殿下!”沈枫虽是残烛之躯,声音却依旧洪亮,让人不敢忘当年英勇模样。
季恒想扶,可他非要行完礼,倔强的脾气一如当年。
“晚辈见过沈将军。”在沈枫的面前,无论是先帝还是季恒,都自愧不如。武学上,不及他半点余韵,谋略上,又及不上他的深眸远虑。
而恰恰相反的是,沈老将军倒很欣赏他,总说大魏有了他,也还不算没了希望。
俏俏听不明白那些枯燥繁冗的对话,眼巴巴地盼着有好吃的,能垫一垫肚子。
好在,沈夫人一下子就看到了她。看着她粉嘟嘟的小脸蛋,难免心生怜爱。她从来没见过哪个姑娘家,有她这般好看,绵软像只猫儿。
“姑娘叫什么名?”沈夫人半蹲下身来,柔声地问她。
俏俏看了季恒一眼,显然对方还在同沈将军攀谈些什么,无暇顾及。但沈夫人生得和蔼,笑起来和嬷嬷一样,身上还有淡淡的香味,让人闻了舒心,好像也没有像初见沈临昭时那么害怕了。
小姑娘把沈夫人的手拉了过来,温柔地在掌心写字。
“俏俏?”沈夫人从未见过如此乖巧的姑娘,惊讶之余更是心疼不已,如此熟悉的举动,恐怕这姑娘是说不了话的。
俏俏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偷偷看向香味传来院落,轻轻咬了咬唇瓣。
沈枫显然对和季恒攀谈比较有兴趣,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他身边挨了个小姑娘,乖乖地坐着。
“殿下,这位是?”
“这是晚辈的小友,名俏俏,途中有缘认得的。”季恒没好意思说是自己想歪法子,把人半哄半骗下来的。
糕点一端上桌,俏俏很快就被抓住了眼眸。只是桌前的人,都没动筷,再饿,她也强忍着。
“草民这里也没什么能招待的,还望殿下不要嫌弃才是。”沈枫一面说着客套话,一面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俏俏几眼。
总觉得,像极了一个人。
“将军说笑了,叨扰将军已是晚辈失了礼数。”
看着桌前的人,终于动了筷,俏俏轻轻地拉了拉季恒的袖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不远处的桃花糕。
她头一回见这个,模样像桃花,粉粉嫩嫩,看着就好吃。
“吃吧……”季恒温柔地拣了一只放到她面前的碗碟里。桃花糕香糯的味道扑鼻而来,俏俏没忍住本想咬上一大口,可下意识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只是用贝齿轻衔了一小口,细嚼慢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