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吱哇乱叫,瞬间打破了满园静寂,场面一度惊险又滑稽,给岑岚和顾之媛看得瞠目结舌。
本来吧,江莳年推轮椅推得还挺吃力的,加上她并不熟悉王府道路,就没注意到下坡路段。
按道理,晏希驰哪怕顾及自身安全,也该开口提醒她一声。但不知他是在走神还是怎样,反正等江莳年反正过来,已经不是她在推着轮椅,而是轮椅在带着她跑了。
江莳年吓得要死。
这种时候,晏希驰只要抬手控制扶手上的机关,就能及时刹住轮椅。甚至就算没有机关,且他双腿不便,他也有的是办法借着廊道两侧的阑干,亦或是强行调控轮椅方向来实现及时“刹车”。
但不知为何,听到身后的江莳年惊慌失措,他突然起了点儿微妙的戏谑心思。
上赶着献殷勤,却在第一次就“犯错”,他倒想看看她会如何处之。
于是晏希驰无所作为,倒是把不远处的顾之媛跟岑岚吓得魂儿都丢了,好在阿凛及时冲过去截下了轮椅。
…
就在上一秒,江莳年以为晏希驰会连人带轮椅一块儿撞拐角处的柱子上去,应该不会撞死,但是残上加残,那还挺惨的?
而她这个推轮椅的,肯定脱不了手?
此时晏希驰已经带着轮椅转了个方向,四目交汇,廊下的八角宫灯灯火黯淡,不是很能看清人的表情,但江莳年已经感受到了,又是那种“静静看着你,让你自己压抑得喘不过气”的画风。
“王爷没事吧?吓死年年了!”江莳年反应很快,关心完毕后立马蹲下来捶了一下轮椅。
“这该死的轮椅!王爷,这轮椅谁做的?太不安全了,得好好改造一下,至少得有个刹住得功能吧?要不以后再遇上类似的状况,伤到王爷可怎么办?你说是吧阿凛?”
阿凛:“……”
晏希驰:“……”
她一边谴责着,一边仿佛当真研究起了轮椅的构造。心里想的却是我转移注意力,又及时表现出关切,狗男人肯定就会被带偏,至少不会把责任全归她身上吧?在江莳年心里,晏希驰已然是个很小气的男人。
阿凛还寻思着王爷怎么没及时刹车呢,想说这轮椅功能是健全的,但又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就没出声。
江莳年假装研究轮椅,研究着研究着,突然想笑……要不是顾及着晏希驰这会儿脸色“难看”,她估计都能笑出声来。
主要是刚刚经历的那一幕,让江莳年想起上辈子在网上看过的搞笑视频,就那种老奶奶给老大爷推轮椅,推到下坡时突然松手,老大爷“嗖”地一下冲了出去——
“你笑什么?”
“年年没笑。”
“你笑了。”
阿凛嘴角抽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主子一本正经地跟人争论“笑还是没笑”的问题。
江莳年颇为殷切的蹲下来:“对不起嘛王爷……年年又不是故意的,王爷肯定不会怪我吧?”
阿凛:“……”
晏希驰看出来他的王妃先是关心,又急忙转移话题,就是生怕他会怪罪于她。可她笑什么?晏希驰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出江莳年的笑里不带恶意,他不至于尴尬,却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丢丢不自在。
于是他面色微沉:“江姑娘,本王记仇。”
“……”
许是在老太妃那里得到过晏希驰的承诺,江莳年其实已经不怎么怕他了,不过嘴上还是怂了吧唧:“都是年年不好,年年以后将功补过,王爷别记仇了好不好?”
“王爷大人有大量?”
她蹲在轮椅跟前,仰着脑袋跟他认错,看上去小心翼翼的,眼中却又噙有笑意,仿佛某种温柔的诱哄。
这些年从未有过女子在晏希驰面前撒娇,一是不敢,二是没机会。
他移开目光,淡声道:“走吧。”
接下来推轮椅的当然是阿凛了,江莳年虽然没心没肺,却并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失害人残上加残,于是没再上赶着献殷勤。
抵达西院后,阿凛推开院门,为了方便轮椅进出,门口置有踏板,推晏希驰进去之后,他便直接退下了。
江莳年不知晏希驰药浴时不准任何人靠近的习惯,就还跟在后面:“就是这里吧,怎么没人服侍呀?年年推王爷进去吧。”
“不必,候在院外即可。”晏希驰嗓音还算温和。
江莳年脱口道:“王爷双腿不便,没有下人伺候着,您怎么下轮椅,年年……帮您?”
后半句,江莳年说得有些迟疑。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一次的心直口快,似乎戳到了晏希驰什么点,令他周身气势隐隐沉郁。
他说:“出去。”
这之后,他开始自己控制着轮椅。
夜色中,晏希驰肩背挺直,动作生硬,隐隐带了那么点儿“过刚易折”的气息,他在黑暗中朝着浴房一点黯淡的光前行,背影说不出的茕茕孑立。
就好像……
他一直这样孤身一人。
没有下人伺候着,他是怎么上下轮椅的?从未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对晏希驰来说,无疑是耻辱本身,仿佛在提醒着他,他如今已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一个明知针灸药浴大概率毫无用处,却依旧在靠着它们苟延残喘的废人。
江莳年在原地喊道:“年年在院外等您。”
不是说好让她伺候来着?怎么突然又不让伺候了?这个问题一深想,江莳年突然就有点心塞。
这个书中世界,并非是个随随便便就能飞檐走壁的武侠世界,也非动不动就能腾云驾雾的修真世界。那么一个双腿……好吧,她至今尚不清楚晏希驰的双腿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若是双腿不能动弹,或是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那他平日是如何上下轮椅的?
爬着?
跪着?
膝盖支撑着?
想到这些可能,江莳年代入自我,如果残废的是她,那她大概率也不愿给任何人看见。
太狼狈了。
光是心理那关就很难过吧?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伺候
等待晏希驰期间,闲来无事有点无聊,江莳年在西院附近逛了逛,瞥见一处楼台,便上去吹了吹夜风。
定王府地处城东一带,并非闹市区,多为朝中权贵的御赐官邸,整体环境清幽雅静。
成片的园林,青砖黛瓦,万家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看得江莳年堪堪出神,总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分明也才几天时间,她却仿佛已经和上辈子的世界彻底断裂。
不过江莳年天生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人嘛,在哪里活着都是活着,开开心心最重要。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江莳年原路返回,却在转身时无意一瞥,瞥见一道身影在王府外的青石大道上徘徊。
可能是基于原身留下来的记忆,看到那身影时,她一眼认出那是傅玄昭。
他搁这儿夜游吗?
想到他和原身之间的关系,江莳年一时间不知作何心情,就赶紧下了楼台。
.
晏希驰药浴完毕后,再回桦庭,已近巳时。
许是为了方便轮椅出入,他的寝殿中除了床榻,一道山水屏风,博古架,一张墨色案几,再无其他事物。
此时此刻,晏希驰身上只着雪色中衣,墨发还未全干,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以及殿中一盏麒麟灯,能隐隐看到他胸膛流畅有致的肌肉线条。
不愧是纸片人,五官没得挑,都说灯火下看人,人更美三分,而且晏希驰还是那种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气质。
太勾人了。
虽然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两眼还能犯法不成?
于是江莳年的目光肆无忌惮,先是看脸,之后掠过他的凸起的喉结,到胸膛,腰身,一路往下……晏希驰虽然坐着,但看得出来他身材很好,肩宽腰窄,至于腿……肉眼估摸着,他要是能站起来的话,至少得八尺以上。
“江姑娘在看什么?”
“在看王爷,王爷真好看。”
“……”
知道这会儿的流程该是给人腿部敷药,但江莳年不是从没做过这种事嘛,不知道药在哪儿,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弄。
之前说过,这种事连阿凛和玖卿都不能近身,所以没人知道晏希驰平日是怎样给自己敷衍药的。
觉出她的茫然,他道:“案几下的屉匣中,第二格,墨色盒子。”
便是前两日宫里的医官送来的。
医官说药膏需要外涂,之后按摩,至少得按摩小半个时辰,让药物彻底浸入肌理。
内心深处,晏希驰其实没指望过这些东西能起作用,他自己从前也未曾试过。
倒不是他不爱惜身体,而是心下明了,自己腿部中的是西疆异毒,当时覃军走投无路,穷途末路之际,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朝他投来毒匕。那时他身上已负重伤,险险闪避,数只毒匕未曾击中身上要害,却擦过他膝下双腿。
其上毒性剧烈,要么丢腿,要么丢命,当时得多亏手下的亲兵和副将及时封住他腿部穴道,毒性才没有蔓延全身。
而他已经躺过半年之久,这期间,医师必定已经尝试过各种解毒之法,如果有用,他也不至于醒来后得靠轮椅代步,天家连“冲喜”这种荒谬的法子都给用上了,想来也是药石无医。
明知如此,却还坚持着每日针灸药浴,无非是想让老太妃安心。
私底下,晏希驰已派人走访西疆和覃国边境,不过至今没什么消息。
而他今夜之所以准许江莳年近身伺候,一是想要祖母宽心,二来……他想知道这个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口口声声说对他“一见倾心”的女子,在见识到他的丑陋之后,是否还能装得下去。
见他出神,江莳年开口轻唤:“王爷,接下来年年要怎么做?”
说着,她已经打开墨盒,在轮椅前半蹲了下来。
盒子里的药膏呈粘稠的乳状,看上去有那么一丢丢恶心,江莳年凑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浓郁的药味儿。
“撩开裤腿。”
许是错觉,这四个字,晏希驰说得似有几分艰涩。
江莳年拿下案几上的麒麟灯放在自己脚边,然后依言去撩晏希驰的裤腿。
怎么说呢,就挺卑微的……
知道自己的处境是一回事,但心甘情愿在一个男人面前低头却是另一回事。
至少目前为止,江莳年虽然觉得晏希驰长得好看,气质也绝,偶尔看他那张脸都能看迷糊的程度。但内心深处,她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现实世界里,就算曾经照顾瘫痪在床的外公,也无非就是给外公洗洗脸,擦擦手,喂点吃食什么的,再就是推着外公出门晒太阳。
更考验耐心的,譬如扶着外公如厕,洗脚洗澡之类,自然就轮不上她了。
而像眼下这般蹲在地上,以卑躬屈膝的姿态去给一个男人脱鞋去袜,还要撩起裤腿替他敷药这种事——
罢了!
她现在吃人的住人的,今后还得靠他续命,这点小事算什么?就当自己是个护工在伺候病人好了。这么想着,江莳年心理平衡了些,便也放下那点小小的自尊和别扭,以平常心对待。
然而当她撩裤腿撩到一半,还是猝不及防的,被眼中所见吓了一跳。
晏希驰的双腿,底子肌肤苍白,然而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斑点和脉络扭曲的纹路,那些纹路还是猩黑色的,在灯火的映照下,视觉上极为狰狞。
条件反射的,江莳年“啊”了一声,一屁股朝后面跌去。
人的表情,眼神,甚至是情感,都是可以伪装的,否则电视剧的演员也不会被观众评价演技好坏不是?
但一个人下意识的反应,往往很难骗人。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个反应,多半坏事了。
几乎下一秒,江莳年便听到头顶传来晏希驰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森凛,寒凉,令人不寒而栗。
他说:“滚出去。”
轻飘飘的语气,伴随着他周身散发的阴郁气息,排山倒海般压向江莳年。
那一刻,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滚出去”这三个字,从未有人对江莳年说过,别说一个纸片人或是陌生男人了,哪怕是亲生父母在气头上对你说滚,那滋味也是不好受的。
但她又怎么能真滚呢?
江莳年不知晏希驰为何反应这么大,但也大概猜到一个身体残缺的男人,内心多少比常人敏感。她被吓了一跳不过是条件反射,但落在对方眼中,指不定就被曲解成了其他意思?
否则他怎么会突然生气呢?
于是江莳年依言滚出寝殿之后,很快又折了回去。不仅如此,她还在外面给自己找了个小板凳。
基于一种直觉,江莳年觉得她要真滚了,今后的攻略之路可能会走得格外艰难,搞不好就直接走不通了,所以她又回去了。
就这么短短不足半分钟的时间,江莳年去而复返,却不知晏希驰经历着怎样的心路历程。
窗外月明风清,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倾泻在他肩头。
江莳年见他静静坐在轮椅上,微微低垂着头,仿佛一尊沉默的山岳,不声不响的,指节扣着轮椅,很用力,却是个些许无措的姿势。
就好像一个故意发脾气的小孩,以为人会哄他,结果人直接走了,就剩他一个人在那里。
分明看不清表情,但那一刻江莳年就是觉得,晏希驰面色惨白如纸,仿佛暗夜中即将枯萎的花朵,在固执着不肯凋零。
察觉到她回来了,他抬眸。
四目相撞时,那双空寂的眸子里似有暗火浇烧。
“不是滚了,又回来做什么。”
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江莳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重新蹲下去,摆好小凳子,坐下来,然后在晏希驰隐隐抗拒和抵触的情况下,重新替他挽起裤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