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年年有从国库里拨出粮饷赈灾,下至各州县,”季恒不由地皱起眉头,“又何来这么多的流民?”
“殿下有所不知,”戚梧沉沉地叹了口气,“朝廷的粮饷几经周转过后,真正能到百姓手里的,实在微乎其微,百姓们苦不堪言。”
“从来也没听谁提起过。”季恒忧心忡忡,更多的是自责。
“这些年,冯丞相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只手遮天。荆州的州牧更是其亲外甥,百官尚且报喜不报忧,谁敢有这样的胆量做出头鸟,更何况,冯丞相又曾是今上的老师,人人皆避而远之,谁人敢惹?”戚梧语气神情里满满的愤慨。
“我早说过,冯卫昌这人表面敦厚宽仁实则野心勃勃,偏偏承彦敬重得很,”季恒神情有些难过,“平日里,我并不愿多言,倒叫他以为是在挑拨师生情谊。看来这件事上确实是我顾虑太多。”
季恒的心里不是没有担忧,这场叔侄之间的较量,无论谁输赢,总会伤及无辜,自己能做的,也只是竭尽所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而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生灵涂炭。
“殿下曾说过,今上在你眼里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总得吃过亏,才能长些记性。”戚梧不愿提已成事实的铁证,如今这般狼狈,皆拜他所赐。这样说,无非还是担心季恒会难过。
也想着,这一切兴许只是巧合罢了。
“总得试一试,不能叫将士们白白丧命于此,”季恒亮了嗓,下了决心,“得想法子传消息出去。”
“难,”戚梧道,“卑职派去打探的人前来回禀,出幽冥谷路早被人截死了。不过对方并未有什么举动,卑职亦不敢打草惊蛇。”
季承彦这是想抓活口,毕竟三十万兵权握在季恒的手上,若是硬夺,只怕会得不偿失。
沉默时,戚梧看了看身侧那双乌黑的眼眸,小声嘀咕道,“殿下,这位姑娘兴许有法子?”
季恒目光一滞,示意对方说下去。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山野岭,万一有什么紧要的事,总该想法子同山下的人联络。”
“既然她们选择了在这里隐居,那就意味着和外头不会有什么牵扯,”季恒有些丧气,“倘若能找到这位姑娘说的嬷嬷,说不定事情会有所转机。”
说到此处,季恒不由地想起,先前一幕,难免心中叹息,情绪有些低落。
戚梧点点头,轻拽了季恒一把,瞬间‘大哭’起来,“殿下,你伤得这么重,而今这里又没有好好休息的地方,该如何是好?”
季恒一愣,险些呛出声来,很快反应过来,赶忙虚咳几声,装作浑身无力状,半昏靠在戚梧的肩膀上,双目微睁。
这模样,简直是演了个十成十。
小姑娘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挠了挠小脑袋,看着季恒奄奄一息的模样,也难过了起来,猛将鼻子吸了一口。
这样好看的人儿,以后要是再也睁不开眼了,那得多可惜。
想到这里,俏俏在一番犹豫之后,像了下了个很艰难的决定。冲着戚梧比划起了手势,而后自己则去前头带了路。
戚梧松了一口气,笑得眉毛都快飞了,也顾不得肩上还靠着的季恒,高兴道,“多谢姑娘!”
见前头的小身影离得有些远了,季恒这才站直了身子,淡看了戚梧一眼,“下不为例。”
哄骗人这种不光彩的事,他生平也是头一回,对方还是个小姑娘。
委实有点不道德。
俏俏领着他二人,一路往深山中走去,季恒看着戚梧疑神疑鬼,胆战心惊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既然不信,那干嘛又要随人家走了这么多路?”
戚梧想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尴尬地笑笑。
俏俏停了下来,她的眼前是一条羊肠小道,道路的两旁开满了各种颜色的小花,春意盎然。
小姑娘手一抬,指向道路尽头的小屋子,诚意满满地看向身后头的二人。
该装,还是得装,季恒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心口,作痛苦状。
“太好了,殿下,看来老天也不想让我们死!”
“还是别高兴太早,”季恒毫不留情面地给他泼了盆冷水,抬步慢慢走到俏俏面前,“烦请姑娘在前头带路。”
小姑娘看他又有力气说话了,微蹙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前头。
茅屋的外头,围了一圈竹篱笆,刚一靠近,整个院子里突然欢腾了起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不绝于耳。不稍一会儿,纷纷展翅,飞向高空。
“俏俏回来了!”
“俏俏!”
二人被吓了一跳,以为是谁在屋里头招呼,四下打量,才发现,声音是由屋檐下的一根枯枝上发出来的。
那上头站了只红胸鹦鹉,浑身羽毛油光发亮,正一遍一遍地喊着小姑娘的名字,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实在叫人欢喜。
“这鸟儿可真有趣!”时隔多日,戚梧难得喘上一口气,忍不住夸赞。
“饿了!饿了!”鹦鹉轻扑羽翼,朝着俏俏的方向,叫唤个不停。
小姑娘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鹦鹉的小腹,踮起脚尖,用鼻尖贴了贴鹦鹉毛绒绒的脑袋,笑得两眼弯弯,仿佛一轮新月。
柔顺的长发,披散在瘦薄的腰间,随风拂动,静谧地像是一幅画。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季恒仿佛都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是花草白果香,还有微湿的尘土。
俏俏打开腰间的小布兜,抓了把谷米,投喂进去,如此小心翼翼呵护的模样,也险些让季恒看迷了眼。
直到对方回过头来,他才慌忙避开眼,打量着这方小小的院落。
陈设简洁质朴,院子种满了许多不知名的花儿,争奇斗艳,格外好看,除了鸟叫,四周静悄悄的,同之前浴血厮杀的战场比起来,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世外桃源。
小姑娘很快发现了他的别扭,径直走了过来,目光落在笔直站着的季恒身上,微微蹙眉,用指点轻轻触了触腹部,“伤口还疼吗?”
季恒猛地反应过来,二话不说,用手捂住嘴角,又是喘息又是咳嗽,把戚梧也给看愣了。
眼看这般好看的人,被折磨地没了血色,小姑娘心中难免升起一阵怜悯,也顾不得地这许多,上前又着急忙慌,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小声地抽了抽鼻子。
“烦问姑娘,可有能歇息的地方,我家殿下恐怕快不行了……”戚梧头皮发麻地编着幌子,不敢去看季恒的目光。
小姑娘把头点了又点,迈开小碎步在前头引路。
进了屋子,穿过一扇屏风,内屋里头摆了张软榻,上头铺满了用兽皮缝制成的小毯。
扶着季恒躺下,小姑娘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他,两瓣柳叶眉几乎要拧在一起了。
季恒躲了又躲,小姑娘似乎不明白男女有别这回事,直勾勾地盯着他。
目不转睛。
也把季恒看得耳根发红,下意识地递了个眼色给戚梧。戚梧会意,看着身旁的小身影,温声道,“多谢姑娘的大恩大德,只是眼下他伤得很厉害,不如我们先出去,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
小姑娘眨了眨水汪汪的葡萄眼,乖巧地点点头。
看着二人出了门,季恒才松了口气。腰上的伤口,虽然还疼,但也不至于下不了地。
他咬咬牙,从榻上坐起身来,目光警觉地扫视着四周。从山洞里发现的那卷谢家兵法起,一切的一切似乎并不像是巧合那样简单。
季恒不由地想起虞守清,天策军就是他一手建立的。总觉得,这个姑娘或许同他会有什么渊源,偏偏这个屋子连半点印迹都没有。
仅仅是普通的小居室,吃住同连,小巧而精致。
遐想间,只听得门外头似有急促的脚步声,险些把季恒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榻前,稳稳地躺了下去。
“此等小事,怎可劳烦姑娘?”随着脚步的临近,戚梧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
小姑娘端着铜制的水盆,里头盛了蘸小半盆温水,稳稳当当地推门进来。
季恒双目紧闭,佯装睡地很沉。开门的瞬间,戚梧看到这幕,心也终于放下了,看着小姑娘一脸认真的模样,也没好意思再阻拦了。
洗把脸而已,大可不必这般大惊小怪。
经历了这许多厮杀,季恒脸上已经有了不少干涸的血痕,还有尘土,看着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
小姑娘把水盆轻轻搁在一旁,目光再次被季恒的脸庞吸引住。稍稍愣了愣,她抬手,捏住袖子,蜻蜓点水般在额头上按了按。
不知为何,闭着眼,这样温软的力道和手感,突然让季恒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转了转眼眸。
额头上方的手随之也跟着停了下来,季恒缓缓睁眼,对上一张小巧玲珑的眉眼,唇瓣娇艳地像初开的山桃。
俏俏的手,慢慢伸到他的眼角,那里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为什么哭?’小姑娘眼里充满了疑惑。
季恒脸一红,飞快垂眸,可显然避之不答并没成效。那双眼眸就这样柔柔地看着他,仿佛自己造了多大的孽。
“我想家了!”他道,磕磕碰碰地开口。
想家?她也想的,想嬷嬷,自从上回嬷嬷不告而别,就再也没见过了。
好难过。
俏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现在,我们没法子下山,更没法子见到家人,”季恒长叹一口气,心中微微触动,总觉得欺骗这样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委实不厚道了些,“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戚梧一听,便也跟着附和,抹泪道,“我那可怜的母亲,这会子该有多担心!说起来,不怕大家说话,我真的很想念我母亲做得烙饼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吃到?”
季恒:“……”
看着这二人伤心欲绝的模样,俏俏也跟着红了眼眶,把戚梧拽拉到桌子旁,指了指上头的纸笔。
想家,可以写信。
小姑娘真诚地看着他。以前嬷嬷在的时候,说过,如果想念一个人,就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那个人就会感应到。
戚梧看了眼季恒,互递眼色之后,彼此会意。
想要找到援兵,得先将消息通传出去,这依旧是季恒最为头疼的事,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
“姑娘,我有一事相求。”季恒看了眼窗外头屋檐下的红腹鹦鹉,有些为难地开了口。
俏俏看着他。
“能否借它一用?”季恒用手指了指,“姑娘放心,我必当完好无损地奉还。”
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而后低下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我知道,我与姑娘非亲非故,此事本也没有相帮的情分,我恳请……”季恒看着她离开,难免心急起来。
“殿下要借那只鹦鹉做什么?”戚梧有些茫然。
“方才我进院子的时候,仔细瞧过。这院子里有许多东西,新的旧的,是街市上才能买到的,她一个姑娘家没多大气力,不可能搬得动,定是有人专程送上来。院子里也没有信鸽,只有那鹦鹉,羽翼上沾了不少的泥土,说不定,它可以替代信鸽传信……”
“说得也是,”戚梧点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我觉得这姑娘她未必愿意,否则又怎会头也不回地就走?”
季恒没有回话,心里也没有了定数。
当真要听天由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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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稍一会儿,那个小身影又匆匆地跑了进来,让原本失落的二人,眼前一亮。
小姑娘的手上正捧着那只红腹鹦鹉,目光诚恳地往戚梧的手中一放,而后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鹦鹉安安静静地站在季恒的掌心,歪着脑袋,充满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
季恒赶忙起身,将要说的话,尽可能地缩短在一枚细细的纸条中,迫不及待地将鹦鹉放飞了出去。
那鹦鹉穿过林子,一下子就没了身影。
“总不能无故受人恩惠,你去问问她可有什么缺的?”季恒尽管知道这个姑娘很讨厌铜臭味,但总归要问一问,心里才算踏实。
戚梧领命下去了,季恒心中燃尽的火苗,这才慢慢死灰复燃。
他深知自己写的信,未必管用,处于水火之中,能否全身而退,又能否得救,全凭一个义字。
可如今,外头是什么样的局面,自己浑然不知。派去刺探军情的,一直杳无音信,除了干等,对于弹尽粮绝的士兵们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想到这里,季恒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火在山野蔓延,士兵们在火光中痛苦嚎叫,如同山崩石裂。
俏俏看着昏睡中的季恒,冷汗直冒,嘴里不停地呢喃着,浑身不受控制地左右翻腾,身子滚烫地像火炉一般。
连日奔波,在惶恐中度日,食不果腹,还有未愈的伤口,所有的一切,重重将他击垮。
戚梧虽然简单包扎了下伤口,但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将士们也都身心疲惫,每一刻无不是煎熬。
每个人都在等,援兵来到的那刻。
季恒呼吸粗重,也把戚梧的心吊得七上八下。满脑子都是增兵的他,看着自己的主子这般模样,也已按耐不住。
就算等来了援兵,起码也得再等上几日,更何况此事根本就没有十成的把握,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先渡过这个险关。
根本就等不到那么久。
戚梧咬咬牙,看了眼昏迷中的季恒,也顾不得想太多,心一横,“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殿下,待卑职领几个弟兄杀出一条血路,哪怕是死,也值了!”
这话,把俏俏吓了一跳,看着他怒火满胸的模样,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还没等戚梧走出半步,季恒从昏沉中抓住他的衣袖,双目紧闭,神情痛苦,“戚梧,不可……”
戚梧一愣,回过头来,蹲下身子,耐心道,“殿下,卑职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受这样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