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底抵不过饥肠辘辘,以及大人们的撺掇,他们这才换了江莳年这边来敲。
一盘精致的糕点,个头小巧,数量不多,三两下便被哄抢殆尽。
“不是说杯水车薪的吗,王爷?”江莳年挑了下眉,顺手将案台上剩下的肉干零嘴也拿给他。
晏希驰接过之后,手重新伸了出去,淡声道:“难缠罢了。”
“明明是王爷心地善良。”江莳年支着下巴吹了一道彩虹屁,整个儿懒洋洋的。
“善良?”
似是听到什么格外新鲜的说辞,晏希驰唇角撩了一下,却是个隐隐讥诮的弧度:“在江姑娘心里,何为善良。”
怎么说呢,善良这个词平凡又普通,分大善和小善,很多时候还要分立场,分真心实意和装模作样,甚至分出发点是为了他人还是为了自己……总之的确不是那么好定义的。
但江莳年的感官向来比较粗枝大叶,也足够简单粗暴,她随手指了指路边:“喏,至少跟那人相比,王爷可不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江莳年指的是他们车队之后,一个正在骂骂咧咧驱赶小孩儿的中年男人。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晏希驰神色淡而寡漠,很快收回视线,目光转而落在江莳年身上。
“凡事不可只看表面,那人其实做得不错。”
晏希驰声线沁凉:“瑜洲情况复杂,人人但求自保,他若一时心软将存粮用来施舍乞儿,下一个成为乞儿的便是他。”
“江姑娘所谓的善良,不过因为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举手之劳的施舍罢了。”
车帘外红艳艳的夕阳倾泻在晏希驰脸上,在他深挺的眉宇间拓下漂亮阴影,他凤眸微眯,面上出现了江莳年不曾见过的凉薄之色。
“世人多伪善,不外如是。”
“举手之劳确实不足以被定义为善良。”江莳年没什么气势地反驳道:“但有人选择举,有人选择不举,这便是区别,年年还不能夸一句王爷了?”
晏希驰是杠精嘛,她就随口一句彩虹屁而已,他还开始给她讲起道理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讲得其实还挺契合江莳年的价值观的。
“能夸。”
随手将空掉的盘子搁在案台上,晏希驰手肘搭着膝盖,看她时眉眼微沉,半点烟火气不沾:“只是,别把我想得太好。”他声音很轻。
善良这个词,从未有人用在晏希驰身上。
按照江莳年的正常反应,她其实挺想凑近晏希驰,来一句年年爱怎么想怎么想,王爷管得着吗?在年年心里,王爷就是天下第一好。
然而晏希驰自从离开逢留小镇,一路上都在莫名其妙地与她“相敬如宾”,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跟个不解风情的性冷淡似的。
江莳年实在热情不起来。
加上他们已经到了瑜洲,无论赈灾还是查案,听起来都是挺严肃的事情。作为既没有聪明头脑,也没有靠谱的金手指系统,基本啥忙也帮不上的江莳年,就很识趣地暂且收敛了造作心思,尽量不干扰晏希驰。
于是也就不冷不热凉了吧唧地回了一句:“王爷自作多情了,年年并没有把您想得多好。”
“……”
晏希驰抬眸看她,面上闪过一瞬兴味之色,忍住了想要将她揽过来欺负的冲动。
经过好几日的时间,晏希驰已然从七夕夜那可耻的梦境中平复下来,但还是不大愿与江莳年过分亲密。
彼时晏希驰尚不懂得,有些东西越是压抑,越是克制,将来爆发时便越是炙烈。
而某扇门一旦打开之后,门后深渊即便鲜血为引,白骨铺路,也非他能轻易自控。
.
对于瑜洲灾情始末,江莳年一个打酱油的当然不了解,不过这事儿能轮到太子亲自出马,想也知道情况复杂。
要么是有什么不好解决的棘手难题,要么就是当地官员后台太大,而真实情况却已经“兜不住”了。
他们一行人将食物分光之后,终于被小孩儿们放行。
临走时马车外又一次响起“扣扣”声,不过这回的声音极为微弱。
江莳年撩开帘子,只见一个面黄肌瘦小娃娃手里拿着一朵小白花,由于干旱,越是接近瑜洲,官道两旁越是寸草不生,也不知这小白花是小娃娃从哪里寻来的。
“谢谢姐姐……还有哥哥……”小娃娃伸手仰头,小心翼翼地举着那朵小白花。
他的手枯瘦如柴,且污脏得看不清底色,衬得那花儿格外娇嫩显眼。
江莳年自诩是个同情心匮乏的人,却也被这一幕冲击得怪不是滋味。
她拿下那朵小白花,转头对晏希驰道:“车上还有吃的吗,有银子吗?”
“食物在沛雯那辆车上,阿凛已经分完了。”
顿了顿,晏希驰漠然无波地道出一件残酷的事实:“银子他用不上,会被抢。”
更多的,晏希驰就没说了。
马车一路未停,直接入了瑜洲城。
瑜洲百姓水深火热,然古代没有什么所谓的“人权”,这些人的命终究不过蝼蚁。
天家派晏泽川微服出巡,探访瑜洲,当真是为了所谓的赈灾么?非也,让太子走过场罢了,端一波背靠京官的贪腐,挖出背后势力,顺便清理一波民间的“揭竿起义”,将那些散播谣言谓当今天子不仁的源头摁死。
否则谢渊便不会是此番出巡的辅助者。
皇权特使,先斩后奏,格杀勿论。思及此,晏希驰淡色薄唇勾了一下。
若是以往,他不介意做皇帝手里的一把刀,哪怕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自从晏彻和晏希礼“为国捐躯”之后,一切却不一样了。
表面上,晏希驰依旧是一把利落顺手的刀,甚至可以说身在某些位置上,是人是鬼都不重要。
但没人知道,晏希驰已经开始在为自己铺第三条路。走不走那条路不一定,但他需要有能走的资本。
因此接下来的几天,江莳年很少见到晏希驰,只觉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看到他时,他要么在与太子和谢渊等人商议事情,要么就是埋首案前翻阅或书写文书。
“王爷又去哪里啦?”
阿凛负责她的个人安全,寸步不离跟着她:“王爷去见故人了。”
“王爷被请去了知州府。”
“王爷在审案。”
“王爷今夜暂时不回……”
是的,情况严重的时候,晏希驰连续两夜没有“归家”,江莳年不由开始狐疑。
当然了,瑜洲没有“家”,他们一行人住的地方并非瑜洲官邸,也非城中客栈,而是一处山庄别院。
山庄不大,却有无数暗卫影卫提前部署,将四下“清理”得干干净净,同时也护卫得水泄不通。
江莳年有次半夜起夜,路过房廊时还被一名不小心打了喷嚏的暗卫吓得撒丫子狂奔。
后来阿凛解释,江莳年才知道有暗卫这种生物的存在。
山庄别院的主人是对老夫妻。
江莳年有次无意间听老大爷唏嘘道:“这次动静可不小,听说知州府外的血都淌成了河。”
老太婆接话道:“可不是么,那些四处抢掠的土匪也消停了。”
“俺听说,这回除了那些赈灾的朝廷官员,咱们瑜洲还来了皇权特使,那些人啊,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大爷一边劈柴一边感叹。
“杀得好哇!那贺知州,不顾咱们老百姓死活,就该杀。”
…
直到第五天,阿凛告知:“王妃,明日咱们即可启程返回京都,王爷让属下转告您,可以准备收拾着了。”
当然了,有沛雯在,需要江莳年收拾的东西并不多,都是一些比较私密的贴身之物,费不了什么功夫。
江莳年蜷在院中的吊床上,没错,虽然只是短短停留几天,江莳年这个享受主义者也没亏着自己,吃喝拉撒睡样样都赶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问:“王爷今晚还不回来么,他在干嘛?”
“王爷……在与同僚吃酒。”
哦,这是事情办完了聚餐去了啊?不带她?还有阿凛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为什么卡了一下?
江莳年闲得提个笼子都能溜鸟的程度,开始“找茬”:“阿凛,你撒谎,我看出来了。”
本来吧,这真就只是随口一句玩笑,江莳年也是因为曾经被晏希驰诈过一次,现在特爱这么玩儿。
然后她发现,阿凛果真面色不对劲。
江莳年挑了下眉,“老实交代哦,否则我可要生气了。”
几天相处下来,阿凛如今看江莳年的眼神颇有些闪躲,一来他确实没说实话,但真实情况他也不清楚。
二来阿凛比晏希驰还要小一岁,说来也正是少年人,日日守着一位活色生香的王妃,王妃还那么亲和,阿凛偶尔盯着她看久了,耳根都会不自觉发烫。
“王妃,属下没有撒谎,王爷确实在与同僚吃酒。”阿凛单膝跪地,言语间毕恭毕敬。
“好吧,你没有撒谎,那你能告诉我王爷在哪儿吃酒吗?”
阿凛原本想随便说个地方糊弄过去,但是很显然的,阿凛从前没有应付过女孩子,他招架不住江莳年那双漂亮又水盈盈的桃花眼。
于是七月十九这天晚上。
也就是即将启程返回京都的头一晚,江莳年在瑜洲城内一家名叫“揽香”的青楼与晏希驰狭路相逢。
是的,青楼——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是谁逢场作戏
怎么说呢, 得知晏希驰人在青楼的那一刻,江莳年多少有点诧异。
结合他之前两夜不曾“归家”,啧。
“属下自幼跟随王爷, 王爷并非轻易踏足勾栏瓦舍之人。”被江莳年一番软磨硬泡, 阿凛竟当真一不小心将晏希驰的行踪透了个底,眼下正冷汗津津, 颇为忐忑地试图解释或补救些什么。
以往晏希驰身为皇权特使指挥使, 偶尔为了公事, 少不了会去到鱼龙混杂的地方。
“属下保证, 王爷一定在办正事。”
阿凛不善言辞,只着重强调了这么一句, 江莳年自然也听懂了他话里意思。
不过吧。
“正事……”
少女挑了下眉, 慢悠悠从吊床上起身,花瓣一样漂亮的唇轻轻开合, 将这两个字摩挲得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旁边的沛雯下意识觑她脸色,却见她照旧一副慵懒随性的模样, 支着下巴明知故问道:“阿凛, 王爷最近几天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保护王妃。”
“除此之外, 没有别的。”比如不准她乱跑之类?
阿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没有。”
“那好吧, 叫揽香楼是么, 我去瞧瞧。”
此言一出,阿凛慌了,沛雯则赶紧道:“王妃,不可。”
“为何不可?”
沛雯心说王妃可真是难得一遇的怪人, 这还用问么, 身为女子且身份尊贵, 怎可涉足于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王爷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
再有, 寻常女子得知夫君去了风月之地,基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懂事”的还会帮着夫君遮掩一番,以求体面。
话说回来,王妃到底年纪小,难免气盛些,虽然她表面上看着毫无波澜,嘴上却说要去瞧瞧,沛雯理所当然地认为江莳年是在强撑着,心里指不定怄气又难过,毕竟她过门至今都不足两月,说起来正正新婚燕尔呢。
王爷明明那般宠爱王妃,否则最近也不会命他们这些下人事无巨细地照顾王妃,花的心思不可谓不多,道一句过分体贴都不为过,却是转头便去了那种地方。
沛雯感叹这世间男子左右不过一副德性,吃在碗里念着锅里,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又不如那种地方来得有情趣。
至于宠爱……那都是一时的新鲜感,要沛雯来说,王妃还是该早些生个孩子,更要早些学着贤良大度,不求感情这种镜花水月,但求地位稳固,一世荣华富贵,那才是最实实在在的。
于是语重心长地开解江莳年道:“王妃别往心里去,王爷想来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但您若亲自去那种地方撞破现场,只怕会惹恼了王爷,届时您自个儿脸上也不好看,那就得不偿失了。”
江莳年:“……”
敢情沛雯以为她要去“抓奸”呢?
虽然但是,其实四舍五入跟她的打算差不多吧。
这时阿凛冷冷反驳道:“王爷不会逢场作戏。”
简简单单一句话,阿凛说得掷地有声,估计要再有人质疑,他都能拿项上人头来担保的那种程度。
但江莳年觉着吧,阿凛还是太单纯了,这世上有谁敢百分之百保证自己绝对了解另一个人?
在绝对的诱惑面前,有的人连自己都不了解。
晏希驰生来高贵,目下无尘,看着的确不像是那种会去青楼之地消遣的人,但有种东西不是叫做崩人设么?
好比现实世界那些明星爱豆,一个个的谁不是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塌房的也不少啊。再比如“某日说法”里面那些个杀人犯,每每亲属朋友接受采访时都会不可思议道,他不是那种人啊,他平时多老实的一个人,干不出来那种事云云。
举例不一定恰当,但本质是相通的——崩人设。
而江莳年想要去亲眼见证的原因无非也就两个,一来当然是单纯好奇晏希驰在青楼做什么,想看看他是否“崩人设”;二来她需要确认一件事,出发点纯粹为了自己。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的人少不了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万一晏希驰就好那一口呢?否则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年纪,明明可以人道,明明对她有好感,却一直不碰她,搞不好就喜欢外面的口味?
思及此,结合书中世界观,江莳年倒也不觉有什么,以晏希驰的身份,他今后大概率还会有侧妃,妾室之类。